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色国产,午夜在线视频,新黄色网址,九九色综合,天天做夜夜做久久做狠狠,天天躁夜夜躁狠狠躁2021a,久久不卡一区二区三区

打開APP
userphoto
未登錄

開通VIP,暢享免費電子書等14項超值服

開通VIP
李希凡|《紅樓夢》人物論:賈政論|溯流文化

摘要:賈政是《紅樓夢》系列人物中活得最辛苦、內(nèi)心最苦悶的人,也是榮寧二府老爺們唯一的“正人君子”。他以孔孟之道修身,謙恭孝順,“端正方直”,仕途之路卻郁郁不得志。對日趨沒落的家族,充滿失落和危機感,惶惶不可終日,卻無計可施,徒有“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悲愴。他自命清高,迂腐古板,老大才疏,活家技窮,育子無方,左右支絀,處處碰壁。

“鐘鳴鼎食之家”的“末世君子”

——紅樓夢人物論之賈政論

|李希凡 李萌

《紅樓夢》開篇第一回,通過跛足道人的《好了歌》,特別是甄士隱的《好了歌注》,形象地概括了在一代王朝變幻莫測的政治風(fēng)云的瞬息慘變中,“赫赫揚揚,已將百載”的榮寧貴族,家運衰微以至最后“樹倒猢孫散”的敗落結(jié)局。所謂“金滿箱,銀滿箱,轉(zhuǎn)眼乞丐人皆謗”,所謂“因嫌紗帽小,致使枷鎖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哄哄,你方喝罷我登場,反認(rèn)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這是對清王朝鼎盛時期——康雍乾三朝貴族階級內(nèi)部相互傾軋的真實寫照,也是曹雪芹對黑暗腐朽的、行將衰亡的封建制度的辛辣的針砭和鞭撻。這封建末世朝廷官場的點睛之筆,很自然地把讀者的思緒和注意力,從“頑石無才補天墜入紅塵”和“絳珠仙子以淚償還神瑛侍者灌溉之恩”的神話傳說中,一下子拉回到丑惡、荒唐的社會現(xiàn)實中。從而,將小說中栩栩如生的人物和引人入勝的故事,置放于真實可信、廣闊厚重的社會生活背景里。

古諺云:“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笔酪u的賈氏榮寧貴族到賈政這一輩已是第三代,而小說所描述的“敗家的根本”,主要就是歸結(jié)在這貴族之家“文”字輩掌權(quán)的時代。對于榮寧二府老少爺們的來世形象,我們將另有專題論述,本文則主要是想深入探討一下,賈府真正意義上的繼業(yè)者、“末世君子”賈政的形象與性格。

在“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二回)中,作者進一步揭示了這個貴族之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經(jīng)濟上的窘境:“如今生齒日繁,事務(wù)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nèi)囊卻也盡上來了。”在第十三回秦可卿托夢王熙風(fēng)的情節(jié)里,更明確警示:“常言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yīng)了那句‘樹倒猢將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并預(yù)言被賈府上下視為“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賈元春才選鳳藻宮”,“不過是瞬間的繁華,一時的歡樂”。

榮寧貴族到賈敬、賈赦、賈政是第三代的“文”字輩,他們的子侄是第四代“玉”字輩的賈珍、賈璉、賈寶玉、賈環(huán)等,他們的孫子輩是第五代“草”字輩的賈蓉、賈蘭、賈薔等。榮寧兩府各有“長子”繼位人:寧為賈敬;榮為賈政的哥哥賈赦。寧國府的狀況如冷子興所說:“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這住珍爺?shù)股艘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如今教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那里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第二回)《紅樓夢》十二支曲子里,寫秦可卿的那曲《好事終》最后幾句是:“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倍济靼椎乇砺?,賈氏家族敗落的罪魁禍?zhǔn)祝琴Z敬和寧府。在“金陵十二釵”秦可卿的冊辭中,有所謂“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應(yīng)當(dāng)說,政治腐朽、生活奢糜、道德敗壞,是榮寧貴旅所代表的封建貴族階級所共有的,只不過相比之下,寧府更勝一籌,而《紅樓夢》所“演說”的主要是榮國府:

……再說榮府你聽,方才所說異事,就出在這里。自榮公死后,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勛史侯家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于賈赦,次子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賈赦襲著官,次子賈政,自幼酷愛讀書,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幾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奪其入部習(xí)學(xué),如今現(xiàn)已升了員外郎了。(見第二回)

榮府繼位人賈赦,比之寧府的賈敬又如何呢?冷子興未做評價。但在小說后面的情節(jié)里,突出地描繪了他干過的兩件事:一件是企圖逼迫賈母房里的大丫頭鴛鴦為妾,在賈母的反對和鴛鴦的堅持下未能得逞,于是,他心有不甘的放出了“憑他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的狠話。連平時謹(jǐn)言慎行的花襲人,這回也忍不住破例地說“這個大老爺也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保ǖ谒氖兀┯纱丝梢姡@位老而無恥的好色之徒在榮府內(nèi)有著怎樣的“口碑”。另一件是為謀奪窮書生石呆子的古扇,唆使賈雨村將其誣陷、迫害致死(第四十八回)。而賈赦勾結(jié)官府、強奪民產(chǎn)的惡霸行為,決不會僅此一檔子。但僅憑上述事件的描寫,就已經(jīng)入木三分地把貪婪無恥、作惡多端的賈赦推到了我們眼前。

