慨談杜甫詩不見賞于當時
晚唐詩人賈島寫過一首詩送無可上人,其中有“獨行潭底影,數(shù)息樹邊身”二句,自己非常得意。為此,他附了一首五言絕句給無可說:“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故人如不賞,歸臥故山秋。”說實在的,他這三年苦吟得來的兩句詩,并不高明。不論從意境、風格或形式上說,都沒有什么獨特之處。但詩人自己卻十分重視、欣賞,甚至陶醉到固執(zhí)的程度。如果故人對此尚不見賞,他將從此歸臥故山,意即不與世人往還,甚至也可理解為從此連詩也不作了。由此可以看出,一個真正的詩人,對自己的作品是熱愛的,是希望得到知音的。可是現(xiàn)實世界里,卻往往與此相反。能詩者得不到解人,而團扇才人,斗方名士,往往竊據(jù)高位,管領(lǐng)風騷。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所以屈原興誰知廉貞之嘆,伯牙絕高山流水之琴,這大概是千古以來詩人藝士所常見的悲哀吧!這種情況,加之于一個普通的詩人來說,猶有可說,但如中華詩國的頂峰、偉大詩人杜甫,卻也不見賞于當時,實在令人驚奇而且慨嘆。
從《錢注杜詩》及其附錄中可以看到,杜甫生前除了他的老長官嚴武和幾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人物曾經(jīng)夸獎過他的詩作之外,幾乎沒有人對他的詩作過較高的評價。雖然據(jù)說與李白齊名,并稱李杜,但李白名滿天下,而杜甫則寂然無聞。他曾寫過不少贈寄別人的詩,但很少得到回報,得到和作。他與高適、岑參、元結(jié)等友善,互相過從,寫詩贊揚他們的作品,但他們從來也沒有提到過杜甫詩歌的成就。元結(jié)編當時詩選《篋中集》,根本不選杜甫。還有幾個重要的選集如高仲武的《中興間氣集》,殷璠的《河岳英靈集》,芮挺章的《國秀集》,也都沒有選入一首杜詩。更令人奇怪的是杜甫交游最密切的李白,他寫詩高度贊揚孟浩然說:“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對一個藉藉無聞的劉都使,也恭維備至,說他“吐言如珠玉,落筆回風霜”。對一個江夏太守韋良宰的詩評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幾乎江淹鮑照都要為之遜色??墒撬窃鯓訉Υ鸥Φ脑姼枘??李白杜甫年青時即已交厚,“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一同漫游吳、越、燕、趙、齊、魯,杜甫寫過十四首詩送給他,推許他:“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在感情上更是念念不忘,老而彌篤。甚至經(jīng)常夢見他(見《夢李白》二首)。對李白的遭遇,更是十分憐惜,甚至說:“國人皆曰殺,吾意獨憐才”。他勉勵李白:“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把他和屈原同等看待??梢哉f杜對李是十分重視的。可是李白一生,卻只寫了兩首詩給杜甫:《沙丘城下寄杜甫》、《魯郡東石門送杜甫》。這兩首詩不僅沒有給杜甫的詩以評價,甚至只字不提杜甫的作品。還有一首《三十戲贈杜甫》:“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這首詩不見于《李太白集》,《全唐詩》也未收錄,只見于唐孟棨《本事詩•高逸》,因此歷來認為非李白作。我認為,從語氣與風格上看,應(yīng)為李白所作無疑。詩中不僅不尊重杜甫的作品,相反對杜甫有點揶揄的味道。意思是你那么苦苦做詩,人都瘦了,有什么好處呢?言下之意,杜甫的詩并沒有什么了不起,不需要如此苦吟。
總之,終杜甫的一生,雖然他的詩篇驚天動地,鬼泣神欽,但卻在當時從未得到過一個名家的贊賞,尤其是自認為最知己的李白,也未能成為他詩歌的解人。所以詩人一腔幽憤,“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成為一生莫大的遺撼。直到臨終的前一年,在湘江舟中,寫下了憤慨抗爭,沉痛呼喊的《南征》:
春岸桃花水,云帆楓樹林。偷生常避地, 適遠更沾襟。
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百年歌自苦, 不見有知音。
這首詩應(yīng)該說是老杜對自己一生事業(yè)、才華和詩歌創(chuàng)作遭遇不平的總結(jié)。痛心疾首,自怨自艾,令人不忍卒讀。
對一個偉大詩人來說,盡管他思想如何淡泊,也無法對不被理解,不被賞識的痛苦恝然于心的。不僅如此,詩人在生前不僅得不到知音,甚至在以后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里,還可能遭到了非議和攻訐。根據(jù)韓愈的《調(diào)張籍》詩開頭說:“李杜文章在,光芒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這些群兒,究竟是些什么人,無法稽考,但他們卻在攻訐杜甫。幸虧這位文起八代之衰,而且詩歌也別樹一幟的宗師韓文公,仗義執(zhí)言,狠狠批判了當時謗傷杜甫的讕言,而且推崇杜詩“光芒萬丈”。從此到晚唐末期,杜甫詩歌才漸漸被人重視。特別是與白居易齊名、曾任宰相的元稹,在應(yīng)杜甫孫兒繼業(yè)之請,為杜甫所作的《唐故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一文中,對杜詩作了空前的最高評價。他這篇墓系銘寫得很特殊,對杜甫一生事跡寫得很概括,而以絕大的篇幅,一開始概敘并評述了中國詩歌產(chǎn)生發(fā)展的全過程,然后說:“至于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雅,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專昔人之所獨專矣。如使仲尼考鍛其要旨,尚不知貴其多乎哉!茍以為能所不能,無可無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余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摹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shù)百,詞氣豪邁而風調(diào)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 元稹此文,可以說是對中國自堯舜以來到晚唐時代幾千年的總評,也是對杜甫在詩歌史上前無古人的最公允的定論,從而奠定了杜甫自此以后被尊為詩史(見孟棨《本事詩》)、詩圣(見楊萬里《江西宗派詩序》)的地位,以至于今。杜甫地下有知,對他生前未得知音的遺憾,應(yīng)可釋然于懷而含笑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