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在《三國演義》還是《三國志》中,陳宮都是個與曹操密為可分的悲劇性人物,先與曹操志同道合,后與曹操分道揚(yáng)鑣,跟隨呂布逐鹿,落得身首兩異。
《三國志·武帝紀(jì)》記載陳宮與曹操的首次交集,是在初平三年(192年)夏?!段涞奂o(jì)》裴注引《世語》說:劉“岱既死,陳宮謂太祖曰:'州今無主,而王命斷絕,宮請說州中,明府尋往牧之,資之以收天下,此霸王之業(yè)也?!瘜m說別駕、治中曰:'今天下分裂而州無主;曹東郡,命世之才也,若迎以牧州,必寧生民?!U信等亦謂之然。”
《世語》所說,陳宮兩“勸”:一是“勸”曹操占據(jù)兗州,作為“收天下”,成就“霸王之業(yè)”的資本;二是“勸”兗州之別駕、治中等實權(quán)人物,支持有“命世之才”的曹操,“迎以牧州”,保境安民。三國時,兗州大體范圍在今山東西南部及河南東部,占據(jù)此地,可北望冀州、青州,西顧并州、荊州和司隸校尉所轄京畿之地,南瞰揚(yáng)州,東略徐州。此等戰(zhàn)略要地,對正愁沒有穩(wěn)固根據(jù)地的曹操來說,求之不得。經(jīng)過各方共同努力,曹操順利領(lǐng)取兗州牧,占據(jù)兗州,走出雄霸中原的第一步。雖不能說此是陳宮之全功,但陳宮識得曹操之才干,勸說州中之實權(quán)派,為曹操占據(jù)兗州出力頗多。
僅僅過了兩年,興平元年(194年)夏,趁曹操出征徐州之機(jī),“張邈與陳宮叛迎呂布”。此次由張邈與陳宮發(fā)起的叛亂,聲勢浩大。《武帝紀(jì)》說:“郡縣皆應(yīng)。荀彧、程昱保鄄城,范、東阿二縣固守?!闭麄€兗州,郡、國八,縣八十,僅有鄄城和范、東阿還在曹操手里?!段涞奂o(jì)》記載此事很簡略,《三國志·張邈傳》說得詳細(xì)一些:陳“宮說邈曰:'今雄杰并起,天下分崩,君以千里之眾,當(dāng)四戰(zhàn)之地,撫劍顧眄,亦足以為人豪,而反 制于人,不以鄙乎!今州軍東征,其處空虛,呂布壯士,善戰(zhàn)無前,若權(quán)迎之,共牧兗州,觀天下形勢,俟時事之變通,此亦縱橫之一時也?!銖闹?。
太祖初使宮將兵留屯東郡,遂以其眾東迎布為兗州牧,據(jù)濮陽??たh皆應(yīng),唯鄄城、東阿、范為太祖守?!贝舜闻褋y,不僅涉及陳宮,還涉及另一重要人物:張邈。張邈,“陳留太守。董卓之亂,太祖與邈首舉義兵。汴水之戰(zhàn),邈遣衛(wèi)茲將兵隨太祖。
袁紹既為盟主,有驕矜色,邈正議責(zé)紹。紹使太祖殺邈,太祖不聽,責(zé)紹曰:'孟卓,親友也,是非當(dāng)容之。今天下未定,不宜自相危也?!阒?,益德太祖?!碑?dāng)初,曹操起兵討董卓,張邈曾派所屬之衛(wèi)茲隨曹操征戰(zhàn),并致戰(zhàn)死。當(dāng)袁紹欲假手曹操殺害張邈時,曹操不但“不聽”,還“責(zé)”備袁紹。因為這些淵緣,當(dāng)陳宮勸說兗州實權(quán)人物共迎曹操為兗州牧?xí)r,陳留太守張邈肯定也是支持者。曹操占據(jù)兗州后對二人信任有加:“太祖之征陶謙,敕家曰:'我若不還,往依孟卓?!筮€,見邈,垂泣相對。其親如此?!保ā度龂尽堝銈鳌罚?/span>