在“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中,對榮府繼位人賈赦這長門長戶一帶而過,演說的重點則是“次子賈政”,不只“祖父最疼”,皇上額外賜官,且家出“異事”:先是大小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后來又生一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銜了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前一奇,并非真奇,不過暗寓生在大年初一的人必然大富大貴;這后一奇,銜玉而誕,確是真奇,即曹雪芹獨具匠心所塑造的與眾不同的小說男主人公賈寶玉。書中明示,榮寧二公的亡靈曾托付警幻仙子:“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shù)盡,不可挽回者。故遺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yè)。其中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shù)合終,恐無人規(guī)引入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愚頑,或能使被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保ǖ谖寤兀┻@分明是說,榮寧二府無人能真正繼業(yè),祖宗的亡靈把繼業(yè)的希望寄托在賈寶玉身上。這就無怪乎賈政“這府”會成為榮寧貴族真正意義上的中心了。

賈政是榮國公“最疼”的小孫子,看來亦為母親史老太君所鐘愛,不僅與其同宅生活,還由這小兒子和夫人經(jīng)管著榮府的家業(yè)。賈政自幼酷愛讀書,雖未得科舉出身,卻做著皇上賜的小官,這可能也是他終身的遺憾。盡管他很在意“仕途經(jīng)濟”,且身為貴妃之父,卻一生官運不濟,從主事升至員外郎后,雖也派過幾年外任,卻未再升遷過。“員外郎”為從五品,還不如他侄子賈璉捐來的“同知”,那還是正五品。不過,這位從五品的小官,在朝廷的勢力卻并不小。他妹夫林如海向他推薦曾被參革的賈雨村,他“便竭力內(nèi)中協(xié)助,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復(fù)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yīng)天府缺出,便謀補了此缺”(第三回)。這手眼通天的本事,決非從五品員外郎之位所能謀得,看來,還得靠榮府老公爺?shù)挠嗍a、余威才能辦成。

在寧榮二府為官襲職的老爺中間,賈政稱得上最正統(tǒng)、正派的君子,書中形容他“謙恭厚道”、“大有祖風(fēng)”,“非膏粱輕薄仕宦之徒”。賈政與他那傷風(fēng)敗俗、胡作非為的親哥哥和“一心想作神仙”、沉迷于燒丹煉汞的堂兄相比,確實顯得”端正方直”。他代表著榮寧二公傳統(tǒng)的家族精神,兢業(yè)效忠,詩禮傳家。開國元勛的榮寧賈府曾顯赫于國朝,祠堂抱廈還懸有先皇御筆:鬧龍金匾——“星輝輔弼”,兩邊對聯(lián)是“勛業(yè)有光照日月,功名無閑及子孫”;五間正殿懸有鬧龍青匾——“慎重進退”,旁邊有聯(lián)——“己后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榮寧”。在金陵四大貴族的俗諺口碑中,賈府是居于首位的權(quán)貴,被形容為“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然而,“登高必跌重”,一代王朝變幻莫測的政局,已使這貴族之家中最理智、清醒的賈政充滿了危機感。即使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賈元春才選鳳藻宮”,似也沒有給他帶來多大的歡欣和輕松。當(dāng)時正值他慶壽家宴之際,皇帝突然的陛見,使得全家人心驚肉跳——“賈赦等不知是何兆頭,只得急忙更衣入朝,賈母等合家人心中皆惶惶不定”。(第四十六回)

在元妃省親時,賈政等在簾外問安,那番陳詞很是耐人尋味:

賈政亦占淚啟道:“臣,草莽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征鳳鸞之瑞。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遠(yuǎn)德鐘于一人,幸及政夫婦。且今上啟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涂地,臣子豈能得報于萬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職外,愿我君萬壽千秋,乃天下蒼生之同幸也。貴妃切身以政夫婦殘年為念,懣憤金懷,更祈自加珍愛。惟業(yè)業(yè)兢兢,勤慎恭肅以侍上,庶不負(fù)上體貼眷愛如此之隆恩也?!?/span>(第十七、十八回)

賈政對皇恩浩蕩的感激涕零確實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但在“肝腦涂地”的感恩聲中,內(nèi)心卻深藏著“伴君如伴虎”的恐懼。元春隔簾所說:“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迸畠旱恼媲楦姘资顾顬檎鸷常頌榛寿F妃,卻心懷骨肉各方的哀傷,且沖動地把內(nèi)心的苦楚講予家人知,怎能不使賈政深感憂慮呢?于是,他在“啟”中就越發(fā)強調(diào)效忠皇上——“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職”。并囑告元春一定要“業(yè)業(yè)兢兢,謹(jǐn)慎恭肅以侍上”,那賈元春似也聽出了父親的不安和誓示,叮囑父親“只以國事為重”。天然親情的沉痛,便在這“古今未有的曠恩”中隱去了。父女倆隔簾相望的簡短對話,似也隱示著未來的“異兆悲音”。

