一
有道是文人四藝，琴棋書畫。賈府四艷各自丫鬟的名字剛好嵌入琴棋書畫，暗示了四人各自擅長的才藝。曹雪芹出身詩禮簪纓之家，見過名畫肯定不少。賈雨村所謂秉正邪二氣所生的顧虎頭、宋徽宗、倪云林、唐伯虎等人都是知名畫家。曹公自己也工詩善畫，從他朋友張宜泉和敦敏的詩中不難看出。當然，賈寶玉也能作畫，薛蟠生日他就曾心生感慨：“我并無俗常之禮物可送，若論銀錢、吃的、穿的東西，究竟還不是我的；唯有，我寫一張字，畫一張畫，才算是我的。”寶玉旁收雜學(xué)，能寫“芙蓉誄”能作畫，“天下無能第一”不可當真。
洪秋蕃評價《紅樓夢》是天下古今有一無二之書，至若琴棋書畫，醫(yī)卜星命，抉理甚精，覼舉悉當，此又龍門所謂于學(xué)無所不窺者也……于詩詞聯(lián)額，酒令燈謎，以及帶敘旁文，點演戲曲，無不暗合正意，一筆雙關(guān)。
確實如此，《紅樓夢》中畫作之多非其他小說可比，但作者并非如蘇雪林先生《山窗讀畫記》那樣對畫作進行泛泛賞析，而是把畫中意蘊有機融合到文本內(nèi)容，關(guān)乎人設(shè)安排和審美意趣。
二
有關(guān)“畫”的一語雙關(guān)，書中有兩處最為經(jīng)典。一處是寶釵論畫，她說：“樓臺房舍，是必要用界劃的。一點不留神，欄桿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豎過來，階磯也離了縫，甚至于桌子擠到墻里去，花盆放在簾子上來，豈不倒成了一張笑'話’兒了?！?/p>
還有一處就是鴛鴦的嫂子想把鴛鴦送給賈赦做妾，興沖沖的迎上去說“橫豎有好話兒”，鴛鴦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說的那話？”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來，我細細的告訴你可是天大的喜事?！兵x鴦聽說，立起身來，照他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指著他罵道：“你快夾著屄嘴離了這里，好多著呢！什么'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p>
一個“笑話（畫）”，一個“好話（畫）”，寶釵博雅、鴛鴦剛烈活潑躍然紙上。曹公筆墨之神令人嘆服。
三
很多讀者不喜歡林妹妹，原因之一是她建議把《大觀園行樂圖》畫成《攜蝗大嚼圖》，認為她取笑劉姥姥是鄙視勞動人民。
我倒不以為然。《紅樓夢》人物都是立體的，如此寫更多是突出黛玉幽默的一面，一向多愁善感的林妹妹因為這一點小刻薄愈覺率真可愛。
當然劉姥姥不是真的“蝗蟲”，她本身是社會財富的制造者，為生活所逼插科打諢實屬無奈。卑微如劉姥姥也是有自尊的。第一次進賈府打秋風(fēng)被鳳姐說破臉上飛紅，第二次進賈府打罵板兒，只因為板兒指著探春的蚊帳說“這是蟈蟈，這是螞蚱”，剛好觸到她的心痛處。劉姥姥是莊稼人，自認為到賈府打秋風(fēng)如同蝗蟲飛進莊稼地，難免有幾分羞慚。
四
《紅樓夢》百讀不厭歷久彌新，勝在細節(jié)。比方說寫各人房間瓷器：探春素喜闊朗，書房擺的是斗大汝窯花囊；寶釵崇尚簡樸，房間擺的是質(zhì)地粗糙的土定瓶；妙玉出身神秘，給賈母奉茶用極為貴重的成窯五彩小蓋鐘。瓷器尚且如此，字畫更能體現(xiàn)不同人物各自的審美。
孤陋的劉姥姥只知道年畫上的景致好，所以進了大觀園才會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粗鄙如薛蟠，眼里只有春宮圖，至于畫春宮的是“糖寅還是果寅”他才不會去留意。賈母講究富貴氣象，房里掛仇英的盛裝仕女《雙艷圖》，很是應(yīng)景。探春善書，興趣高雅。她房間掛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lián)，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云：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