首征徐州陶謙,以家相托于張邈;再征徐州陶謙,留陳宮把守后方。但張“邈畏太祖終為紹擊己也,心不自安。興平元年,太祖復(fù)征謙,邈弟超,與太祖將陳宮、從事中郎許汜、王楷共謀叛太祖?!薄稄堝銈鳌吩诖酥徽f明白了張邈叛曹之因:“畏”曹操“終為紹擊己也”,“心自不安”;并未說明陳宮叛曹之因。直至《張邈傳》行文快結(jié)束時,至建安三年(198年),曹操進(jìn)占徐州,生擒呂布、陳宮,“布與宮、順等皆梟首送許”,裴注才引魚豢《典略》說明陳宮之叛曹操的原因:“始隨太祖,后自疑,乃從呂布,為布畫策。”陳宮叛曹,出于“自疑”。
據(jù)魚豢《典略》載:“陳宮字公臺,東郡人也。剛直烈壯,少與海內(nèi)知名之士皆相連結(jié)?!薄顿Y治通鑒》卷六十一,記載了張邈、陳宮叛曹一事,在“邈畏操終為紹殺己也,心不自安”一句后,對陳宮之“自疑”,有所闡釋:“前九江太守陳留邊讓嘗譏議操,操聞而殺之,并其妻子。讓素有才名,由是兗州士大夫皆恐懼。陳宮性剛直壯烈,內(nèi)亦自疑,乃與從事中郎許汜、王楷及邈弟超共謀叛操。”邊讓,《后漢書·文苑列傳》有傳:“邊讓字文禮,陳留浚儀人也。少辯博,能屬文?!跗街?,王室大亂,讓去官還家。恃才氣,不屈曹操,多輕侮之言。建安中,其鄉(xiāng)人有構(gòu)讓于操,操告郡就殺之。文多遺失?!?/span>
邊讓是兗州陳留名士,素為州人所敬重。因自“恃才氣,不屈曹操”,且“多輕侮之言”,被曹操所殺。從司馬光的行文可以看出:邊讓被殺在先,陳宮叛曹在后。但《后漢書·文苑列傳》卻說陳宮叛曹在先(在興平元年即194年),邊讓被殺在后(建安年號,其元年始于196年)。查《后漢書·袁紹傳》引陳琳撰《為袁紹檄豫州文》,其中有涉邊讓的文句:“故九江太守邊讓,英才俊偉,天下知名;直言正色,論不阿諂;身首被梟懸之誅,妻孥受灰滅之咎。
自是士林憤痛,民怨彌重;一夫奮臂,舉州同聲。故躬破于徐方,地奪于呂布;彷徨東裔,蹈據(jù)無所?!标惲瘴闹?,曹操殺邊先,引起兗州“士林憤痛,民怨彌重”,所謂“一夫奮臂,舉州同聲”,顯然是指陳宮與張邈迎呂布叛曹一事。誰先誰后,一目了解。綜合以上三說,陳琳《為袁紹檄豫州文》成文時間距離邊讓被殺一事最為接近,所述可能更為接近事實。司馬光可能查知《后漢書·文苑列傳》之誤,故而改之。殺邊讓而引起陳宮“自疑”,無確證,只是推測。
方詩銘在《論三國人物》一書之《曹操再次保衛(wèi)兗州的戰(zhàn)爭》一文中分析陳宮叛曹的原因時說:“《資治通鑒》卷六十一認(rèn)為邊讓被曹操所殺后,'讓數(shù)有才名,由是兗州士大夫皆恐懼’,將陳宮'自疑’的原因歸結(jié)于此,不能說沒有一定道理,但更為重要的原因,還是由于王匡的被殺。邊讓盡管有才名,不過是當(dāng)時的名士,而陳宮則與王匡、張邈同屬豪族,不但在兗州具有號召力,而且各自擁有武裝,陳宮當(dāng)然知道,這是曹操所最不放心的。”
王匡,陳壽《三國志》、范曄《后漢書》均無專傳。《三國志·武帝紀(jì)》裴注說:“《英雄記》曰:匡字公節(jié),泰山人。輕財好施,以任俠聞。辟大將軍何進(jìn)府。進(jìn)符使匡于徐州,發(fā)強(qiáng)弩五百,西詣京師。會進(jìn)敗,匡還州里。起家,拜河內(nèi)太守。謝承《后漢書》曰:匡少與蔡邕善。其年為卓軍所敗,走還泰山,收集勁勇得數(shù)千人,欲與張邈合。
