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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四:
禮物與遺物 —— 魯迅原配夫人朱安
發(fā)現(xiàn)者:
喬麗華,上海魯迅紀念館研究員,中國魯迅研究會理事
禮物與遺物
—— 魯迅原配夫人朱安
文 / 喬麗華
作為魯迅的原配夫人,朱安在無愛的婚姻中度過了苦澀的一生。這是個一提起來就令人感到窒息的話題。魯迅本人也很少提到朱安,他的緘口不語給后人留下了許多未解之謎,但這不是我們將她排斥在魯迅研究之外的理由。朱安,在魯迅的一生中無疑占據(jù)著十分特殊的地位。
1
母親的禮物
1899年,魯迅在南京求學期間,周朱兩家的長輩確定了他和朱安的婚事。兩家均為紹興城里的世家大族。1906年陰歷6月初6,魯迅與朱安在周家新臺門的大廳舉行了婚禮。此時朱安已經(jīng)28歲了。據(jù)魯迅的族叔周冠五回憶,魯迅曾從日本來信,提出要朱家姑娘另外嫁人,而魯瑞則叫周冠五寫信勸說魯迅,強調(diào)這婚事原是她求親求來,不能退聘,否則,悔婚于周家朱家名譽都不好,朱家姑娘更沒人要娶了。作為讓步,魯迅又提出希望女方放足、進學堂,但朱家拒絕了。
魯迅與朱安,思想上一新一舊,這場婚禮也是新與舊的畸形結合。結婚當天,魯迅最惹人注目的是他頭上的假辮子。魯迅到日本不久就剪去了辮子,然而在婚禮上卻須一切照舊,要裝上一條假辮子,戴上紅纓大帽。這對后來成為新文化運動先驅(qū)的魯迅來說,無疑是不堪回首的一幕。而新娘那天則假裝大腳。魯迅留洋多年,接受了新學的洗禮,反對女人纏足。于是這天朱家特意讓新娘穿上大一號的鞋子,假裝大腳。
魯迅與朱安婚后琴瑟不和,形同陌路,這在新婚第一夜就注定了。據(jù)在周家長期當傭工的王鶴照回憶,“魯迅先生結婚是在樓上,過了一夜,第二夜魯迅先生就睡到書房里去了,聽說印花被的靛青把魯迅先生的臉也染青了,他很不高興。當時照老例新婚夫婦是要去老臺門拜祠堂的,但魯迅先生沒有去。后來知道是魯迅先生對這樁包辦封建婚姻很不滿意,故第二天就在自己的書房里睡了?!?/span>
這婚事是母親安排的,他只能默默承受。結婚后他很少向外人訴說自己的婚姻生活,僅對好友許壽裳說過這么一句沉痛的話:“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yǎng)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他把朱安視為母親給他的一件禮物,一種負擔,此后的幾十年里,他對她只有供養(yǎng)的責任,沒有感情。
這樁包辦婚姻,對魯迅是不幸的,對朱安也一樣不幸?;楹蟛痪?,魯迅就攜二弟周作人去了日本,這一去就是3年。1909年8月,魯迅回到故鄉(xiāng),但他們的夫婦關系依舊冷淡疏遠。1912年初,魯迅離紹興到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擔任部員,5月初北上就任北京教育部部員。從此,朱安又開始了長達7年的獨居生活。1919年底,紹興的周家臺門賣掉了,魯迅將全家老小接到北京。朱安終于和魯迅同居一個屋檐下,但他們在北京共同生活的這幾年,在外人眼里卻是冷冰冰的,完全不像一個正常的家。荊有麟寫道:“一九一九年,先生三十九歲時,因在北平買了西直門公用庫八道灣的房屋,始將家眷接京。但在北平所表現(xiàn)的,卻完全是分居,夫妻各住一間房,因家庭人口多(當時先生之二弟三弟皆住在一塊),先生算比較活躍些。殆后,周建人赴滬,先生又與周作人分居。那家庭,可就太怕人了。”
作家郁達夫這樣描述魯迅與朱安的關系:
同一個來訪我的學生,談起了魯迅。他說:“魯迅雖在冬天,也不穿棉褲,是抑制性欲的意思。他和他的舊式的夫人是不要好的?!币虼?,我就想起了那天去訪問他時,來開門的那一位清秀的中年婦人。她人亦矮小,纏足梳頭,完全是一個典型的紹興太太。
幾乎所有去過磚塔胡同或西三條的人,都能感覺到這個家籠罩在一種異樣的氛圍下,壓抑得令人窒息。俞芳是俞英崖的二女兒,當時年僅12歲,魯迅夫婦搬到磚塔胡同后,她看到大先生和大師母雖在同一屋檐下,卻過著各歸各的生活:“白天大先生上班或在家做自己的工作,大師母則在廚房料理飯菜,有時在自己屋里做針線或休息,或吸水煙,晚上則各到各的屋里睡覺。我所看到的他們之間的關系,如此而已?!倍谖魅龡l,魯迅就住在那間被稱為“老虎尾巴”的屋子里,既是書房,又是臥房。又據(jù)許羨蘇回憶,魯迅在八道灣時也是獨居一室。總之,即便把朱安接到北京后,魯迅仍獨自一人居住。
這樣的婚姻生活,對兩個人來說無異于一種苦刑。曾有不少人勸說過魯迅休掉朱安:“當時大先生的朋友、學生們都是經(jīng)過‘五四’運動洗禮的,大多思想進步,特別是孫伏園、章川島、常維鈞等人,思想都很解放。他們都曾勸過大先生,有的直言不諱地說:既然沒有感情,就送她回娘家,負擔她的生活費,這是很客氣也很合理的辦法,何必為此苦惱著自己,和她一起做封建婚姻的犧牲品呢?”