顏魯公的字探春是喜歡的，她有一次偶感“采薪之患”，寶玉就曾投其所好以真卿墨跡見賜。探春的字是極好的，否則元春不會命她以彩箋謄錄大觀園題詩。
竊以為寶玉探春是很好的知己。須知米襄陽就是酷愛奇石的米芾，他個性怪異，舉止顛狂，遇石稱兄，因而被人稱作“米癲”。寶玉在世人眼中也是“有時似傻如狂”呢！補天遺石成為通靈寶玉后才遭遇人間的是是非非，天不拘兮地不羈才是它的原始狀態(tài)，所謂泉石野生涯也。米芾《煙雨圖》不見于典籍，顏真卿的時代更沒有楹聯(lián)，可見這一聯(lián)一畫都是作者為了刻畫人物而虛擬。
五
寶玉的房間也刻意寫到一幅畫，而且是當時極為少見的西洋肖像畫，其逼真足以令劉姥姥當作真人?？纯磿惺窃趺磳懙摹齽傔M門，便見迎面一個女孩子，滿面含笑地迎出來。她趕上去拉手，結(jié)果卻撞到了壁板上，這才發(fā)現(xiàn)是一幅畫。說到西洋畫，大家肯定會想到寶琴口中的真真國女兒——（她）才十五歲，那臉面就和那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發(fā)，打著聯(lián)垂，滿頭帶的都是珊瑚，貓兒眼，祖母綠這些寶石，身上穿著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帶著倭刀，也是鑲金嵌寶的，實在畫兒上的也沒他好看。有人說他通中國的詩書，會講五經(jīng)，能作詩填詞……
真真國女兒有人說是琉球人，有人說是真臘（柬埔寨）人，我看都不可靠。琉球柬埔寨怎么會是西洋美人一樣的黃頭發(fā)呢？其實考證一位沒有正面出場的小說人物也沒多大意義。
賈公寫真真國女兒多半和“畫里真真”的典故有關(guān)。唐杜荀鶴《杜窗雜記》：“唐進士趙顏，于畫工處得一軟障圖，一婦人甚麗。顏謂畫工曰：'世無其人也，如可令生，余愿納為妻。’ 畫工曰：'余神畫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不夜不歇，即必應(yīng)，則以百家采灰酒灌之必活。’ 顏如其言，遂呼之活。”后趙顏聽信友人讒言，欲劍斬真真， 真真便攜子入畫中。相傳真真是畫中美人，為南岳仙，被趙顏喚出畫面并結(jié)為夫婦。清初詞家納蘭容若有名句“伊判作夢中人，索向畫圖清夜喚真真”。每每讀真真國女兒這一段，總會不由想起白香山的一首詩——
樂莫樂兮知幾，哀莫哀兮別離。不是世間所有的愛戀都修成正果，誰心里沒有個白月光？天邊人，夢里人；心上人，畫中人。畫里畫外，《紅樓夢》給讀者構(gòu)建一個亦真亦假、如夢如幻的情感世界。
六
如果說《紅樓夢》第一回“夢幻識通靈”是楔子，第五回“曲演紅樓夢”則可看著大綱。這一回共出現(xiàn)了十六幅畫，其中“太虛幻境”十四幅是圖讖，暗伏十二正釵和香菱晴雯襲人命運。
這里主要講兩幅和寶玉有關(guān)的。寧府上房室宇精美鋪陳華麗，只因一幅勸人苦讀的《燃藜圖》，寶玉斷然不在此處午睡，后文寫寶釵講仕途經(jīng)濟被寶玉冷落，此處已見端倪?？汕渑P室掛的是唐寅《海棠春睡圖》，兩邊配以秦太虛對聯(lián)：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嫩寒鎖夢因春冷”暗合后文寶玉“春夜即景”詩境，芳氣籠人大概是從“花氣襲人”剝來。這幅對聯(lián)不見于《淮海集》，應(yīng)該也是小說家根據(jù)創(chuàng)作需要而杜撰。
“海棠春睡”畫的是楊玉環(huán)。宋釋惠洪《冷齋夜話》記載，唐明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妃，于時卯醉未醒，命高力士使侍兒扶掖而至。妃子醉顏殘妝，鬢亂釵橫，不能再拜。明皇笑日：“豈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
寶玉選擇可卿臥室不僅是看中這里“神仙也能住得”的奢華，主要滿足了“古今天下第一淫人”的“意淫”心理。曹公刻意強調(diào)可卿臥室掛的是《海棠春睡圖》，還有更為重要的另一層意思，以明皇楊妃故事烘染可卿和賈珍之間的“聚麀之誚”。至于可卿和寶玉，竊以為他們之間是有隱私的。