賈元春是位有學(xué)問、有女尚書官位的貴妃,先是“以賢孝才德選入宮中作女史”,后又“晉封鳳躁宮尚書,加封賢德妃”?!敖鹆晔O”正冊關(guān)于元春的冊辭中,前兩句是“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深處照宮闈”,這在紅學(xué)研究中有種種理解和探佚,因為無法看到曹雪芹八十回后的原著,也就很難準(zhǔn)確地解析出它的真實含意。從字面上看,顯然是隱寓著宮廷內(nèi)部的是非紛爭。后兩句是講元春的歸宿——“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猛獸虎兕相逢,自然是大兇結(jié)局?!都t樓夢》十二支曲子中的《恨無常》,最后幾句是“望家鄉(xiāng),路遠(yuǎn)山高,故向爹娘夢里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边@顯然是元妃托夢向父母的臨終囑告。自十幾歲就幽閉在宮中的她,深懷哀痛和絕望向親人告別!而伴君的女兒不得善終的預(yù)感,正是忠君繼祖的賈政“朝乾夕惕”的心?。∫驗榛叔畠旱拿\與家族的命運是密不可分的。

盡管賈政“素性瀟灑,不以俗務(wù)為要”,但族中的許多事卻使他越來越瀟灑不起來。寧府堂兄賈敬,要做神仙,讓兒子襲了職。那府的事,政老爹無能為力,作者這樣描繪了他無可奈何的態(tài)度:“雖然賈政訓(xùn)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這些;二則現(xiàn)任族長乃是賈珍,珍乃寧府長孫,又現(xiàn)襲職,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務(wù)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著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保ǖ谒幕兀┢鋵?,即使說了、管了,賈珍又豈肯聽。秦氏喪事,賈珍要找好棺木,薛蟠推薦“壞了事”的忠義親王老太歲在他店里存的一付檀木好板。賈政不以為然,“固勸道:‘此物恐非常人所享者,殮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藭r賈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這話如何肯聽?!保ǖ谑兀┌仲Z赦素來對他心懷不滿,根本聽不進他的勸告,即使對迎春婚嫁的勸阻也不被采納。賈赦還是把女兒迎春許給了世交“現(xiàn)襲指揮之職”、“家資饒富”的孫紹祖。“賈政又深惡孫家,雖是世交,當(dāng)年不過是彼祖希幕榮寧之勢,有不能了結(jié)之事才拜在門下的,并非詩禮名族之裔,因此倒勸諫過兩次,無奈賈赦不聽,也只得罷了?!保ǖ谄呤兀┒鴵?jù)迎春回府時哭訴,這又是因為賈赦使了孫家五千銀子,等于賣了女兒。結(jié)果賈府上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家的“金閨花柳質(zhì),一載赴黃梁”。

賈政面對日趨沒落的家族的種種敗象,茫茫然不知所措,作為族中唯一以“繼業(yè)”為己任的孝子賢孫,他實在是有著太多的遺憾、焦慮、惶恐和悲哀!

酷愛讀書的賈政,“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后“少不得規(guī)以正路”。(第七十八回)他曾有志于發(fā)揚光大“翰墨詩書之族”的傳統(tǒng),走科舉仕途之路,不想皇上賜官,壯志未酬。這位被譽為“訓(xùn)子有方,治家有法”的父親,便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兒孫們身上,特別是寄大望于“銜玉而誕”的兒子賈寶玉。

早逝的長子賈珠,是賈政三個兒子中最可意的“乖兒子”。首先大概是肯讀圣賢之書,肯走仕途之路,不惹父親生氣。遺憾的是二十幾歲就病死了。庶出的小兒子賈環(huán),其貌不揚,行為卑瑣,一直是賈政瞧不上的。而對王夫人所生的次子寶玉,他又充滿愛恨交織的復(fù)雜情感,“怒其不肖”、“恨鐵不成鋼”,或許是對賈政心態(tài)的比較準(zhǔn)確的描述。寶玉生有異稟,神采飄逸,卻自小喜歡“脂粉釵環(huán)”,混跡在姊妹群里,不肯按照他的意愿讀書上進。這自然使渴望有“翰墨”繼世的賈政大失所望,將其視為逆子、“酒色之徒”,百般苛責(zé)于他。經(jīng)常教考他的“功課”,逼他“讀書”,逼他接待賈雨村這類官宦名流?;蛟S,這位父親對兒子的最底線的希望,就如史湘云所說:“談?wù)勚v講些仕途經(jīng)濟的學(xué)問,也好將來應(yīng)酬事務(wù)”。但寶玉這個兒子似乎并不體諒為父的一番苦心,依舊我行我素。因?qū)氂袷抢献婺缸顚檺鄣膶O兒,嬌寵在內(nèi)幃,釋悶解怡,視如珍寶,呵護有加,處處充當(dāng)他的保護傘?!巴映升垺钡母赣H,則逼迫他用功讀書,期望他早日科舉及第。這自然就引起矛盾,以至尖銳的沖突,叛逆的寶玉就在嚴(yán)父訓(xùn)教和祖母寵愛的夾縫中成長起來。

篤信圣學(xué)的賈政,自信“端正方直”,“教子有方”??赡茉诖髢鹤淤Z珠以至大女兒元春身上他自認(rèn)為教育是成功的,但在寶玉身上卻一直收效甚微,這不免大傷了他為父的自尊心,漸漸滋生出怨恨、厭惡的情緒。小說里有這樣一段情節(jié):