一直以來魯迅的心情是矛盾的,他決定陪著無辜的舊女性做一世的犧牲,可同時他又不愿意遷就朱安的那些缺點,不愿違心地表示“虛偽的溫存”。當然,可能也因為這是“母親娶來的媳婦”,礙于母親的情面,考慮到母親的感情,他也很難有所決斷。20年的時光,他就這樣帶著壓抑痛苦的心情步入中年,心理承受著巨大的煎熬,也把自己逼到了一個死角,直到他遇到了女師大學生許廣平。1926年8月26日,魯迅攜許廣平離開北京前往廈門,從此邁向了新的生活。藉著愛的力量,魯迅終于逃逸了,獲救了,他終于掙脫了舊式婚姻的羈絆,把母親的禮物還給了母親。
1927年魯迅和許廣平在上海正式同居,此后近十年,魯迅一直定居上海。而在遙遠的北平,西三條寓所,朱安從此與婆婆相伴,默默地度著她的余生。
2
魯迅的遺物
1936年10月19日凌晨5時許,魯迅在上海溘然長逝,年僅56歲。魯迅的去世,對遠在北平的婆媳倆不啻為晴天霹靂。魯迅去世的第二天,婆媳倆也在北平西三條的家里設立了靈堂,接待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此后每年魯迅忌日,當社會各界舉行各種紀念儀式時,朱安也會在西三條的家里,在靈臺前供上魯迅生前愛吃的食物,為他焚香默禱,以自己的方式表達著對亡夫魯迅的懷念。
魯迅去世這一年,許廣平38歲,而愛子海嬰年僅7歲。西三條這邊,由朱安出面給周建人寫去了一封信,希望“許妹擇期整裝,早日歸來。”她與許廣平姐妹相稱,儼然以魯迅正室自居,這反映了朱安的舊式思維。我們不知道許廣平是否有過答復,可以想見,作為一個現(xiàn)代女性,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樣的安排的,更不愿意把自己納入這樣一個舊家庭的格局。對許廣平而言,她當初和魯迅同居是出于愛情,是超越了所謂名分的。在魯迅去世后,她全力奔走于魯迅全集的編輯和出版,以弘揚先生的作品和思想作為自己后半生的事業(yè)。通過周建人,她向魯迅的母親傾訴了自己對將來的打算,委婉地陳述了不能北上的理由。同時為了出版魯迅全集,她請求把魯迅全集的出版權委托給自己。在宋子佩、許壽裳兩位魯迅生前好友的斡旋下,魯老太太同意將魯迅全集的版權授予許廣平,對許廣平收集整理魯迅作品的計劃表示了極大的支持。1937年7月,朱安就出版魯迅全集的事情,第一次給許廣平寫了信,此信也是一封委托書:
景宋女士:
聞先夫魯迅遺集全部歸商務書館出版,姊甚贊成,所有一切進行以及訂約等事宜即請女士就近與該書館直接全權辦理為要。女士回平如有定期祈先示知以免老太太懸念。其余一切統(tǒng)俟面談。此頌
時祺。并祝嬰兒健康。
姊朱氏斂衽
七月二日(1937年,原信送商務)
代筆書寫這封委托書的是宋琳,他還給許廣平附了一信,其中說:“大先生遺集出版有日,不勝欣喜之至。大師母處已與說明,茲按照她的意思代寫委托書一封附上,即請檢核,此事自當由先生全權辦理。大師母亦甚明白,外間自無從造謠也?!毙胖械摹按髱熌浮敝钢彀?,可見朱安對于出版魯迅全集的積極態(tài)度。在這封信里,朱安仍希望許廣平帶著孩子早日回到北平。然而,就在這之后的第五天,“七七”事變爆發(fā),不久,日本人的鐵蹄占領了北平,時局動蕩,兩位老人的日子更艱難了。
魯迅去世后,朱安與婆婆魯瑞二人相依為命,過著清苦的日子。1943年4月22日,魯瑞帶著內(nèi)心的憂患離開了人世,享年87歲。自此朱安孑然一身。抗戰(zhàn)后期,她的生活貧困至極,故一度聽從了周作人的建議,決定出售魯迅的藏書。1944年8月25日的《新中國報》刊登了這一消息。得知魯迅藏書有可能被出售,上海文化界進步人士都很焦急,不僅由許廣平、內(nèi)山完造出面寫信勸阻,還推舉唐弢和劉哲民二人去北京解釋勸阻。1944年10月15日由宋紫佩陪同,唐弢和劉哲民一起去西三條見到了朱安:
那天宋紫佩陪著哲民和我去到西三條二十一號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朱夫人和原來侍候魯老太太的女工正在用膳,見到我們,兩位老人都把手里的碗放了下來,里面是湯水似的稀粥,桌上碟子里有幾塊醬蘿卜。朱夫人身材矮小,狹長臉,裹著南方中年婦女常用的黑絲絨包頭,看去精干。聽說我們來自上海,她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