還得從另外一幅畫說起。說是元妃省親之后寶玉去寧府看戲覺得戲無聊，和尤氏及眾丫鬟姬妾說笑一會后就到幽靜處玩耍——見一個人沒有，因想：“素日這里有個小書房內(nèi)曾掛著一軸美人，畫的很得神。今日這般熱鬧，想那里自然無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毕胫?，便往那里來。剛到窗前，聽見屋里一片喘息之聲。寶玉倒唬了一跳，心想：“美人活了不成？”乃大著膽子，舐破窗紙。向內(nèi)一看，那軸美人卻不曾活，卻是茗煙按著個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訓(xùn)之事，正在得趣，故此呻吟。
作者這里把茗煙萬兒偷情隱晦地寫作“干那警幻所訓(xùn)之事”，明顯是提醒讀者，寶玉可卿之間不同尋常。寶玉兩次撞破小伙伴茍且，（還有一次是秦鐘智能），與其說是巧合，不如說是作者刻意安排。寶玉見怪不怪，只因自己曾經(jīng)滄海。寶玉兩次挨打，明寫的一次是因為環(huán)弟煽風(fēng)，暗寫的一次是因為珍兄點火，都是醋意作祟。護花主人說《紅樓夢》有明寫暗寫，不便明寫當暗寫，寶玉于秦氏房中夢教云雨是也。不必暗寫當明寫，寶玉與襲人初試云雨是也。切中肯綮。如果說甄府小榮枯是賈府大榮枯的預(yù)演，小書房茗煙萬兒事就是對可卿閨帷秘戲不便明寫的補足。真正是“自今意思和誰說，一片春心付海棠”呀！
七
曹公寫“海棠春睡圖”對聯(lián)，寫太虛幻境，都是受秦觀的《南鄉(xiāng)子·妙手寫徽真》啟發(fā)，摘錄如下——
讀了這首詞會聯(lián)想到誰呢？這不難猜，翠黛顰，任是無情也動人，林妹妹和寶姐姐呀！
這首詞也和一幅畫有關(guān)。說是歌妓崔徽與裴敬中相愛，后為敬中所棄。既別，托畫家寫其肖像寄敬中曰：“ 崔徽一旦不及畫中人，且為郎死。”后抱恨而卒。
東風(fēng)褪盡滿面妝，畫梁春盡落香塵?？汕浼嬗锈O黛之美，鮮艷嫵媚似寶釵，風(fēng)流裊娜如黛玉?？汕浼人?，寶釵黛玉故事隨即展開。
怡紅院蕉棠兩植，海棠詩社，海棠花簽，海棠半枯襲人爭序諸多情節(jié)都和海棠有關(guān)，筆法周密，渾然天成。
八
可卿臥室的一聯(lián)一畫，在書中出現(xiàn)了兩次，一聯(lián)一畫的虛擬作者秦少游唐伯虎也都屢次出現(xiàn)。曹公如此安排大有深意。賈雨村說秦唐都是秉正邪二氣所生，可見在作者心目中是很有位置的。曹公首先是借用他們的名號。秦少游名觀初字太虛后改少游。秦情音近，《紅樓夢》自我定義是一部“大旨談情”的書，秦太虛即“情太虛”，賈寶玉的痛苦不是欲的難以滿足，實是情的無可寄托。秦太虛有首十字小令“天若有情，天也為人煩惱”，一語中的。秦太虛壯年改字少游，是因為他覺得仕途坎坷，像馬少游一樣生活未嘗不可。馬少游是東漢伏波將軍馬援堂弟，為人淡泊，無意功名知足常樂。西哲叔本華說：“所謂輝煌的人生，不過是欲望的奴隸?！焙镁褪橇?，了就是好?？雌?，放下，自在。賈寶玉，秦少游，馬少游，他們的人生哲學(xué)原來自有一脈相承呢!
唐伯虎大致也是這般品性。他認為世事渺茫，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遂自號六如居士。唐伯虎誓絕科舉后隱居桃花塢賣畫為生，閑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曹雪芹家敗后寄寓西山也是賣畫為生苦中作樂，他們何其相似。
林黛玉的《桃花行》模仿唐伯虎的《桃花庵歌》，《葬花吟》模仿唐伯虎的《花下酌酒歌》，《秋窗風(fēng)雨夕》模仿唐伯虎的《花月吟》，父名如海二字，則是出自秦少游的“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埋香冢飛燕泣殘紅是借鑒了唐伯虎軼事和秦少游《千秋歲·水邊沙外》意境，曹雪芹追慕秦少游唐伯虎，體現(xiàn)了他崇尚獨立人格和詩意棲居的精神。
幾幅妙圖，滿紙煙霞?！都t樓夢》畫中有話，值得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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