偏生這日賈政回家早些,正在書房里與相公清客們閑談。忽見寶玉進來請安,回說上學(xué)里去,賈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學(xué)’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頑你的去是正理。仔細(xì)站臟了我這地,靠臟了我的門!”眾清客相公們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顯身成名的了,斷不似往年仍作小兒之態(tài)了。天也將飯時,世兄竟快請罷。”說著便有兩個年老的攜了寶玉出去。賈政因問:“跟寶玉的是誰?”只聽外面答應(yīng)了兩聲,早進來三四個大漢,打千兒請安。賈政看時,認(rèn)得是寶玉的奶母之子,名喚李貴。因向他道:“你們成日家跟他上學(xué),他到底念了些什么書!倒念了些流言混語在肚子里,學(xué)了些精致的淘氣。等我閑一閑,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長進的算帳!”嚇的李貴忙雙膝跪下,摘了帽子,碰頭有聲,連連答應(yīng)“是”,又回說:“哥兒已念到第三本《詩經(jīng)》,什么‘呦呦鹿鳴,荷葉浮萍’,小的不敢撒謊?!闭f的滿座哄然大笑起來。賈政也撐不住笑了。因說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詩經(jīng)》,也都是掩耳偷鈴,哄人而已。你去請學(xué)里太爺?shù)陌?,就說我說了:什么《詩經(jīng)》古文,一概不用虛應(yīng)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李貴忙答應(yīng)“是”,見賈政無話,方退出去。(第九回)

這節(jié)描寫既生動有趣,又深有意蘊。首先,我們看到賈政對賈寶玉的“功課”時時掛懷,對他的“不肯讀書”時有訓(xùn)誡。更重要的是可以從中清楚地看到,賈政是程朱理學(xué)的忠實信徒。他讓李貴轉(zhuǎn)達(dá)給“學(xué)里太爺”的意見,說得斬釘截鐵:“只先把《四書》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痹谒男哪恐?,除《四書》外無書,《詩經(jīng)》、古文都不是“書”,認(rèn)為讀它們都是“掩耳偷鈴”,“虛應(yīng)故事”,“哄人而已”!“倒念了些流言混語在肚子里,學(xué)了些精致的淘氣”。清王朝官方尊崇的“圣學(xué)”就是程朱理學(xué)。在元明清三代,《四書》,特別是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是塾學(xué)教育的的基礎(chǔ)課程,為三代科舉考試限題的依據(jù),足見賈政的“圣學(xué)”觀念已深入骨髓。他讓賈寶玉讀書,責(zé)備賈寶玉“不肯讀書”,并非真的要賈寶玉廣讀圣賢書,積累淵博的知識,而只是讓他熟讀《四書》,以獲取科舉仕途的敲門磚。看來,這位迂夫子還是很功利的,他蔑視其它與科舉之途無關(guān)的儒家經(jīng)典,甚至不記得在《四書》之一的《論語》里,孔夫子還幾次講到《詩經(jīng)》,所謂“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泰伯》第八)所謂“《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yuǎn)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保ā蛾栘洝返谑撸┻@顯然是在教誨,讀《詩經(jīng)》是君子所必須的。而對于向往自由,憎惡科舉,反對封建正統(tǒng)觀念的賈寶玉來說,賈政的這些苛求,也表明了父子之間的思想矛盾是根深蒂固的、難于調(diào)和的。在賈寶玉心里,只要“賈政不來問他的書”(第十六回),便是生活中的“暢事”,他像“避貓鼠”一般害怕和躲避著自己的父親。

再看看,賈政如此鄭重地吩咐李貴囑托的塾師賈代懦和賈府家塾究竟是什么樣兒呢?所謂“當(dāng)今之老儒”賈代儒,或曾有過令人尊敬的過去,但現(xiàn)在他“掌”的這賈氏家塾,卻已經(jīng)是賈府及其遠(yuǎn)親近屬紈绔子弟的“聚穢”之地。首先,代他“暫且管理”的寶貝孫子賈瑞,就“最是一個圖便宜沒行止的人,每在學(xué)里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們請他;后又附助著薛蟠圖些銀錢酒肉,一任薛蟠橫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約,反助紂為虐討好兒?!保ǖ诰呕兀┘词故琴Z寶玉、秦鐘的入學(xué),也未給家塾帶來多少清雅之氣,寶玉本就是因“戀情友”,并非為“讀書”而來家塾。在“茗煙鬧學(xué)”的事件中,雖有賈薔唆使的偶然觸媒,但茗煙的那些粗鄙的、露骨的穢言穢語,并非“空定來風(fēng)”,他繪聲繪色地描繪的“同性戀”勾當(dāng),又豈是在書房里大發(fā)議論的政老爹所能料想得到的。家塾中的污七八糟的“鬧劇”,正是從賈氏家族后代的生活層面上,揭示了這“鐘鳴鼎食之家”的無可救藥的衰頹和腐爛!