宋紫佩說明來意,我將上海家屬和友好對藏書的意見補說幾句。她聽了一言不發(fā)。過一會,卻沖著宋紫佩說:
“你們總說魯迅遺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魯迅遺物,你們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說著有點激動的樣子。
長期窘迫的生活,又加上對上海方面的誤會,在來客面前,朱安的情緒顯得很激動。在困頓的歲月里,哪怕是作為“魯迅的遺物”,她也被世人長久地遺忘了。萬千辛酸,使她發(fā)出了這悲愴的吶喊。其實,從她的內(nèi)心來說,一定也不愿意賣掉魯迅的藏書,她之所以同意這么做,恐怕也存著這樣的心思——希望借此提醒人們她這個“遺物”的存在。也正因為如此,當唐弢將日本憲兵逮捕許廣平等經(jīng)過告訴她,并將海嬰的情形說了一遍,她的態(tài)度立即發(fā)生了變化。當她聽到海嬰病已痊愈,竟說:大先生就這塊肉了,為什么不將海嬰帶到北平,讓她看看。于是氣氛一轉,藏書出售問題也便迎刃而解了。
1944年,朱安已是66歲的老人,年老體弱,又不幸身處亂世,想要設法變賣家產(chǎn)維持生計,亦是不得已。幸虧有許廣平等出面阻止,不然,魯迅的遺物就此散失,則后果不堪設想。為保存魯迅的藏書等遺物,許廣平在自己生活亦相當艱難的情況下,不斷地寄上錢款,維持她的生活。自此,朱安和許廣平的通信不斷,她的信最初是寫給海嬰的,后來也直接寫給“許女士”了。在給海嬰的信中,她多次感激許廣平的救助:“值茲上海百物高漲生活維艱之秋,還得堂上設籌接濟,我受之雖饑寒無虞而中心感愧,寔難名宣……”又鼓勵海嬰“早自努力,光大門楣,為汝父增色,亦一洗我一生之恥辱也。”
抗戰(zhàn)結束后,作為魯迅的家屬,朱安的境遇引起了不少人的同情和關注,魯迅生前好友及社會人士紛紛登門來看望她,并送上錢款。這些,她都一一在信中告知上海方面的許廣平。對于社會上的捐款,她一般都辭謝不受:“我想我之生活費,既由汝處籌寄,雖感竭蹶,為顧念汝父名譽起見,故不敢隨便接收漠不相關之團體機關贈送,若為汝父籌設圖書館等紀念事業(yè),應該有整個計劃,具體辦法,方為合式,故寧自苦,不愿茍取,此與汝之將來前途,亦有關系也。”(1945年11月27日朱安致周海嬰信)
1947年6月29日,朱安走完了她的人生之路,享年69歲?!缎旅駡蟆返挠浾叻Q,他們在朱安去世的前一天,去訪問了西三條,當時她的病已很沉重,但神智很清楚,對于她和魯迅的關系,她說了這樣的話“周先生對我并不算壞,彼此間并沒有爭吵,各有各的人生,我應該原諒他。……”她還提到許廣平:“許先生待我極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肯維持我,不斷寄錢來。物價飛漲,自然是不夠的,我只有更苦一點自己,她的確是個好人……”記者這樣感慨她的一生:“朱夫人寂寞的活著,又寂寞的死去,寂寞的世界里,少了這樣一個寂寞的人?!蓖瑫r,對她的一生也做了頗為公允的評價:“魯迅先生原配朱夫人病逝了,她無聲息地活了六十九個年頭,如今又無聲息地離開了人間,然而,她確曾做了一件讓人欽敬的事,魯迅死后,任憑窮困怎樣地逼迫她,也不忍賣掉魯迅先生的遺物,當我們憑吊與瞻仰這時代的圣者的遺物時,誰能不感激朱老太太保留這些遺物的苦心呢?”(1947年7月29日南京《新民報》)
在風云激蕩的20世紀,朱安用一雙小腳跌跌撞撞地走完了她的人生,也曾發(fā)出一聲聲痛苦的吶喊。作為一個默默無聞的舊式婦女,她的存在或許是卑微的;然而,作為魯迅的影子,或者說,作為魯迅的遺物,卻是人們想忘也忘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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