匡先殺執(zhí)金吾胡母班。班親屬不勝憤怒,與太祖并勢,共殺匡。”胡母班被殺事,見《三國志·袁紹傳》:“卓遣執(zhí)金吾胡母班、將作大匠吳修赍詔書喻紹,紹使河內(nèi)太守王匡殺之。”裴注引《漢末名士錄》說:胡母“班字季皮,太山人,少與山陽度尚、東平張邈等八人并輕財赴義,振濟(jì)人士,世謂之八廚。”(“八廚”之稱,見《后漢書·黨錮列傳》:“海內(nèi)希風(fēng)之流,遂共相標(biāo)榜,指天下名士,為之稱號。上曰'三君’,次曰'八俊’,次曰'八顧’,次曰'八及’,次曰'八廚’?!薄皬N者,言能以財救人者也?!保┯忠x承《后漢書》說:“班,王匡之妹夫,董卓使班奉詔到河內(nèi),解釋義兵??锸茉B旨,收班系獄。……班遂死于獄。”
以上所引,王匡之死,其因其果皆已明了。但其死于何時,與陳宮之關(guān)系,卻無記載。被王匡所殺之胡母班與張邈同“謂之八廚”,關(guān)系密切與否,不得與聞;但彼此惺惺相惜,卻有可能。從曹操與“班親屬”“并勢,共殺匡”一句可見,胡母班家亦“屬豪族”,亦“擁有武裝”。王匡為豪族,曹操想要剪滅;而胡母班家同為豪族,曹操卻又為何支持其報仇?殺王匡而引起陳宮“自疑”之說,亦只是推測。
倒是初平四年(193年)曹操討伐陶謙一事值得注意。《武帝紀(jì)》說:曹軍“所過多殘戮”。裴注引孫盛語:“夫伐罪吊民,古之令軌;罪謙之由,而殘其屬部,過矣!”陳壽著《三國志》,因明奉曹魏為正統(tǒng),對曹操多有回護(hù)。但寫及此,也忍不住用了“所過多殘戮”一句。《三國志·陶謙傳》說:此戰(zhàn)“死者萬數(shù),泗水為之不流?!薄逗鬂h書·陶謙傳》說得更詳細(xì):曹軍“過拔取慮、雎陵、夏丘,皆屠之。凡殺男女?dāng)?shù)十萬人,雞犬無余,泗水為之不流,自是五縣城保,無復(fù)行跡?!?/span>
與曹操之殘暴屠戮相對,陳宮當(dāng)初勸說兗州實權(quán)人物迎曹操為州牧說過一句話:“若迎以牧州,必寧生民。”顯然,陳宮之希望曹操占據(jù)兗州,是想用曹操的才干與實力,“寧生民”,在東漢末年之亂世保境安民。當(dāng)曹操所率之軍在徐州“所過多殘戮”時,陳宮自然會懷疑自己選擇的曹操是否還符合自己的初衷。在勸說張邈叛曹時,陳宮只說張邈“足以為人豪”、呂布“善戰(zhàn)無前”,二人合作,共牧兗州,亦可“縱橫之一時”。顯然,在陳宮心目中,張邈、呂布遠(yuǎn)不及曹操。在明知張邈、呂布遠(yuǎn)不及曹操的情況下,卻依然聯(lián)合二者叛曹,只能說明陳宮對曹操品行的極度失望。在此極度失望的前提下,“自疑”當(dāng)初,另辟蹊徑,另覓出路,完全可能。
至于《三國演義》第四回末“當(dāng)夜,行數(shù)里,月明中敲開客店門投宿。喂飽了馬,曹操先睡。陳宮尋思:'我將謂曹操是好人,棄官跟他;原來是個狼心之徒!今日留之,必為后患?!阌蝿須⒉懿佟!焙偷谖寤厥住瓣悓m臨欲下手殺曹操,忽轉(zhuǎn)念曰:'我為國家跟他到此,殺之不義。不若棄而他往。’插劍上馬,不等天明,自投東郡去了?!钡拿枋觯瑒t完全是羅貫忠的“演義”,可作“小說家言”聽聽,不足為史而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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