向以幫助老主子“箴規(guī)”賈寶玉走正道的花襲人,很會揣摩賈政和王夫人的心理,為了讓自己的少主子寶玉少挨罵,曾出過一個“糊弄”賈政的主意:“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只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批駁誚謗,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些氣,在人前也好說嘴。他心里想著,我家代代讀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讀書,已經(jīng)他心里又氣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亂說那些混話,凡讀書上進的人,你就起個名字叫作‘祿蠹’,又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怎么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打你。叫別人怎么想你?”(第十九回)襲人“弄小巧”的餿主意,顯然是不可能調(diào)和父子兩人思想觀念的對立的。在“不肖種種大承笞撻”(第三十三回)中,這沖突終于發(fā)展到“下死手板子”的程度!

賈政對寶玉“下死手板子”的“管教”,固然是源于忠順王府長史的“來訪”,罪名是引逗王府的紅伶琪官,但更令賈政氣忿的是——“在家不讀書也罷了,怎么又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如今禍及于”家門;而起到雪上加霜作用的,則是賈環(huán)的“手足眈眈小動唇舌”,誣陷寶玉淫辱王夫人之婢金釧致死。其實,這也是賈政對寶玉長期郁積的怨恨的一次總爆發(fā)。平時行為有板有眼、深藏不露的謙謙君子,瞬間變成了怒發(fā)沖冠、“氣瘋了”的政老爹,那場面,那語言,那氣焰,使其“燃燒”的感情和性格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

……賈政一見,眼都紅紫了,也不暇問他在外流蕩優(yōu)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xué)業(yè),淫辱母婢等語,只喝令“堵起嘴來,著實打死!”小廝們不敢違拗,只得將寶玉按在凳上,舉起大板打了十來下。賈政猶嫌打輕了,一腳踢開掌扳的,自己奪過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眾門客見打的不祥了,忙上前奪勸。賈政那里肯聽,說道:“你們問問他干的勾當(dāng)可饒不可饒!素日皆是你們這些人把他釀壞了,到這步田地還來解勸。明日釀到他弒君殺父,你們才不勸不成!”眾人聽這話不好聽,知道氣急了,忙又退出,只得覓人進去給信。王夫人不敢先回賈母,只得忙穿衣出來,也不顧有人沒人,忙忙趕往書房中來,慌的眾門客小廝等避之不及。王夫人一進房來,賈政更如火上澆油一般,那板子越發(fā)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寶玉的兩個小廝忙松了手走開,寶玉早已動彈不得了。賈政還欲打時,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賈政道:“罷了,罷了!今日必定要氣死我才罷!”王夫人哭道:“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要自重。況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賈政冷笑道:“倒休提這話。我養(yǎng)了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訓(xùn)他一番,又有眾人護持,不如趁今日一發(fā)勒死了,以絕將來之患!”說著,便要繩索來勒死。王夫人忙抱住哭道:“老爺雖然應(yīng)當(dāng)管教兒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己將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為法,我也不敢深勸。今日越發(fā)要他死,豈不是有意絕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繩子來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敢含怨,到底在陰司里得個依靠?!闭f畢,爬在寶玉身上大哭起來。賈政聽了此話,不覺長嘆一聲,向椅上坐了,淚如雨下。王夫人抱著寶玉,只見他面白氣弱,底下穿著一條綠紗小衣皆是血漬,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不覺失聲大哭起來,“苦命的兒嚇!”……正沒開交赴,忽聽丫鬟來說:“老太太來了。”一句話未了,只聽窗外顫巍巍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干凈了!”賈政見他母親來了,又急又痛,連忙迎接出來,只見賈母扶著丫頭,喘吁吁的走來。賈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太暑熱天,母親有何生氣親自走來?有話只該叫了兒子進去吩咐?!辟Z母聽說,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厲聲說道:“你原來是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只是可憐我一生沒養(yǎng)個好兒子,卻教我和誰說去!”賈政聽這話不象,忙跪下含淚說道:“為兒的教訓(xùn)兒子,也為的是光宗耀祖。母親這話,我做兒的如何禁得起?”賈母聽說,便啐了一口,說道:“我說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就禁得起了?你說教訓(xùn)兒子是光宗耀祖,當(dāng)初你父親怎么教訓(xùn)你來!”說著,不覺就滾下淚來。賈政又陪笑道:“母親也不必傷感,皆是作兒的一時性起,從此以后再不打他了。”……(第三十三回)

從小說的字里行間,可知賈政打賈寶玉,這決非第一次,但可能是最后一次。不過,這次痛打卻蘊含著多次沒有打成的積怨,他激憤的言辭,也表現(xiàn)出這位守禮君子作為家族“權(quán)威”內(nèi)心深處的委屈!他首先聲明:“今日再有人來勸,我把冠帶家私一應(yīng)交與他與寶玉過去,我免不得作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干凈處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庇么蟮览碇苯臃庾×嗽趫霰娙说淖臁澳銈儐枂査傻墓串?dāng)可饒不可饒!素日都是你們這些人把他釀壞了,到這步田地還來解勸,明日釀到他弒君殺父,你們才不勸不成”。當(dāng)王夫人以老太太身子不好為借口的哀告賈政時,他“冷笑道:‘倒休提這話,我養(yǎng)了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訓(xùn)他一番,又有眾人護持。不如趁今日一發(fā)勒死了,以絕將來之患。’”這是氣極之言,聽起來也很是矯情。其實,寶玉身邊的“眾人”是起不了這樣的“釀壞”作用的。因為除了他母親,誰的護持在賈政這里也起不了太大作用。他的雷霆之怒,不就使得眾人(即他身邊的相公清客們)“忙又退出”了么!這場沖突的根因則是賈政和賈母在教養(yǎng)賈寶玉問題上的分歧。賈政認(rèn)為這次是抓住了教訓(xùn)賈寶玉的機會——“在外流蕩優(yōu)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xué)業(yè),淫辱母婢”,賈母也難以護持。所以當(dāng)賈母提出責(zé)難時,賈政雖是跪著作答,言語卻是軟中帶硬:“為兒的教訓(xùn)兒子,也為的是光宗耀祖,母親這話,我做兒的如何禁得起?”這說明,賈母雖強橫,卻并未剎住賈政的氣焰。對賈母的責(zé)問,他只是陪著笑臉,但說出的話卻是隱含挑戰(zhàn):“母親也不必傷感。皆是做兒的一時性起,從此以后再不打他了?!北M管這位守禮的孝子還不愿也不敢直接頂撞自己的母親,但那言辭卻分明在說,我要管教兒子,你不讓管,我不管就是了,我管教他是為了光宗耀祖,他干出這無法無天的事,你還不讓我打他,那從此不打他就是了。賈政最后的確被迫“苦苦叩求認(rèn)罪”,但心中自是一萬個不服氣。這場父子與母子之間的尖銳的矛盾沖突,也令我們看到了政老爹性格執(zhí)著和倔強的一面。

賈政掀起的這場震撼榮府上下的“風(fēng)暴”,其實質(zhì)是叛逆的貴族青年與封建正統(tǒng)維護者之間的思想沖突,它很自然、真實地映射出時代思潮與傳統(tǒng)觀念相碰撞的產(chǎn)生的火花。

賈政對寶玉的父子之情是很復(fù)雜的,恰恰應(yīng)了“寄望愈深失望愈深”的俗語?;蛟S他最滿意的兒子是早逝的長子賈珠。當(dāng)王夫人哭賈珠時,“賈政聽了,那淚珠更似滾瓜一般滾了下來,”即使對他“大不喜悅”的寶玉,在內(nèi)心深處又何嘗沒有珍愛之情。元妃省親后,命眾姊妹及寶玉遷居大觀園,賈政對賈寶玉有一次“召見”:在賈寶玉聽來,這一聲“老爺叫寶玉”,“好似打了個焦雷,登時掃去興頭,臉上轉(zhuǎn)了顏色,便拉著賈母扭得好似扭股兒糖,殺死不敢去,”當(dāng)賈寶玉一步步挨進去時,卻有一番意外地展現(xiàn):

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看看賈環(huán),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忽又想起賈珠來,再看看王夫人只有這一個親生的兒子,素愛如珍,自己的胡須將已蒼白:因這幾件上,把素日嫌惡處分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半晌說道:“娘娘吩咐說,你日日外頭嬉游,漸次疏懶,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園里讀書寫字,你可好生用心習(xí)學(xué),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細(xì)!”寶玉連連的答應(yīng)了幾個“是”。(第二十三回)

賈政內(nèi)心深處對兒子寶玉也并非沒有尋常人的骨肉親情,只不過經(jīng)常被掩蓋在“道學(xué)”面孔之下。在寶玉和賈環(huán)兩個兒子中,寶玉無疑是他用心最多,寄望最大的。那些他要寶玉出頭露面的場合似乎都沒有賈環(huán)的份兒。他大不滿于寶玉的是其不愿讀圣賢書,不肯走科舉路,即使上述少有的“溫情”,也因為聽說花襲人的名字而曇花一現(xiàn),戛然而止,他向賈寶玉“斷喝一聲:‘作業(yè)的畜生,還不出去!’”

賈政父子兩人的文化審美情趣也存在著很大的差異,但對兒子展露的才情,他還是心中有數(shù)的。在“大觀因試才題匾額”,這段情節(jié)里,“賈政近因聞得塾掌稱贊寶玉專能對對聯(lián),雖不喜讀書,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有意要試試他,給他施“歪才情”的機會。在這場既是即興創(chuàng)作,又是審美觀的辯論中,讀者雖也時時聽到賈政的呵斥之聲:一會兒是“無知的業(yè)障”,一會兒是“無知的蠢物”,一會兒“叉出去”,一會兒“更批胡說”……但賈政畢竟試出了賈寶玉在這方面確有“才情”,對賈寶玉的議論也好,題額也好,也不時“點頭微笑”,“拈須微笑”,只不過對兒子的贊賞藏在心里頭,嘴上也還是要說些“也未見長”,“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蠢測矣!”之類的零碎話,以彈壓寶玉使其免生得意。在賈政的府里也像所有附庸風(fēng)雅的貴族之家一樣,“養(yǎng)”著一幫酸文假醋的“清客相公”。至于大觀園所要題的匾額和對聯(lián),本意是想“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題了,若妥當(dāng)使用,不妥時,然后將雨村請來,令他再擬,”后有眾清客的建議——“老爺今日一擬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辟Z政笑道:“你們不知,我自幼于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紀(jì),且案牘勞煩,于這怡情悅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縱擬了出來,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園亭生色,似不妥協(xié),反沒意思”。賈政這番話并非自謙,在題額的議論以及同賈寶玉的爭論矛盾中,雖然有作為嚴(yán)父故做張智的一面,但也反映出他才思迂腐,古板平庸,比之寶玉是不在同一量級上的。譬如關(guān)于”稻香村”的辯論,賈政也看出在這豪華的省親別墅,蓋一座“黃泥筑就矮墻”的農(nóng)家小院,“固然系人力穿鑿”,但還是引起了他的“歸農(nóng)之意”,本已有些造作,他卻還要建議:“此處都妙極,只是還少一個酒幌,明日竟作一個,不必華麗,就依外面村莊的式樣作來,用竹竿挑在樹梢?!边@豈不是假上加假,并借此教訓(xùn)賈寶玉,問他“此處如何?”待寶玉據(jù)實回答,“不及有鳳來儀多矣!”這本是事實,卻招來了賈政的責(zé)罵:“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里知道這清幽氣象,終是不讀書之過?!边@顯然是強詞奪理,因為“有鳳來儀”并非“朱樓畫棟”。所以賈寶玉不服,并提出了反問:“老爺教訓(xùn)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而且侃侃而談?chuàng)矸瘩g:“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yuǎn)無鄰村,近不負(fù)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于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謂非其地而強為地,非其山而強為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未及說完,賈政氣得喝命“叉出去!”

在曹雪芹筆下,這是賈寶玉唯一的一次與賈政公開對壘,當(dāng)著眾人面的無拘束地闡述自己的看法。自然,賈政這回也確是為試賈寶玉的“歪才情”,更是為了“使賈妃見之,知系其愛弟所為,亦或不負(fù)其素日切望之意”,但是,不能說因為有此“試”意,就斷定他們中間所產(chǎn)生的審美觀的差異與交鋒,也都是虛假的,仿佛是“眾人”要眾星捧月,故意讓賈寶玉來顯示才情的。賈政的那番謙虛話其實是實情,如前所說,賈政連《詩經(jīng)》都斥為“虛應(yīng)故事”,可見在他身上是早已斷了詩脈的。面對著大觀園的奇花異草,絢麗多彩的亭臺樓閣,賈政何嘗沒有一點觸景生情。你看他時而“拈髯尋思”,時而“拈須沉吟”,意欲也題一聯(lián),可終究在園中繞了一周,直到出園,卻一聯(lián)也沒有題出。而賈政身邊的那些“眾人”,又都是些附庸風(fēng)雅的“清客”,他們發(fā)表那些俗見,也是極可能的。何況這節(jié)描寫就是要突出描寫寶玉的才情,而賈寶玉的這番自然之理,自然之情的審美觀,決非賈政及其清客們所能達(dá)到的境界。于是,理屈辭窮的他,“氣得喝命:叉出去!”

賈政是個道學(xué)夫子,很重視奉老娛親。他是嚴(yán)父,也是孝子。在如何教育賈寶玉的安排上,他雖和賈母有矛盾,甚至頂撞了母親,但他以為,那是為了光宗耀祖。賈母雖為了寶玉,不滿意他,卻還是“偏疼”這個兒子,否則,她也不會選擇和這個兒子過了。

一次適逢上元佳節(jié),賈元春在宮中有興,差人送出一個燈謎來,命姊妹們來猜,并要大家都作一個她來猜。賈母本就善于自娛自樂,“見元春這般有興,自己越發(fā)喜樂,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圍屏燈來,設(shè)于當(dāng)屋,命她姊妹各自暗暗作了,寫出來粘于屏上,然后預(yù)備下香茶細(xì)果以及各色玩物,為猜者之賀?!保ǖ诙兀┵Z政看到賈母高興,“晚上也來承歡取樂,設(shè)了酒果,備了玩物,上房懸了彩燈,請賈母賞燈取樂?!边@本是他承歡的好意,反倒使得這本該歡暢的場面成了悶罐葫蘆:

往常間只有寶玉長談闊論,今日賈政在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余者湘云雖系閨閣弱女,卻素喜談?wù)?,今日賈政在席,也自緘口禁言。黛玉本性懶與人共,原不肯多語。寶釵原不妄言輕動,便此時亦是疸然自若。故此一席雖是家常取樂,反見拘束不樂。賈母亦知因賈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酒過三巡,便攆賈政去歇息。賈政亦知賈母之意,攆了自已去后,好讓他們姊妹兄弟取樂的。賈政忙陪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里大設(shè)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以兒子半點?”賈母笑道:“你在這里,他們都不敢說笑,沒的倒叫我悶,……”(第二十二回)

可憐的賈政,在這鐘鳴鼎食之家實在是一個孤立的存在。與兩位老兄為伍,固非所愿;自己想光宗耀祖,才智又有所不逮;想用威迫把兒子趕上青云路的苦心,又得不到母親和兒子理解,只能使寶玉對他畏如虎狼;想和母親共享天倫之樂,結(jié)果給親人們帶來的卻是“拘束不樂”!魯迅曾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領(lǐng)會之者,獨寶玉而已!”其實這位末世君子何嘗沒有感到“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只不過他的“領(lǐng)會”與寶玉完全不同而已。

他原本興致勃勃的猜謎“找樂”,找來的也一樣是末世的“異兆悲音”——賈母因說:“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們做的,再猜一猜我聽?!辟Z政答應(yīng),起身走至屏前,只見頭一個寫道是: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賈政依次看下去,“心內(nèi)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fēng)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fā)清凈孤獨。今乃上元佳節(jié),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心內(nèi)愈思愈悶,因在賈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強往下看去?!保ǖ诙兀?/span>

“讖語藝術(shù)”——詩讖和讖語,是曹雪芹在《紅樓夢》創(chuàng)作中廣泛運用的特有的藝術(shù)手段,它用以渲染榮寧貴族趨于衰敗的征兆,伏脈主人公們的悲劇命運,不只內(nèi)含寓意地塑造了各種不同個性的人物形象,也色彩豐富地造成了一種特殊的氛圍和境界,使它具有一種引人入勝的魅力,但它不單單是個藝術(shù)問題,而且明確地顯示了作家主觀世界的渲染和滲透,那就是作家設(shè)定的虛無命運的悲觀色彩。賈政這番觀看謎語的感受,實際上也是作者在太虛幻境的冊辭、曲詞,甚至是她們的詩作中多次有過渲染的內(nèi)容,只不過這次卻是通過這位末世家長來感受這些末世裙釵的“有命無運”的哀傷!作者只選擇了與榮寧貴族有直接血緣關(guān)系的賈氏四春與賈寶玉未來妻子的薛寶釵,以突出對賈氏家族未來惡運的預(yù)感!“勘破三春景不長”,“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大觀園的衰落,自然也是從賈家裙釵的悲劇命運開始的,所謂“制燈謎賈政悲讖語”,何嘗不是他悲家族之衰落命運的一種觸發(fā)性的感悟。

“端正方直”的賈政,忠君孝親,處處循規(guī)蹈矩,雖為貴妃之父,卻郁郁不得志,終老未得升遷。他一生都想用他所信奉的封建教條來規(guī)范自己的家庭成員,以延續(xù)“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翰墨之族”的世澤。賈敬、賈赦都是他的老兄,他只能對他們的胡作非為視而不見;賈珍雖是他的子侄輩,卻忝為族長,他也約束不著,甚至連“勸解”也不采納一句;他和王夫人都無能理家,便把管理家務(wù)的權(quán)力交給侄子賈璉和侄媳婦王熙鳳,一任他們營私肥己,又怎能算“治家有方”呢?他仿佛把一生不得志淤積的悲憤,都傾瀉在“不成材”的兒子賈寶玉身上了!小說寫道他到晚年才有所醒悟:“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guī)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xì)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yè)的,也不曾發(fā)跡過一個??磥泶艘噘Z門之?dāng)?shù),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yè)逼他了?!保ǖ谄呤嘶兀┢鋵崳@醒悟卻正標(biāo)志著他前半生教育的失敗。

賈政與妻妾的關(guān)系也很符合“正人君子”的道德規(guī)范。他和王夫人一直相敬如賓,除了為兒子寶玉的教育鬧過些不愉快,他們夫婦過得平和愜意,稱得上是榮寧兩府中的“模范夫妻”。當(dāng)然,不能不提的是,一本正經(jīng)的賈政卻有著一個趙姨娘那樣的妾,滿腦子都是“陰微卑賤的見識”(探春語),總是惹是生非,令人生厭,連丫頭小廝們都看她不起。作者似乎沒有在書中明確寫過賈政對趙姨娘的態(tài)度,我們只知道,他與趙姨娘生有一雙兒女,就是說,至少他曾經(jīng)喜歡或說并不討厭這位“人嫌狗不待見”的妾。而”治家有方”的賈政身邊居然有著這樣一位“內(nèi)寵”,及“人物委瑣,舉止荒疏”的小兒子賈環(huán),也都該是令政老爹深感窩心、尷尬的事吧!

平心而論,賈政確實是這個貴族之家中活得最辛苦,內(nèi)心最苦悶的人,也是榮寧二府老爺們中唯一的“正人君子”。他以孔孟之道修身,謙恭孝順,“端正方直”,仕途之路卻郁郁不得志,對日趨沒落的家族,充滿失落和危機感,惶惶不可終日,卻元計可施,徒有“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悲愴。他自命清高,迂腐古板,志大才疏,治家技窮,育子元方,左右支絀,處處碰壁?;蛟S作者為他起的名字,就暗含著些許諧音的諷刺寓意吧!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wù),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點擊舉報。
打開APP,閱讀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類似文章
猜你喜歡
類似文章
《紅樓夢》賈政到底偏愛賈寶玉還是賈環(huán)?
《紅樓夢》賞析 | 一向嚴(yán)肅的賈政因為什么發(fā)笑
精讀紅樓夢:細(xì)思恐極,賈蘭是家族的拯救者還是掘墓人?
《紅樓夢》賞析 好一個鬧學(xué)堂的故事
【閑侃紅樓】《紅樓夢》中的賈政是壞人嗎?(閑侃紅樓之五十五)
紅樓夢中,賈政之所以要痛打賈寶玉,其實另有隱情
更多類似文章 >>
生活服務(wù)
熱點新聞
分享 收藏 導(dǎo)長圖 關(guān)注 下載文章
綁定賬號成功
后續(xù)可登錄賬號暢享VIP特權(quán)!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點擊這里聯(lián)系客服!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