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0年在保定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初夏的午后，我們一起讀著那本《安娜·卡列尼娜》。
單位的后院有一排長椅和一株核桃樹。艷陽斜射過來，但屋檐和密葉還是為我們留下了一片陰涼。地上的斑駁明暗交織，一顆心也隨之沉靜而驛動。樹葉不時颯颯地拍打著，讓人覺得舒適和靜謐。此時，我們已看到了列文和吉娣重歸于好的段落。說是我們，其實只是我自己。而她突然像個孩子，一忽兒去追那只不愿意飛走的蝴蝶，一會兒又圍著那棵從石縫里長出來的馬奶子草看得發(fā)愣。有時又坐回我的跟前，問我看到哪兒了，吉娣怎么樣了，說你得講給我聽啊。她的長發(fā)淌在書上，我拈著一縷，在行間移動。她便干脆躺在椅子上，把頭枕上我的腿，讓我用書遮住她。她合著眼，我看著書；書在上邊，臉在下邊。核桃、書和她的香味一起涌來，氤氳著這場戀愛。一片核桃葉和我們的愛情成了永遠的書簽。今天，我這本“古老”的小說已經(jīng)微微泛黃，那片核桃葉已經(jīng)成了標本。只有我們的愛情，就像列文和吉蒂的一樣，早已開花結(jié)果了。
直到現(xiàn)在，我也時常翻看這本《安娜·卡列尼娜》。雖然書皮即將脫落，書脊露出斑駁，但每當看到她，我的心總會為之一震；即使無暇細看，也要翻一翻，然后不舍地放回原處?；蛘哂袝r想看書了，尋遍書櫥，終了還會拿起她?；蛟S，這便是一種心靈的歸屬吧！
這本書里，有我用筆勾了的重點句子以及當時的讀書筆記；這里，珍藏著一段純真的感情；這里，有我青年時代的心靈足跡；這里，有真善美和假惡丑的現(xiàn)實世界；這是一部倫理道德的百科全書。托爾斯泰是用上帝的手在寫作，他告訴人們什么是因果，他告訴人們比金錢、地位、愛情甚至生命更重要的是什么，他告訴你，人活著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
我們不能簡單地把這部小說歸結(jié)為一個簡單的愛情故事，甚至膚淺地認為，是沙皇時代的封建倫理道德扼殺了安娜和伏倫斯基的愛情，這就錯解了托翁的本意。托翁看到了愛情違背道德的一面，也看到了道德扼殺愛情的現(xiàn)實。而安娜，只能選擇一個：要么愛情，投入伏倫斯基的懷抱；要么道德，回到卡列寧身邊。那么，到底有沒有符合道德的愛情呢？有。那就是要自始至終地終于愛情，不要把婚姻建立在物質(zhì)或其他愛情以外的層面上，同時要用責任保護愛情，用義務(wù)維系家庭，用仁愛回饋社會。
看看安娜和伏倫斯基的愛情，我們承認那是一種真情，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慕，但福倫斯基欺騙了吉蒂，安娜背叛了卡列寧，甚至拋棄了孩子。他們以愛的名義，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她們違背了婚姻和倫理的契約，可謂傷天害理。他們把肉欲凌駕于倫常之上，這無異于玩火自焚，最后的結(jié)果不言而喻。反觀列文和吉娣的愛情，列文用他博大的胸襟愛著吉娣，用博愛的心對待他的哥哥、吉娣的家人、他身邊的農(nóng)民以及周圍的一切。他把摯愛溶于生活，他以宗法的高度審視世界和看待生命，他真誠得像一個少年。他把持正覺，心懷慈悲，處事平等，讓人感受到人性至善的偉大光輝，讓世俗的弄潮兒相形見絀。吉娣是幸運的，列文是幸福的。雖然，這個世界不一定永遠被好人主宰，但好的世界永遠屬于好的人。
這就是托爾斯泰創(chuàng)造的史詩體小說。
從思想上，他反對以宗教為借口的偽善，反對暴力與奴役，反對土地私有制，反對過分追求物質(zhì)和以物質(zhì)為前提的所謂進步，要求奉行合法的生活義務(wù)和合理的生命法則，回歸健康生活，通過人們的勞動和道德實踐建立起充滿平等、和諧、友愛的屬于全人類的美好世界。
從藝術(shù)上，歷史的事實融合著藝術(shù)的虛構(gòu)，奔放的筆觸揉和著細膩的描寫；在巨幅的群像中顯現(xiàn)出個人的面貌，在史詩的莊嚴肅穆中穿插有抒情的獨白，變化萬千，蔚為奇觀。他善于駕馭多線索的結(jié)構(gòu)，千頭萬緒，銜接得天衣無縫；又能突破小說的“封閉”形式，波瀾壯闊，像生活那樣無始無終。
“他們不知道，八年來他窒息了我的生命，窒息了我身上一切有生氣的東西，他從來沒有想到我是一個需要愛情的活的女人。他們不知道，他時時刻刻都在侮辱我，自己還洋洋得意。難道我沒有盡力，盡我所有的力量，去找尋生活的意義嗎？難道我沒有盡力愛過他嗎？當我沒有辦法愛他時，難道我沒有盡力愛過兒子嗎？可是后來我明白了，我不能再欺騙自己，我是一個活人，我沒有罪，上帝把我造成這樣一個人，我需要戀愛，我需要生活?！?/p>
“他不會看錯的。這樣的眼睛天下只有一雙。能夠把他全部生活的光明和意義集中起來的，天下只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吉娣。”
“只有自己不愿毀滅的人，人家才能救他；但要是本性敗壞了，墮落了，她（阿娜）認為毀滅就是得救，你還有什么辦法呢？”
“你只要了解一個你所愛的妻子，你就比認識幾千個女人更了解女人?！?/p>
這就是托爾斯泰的筆調(diào)。此時，列文和農(nóng)民們一起割草的場面又在我的腦際浮現(xiàn)出來……
“他什么也不想，也不希望什么，一心只求不落在農(nóng)民后面，盡可能把活干好。他耳朵里只聽見鐮刀的颯颯聲……在勞動中，他忽然覺得他那熱汗淋漓的肩膀上有一種涼快的感覺，他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是怎么產(chǎn)生的……列文夾在他們兩個人中間，他覺得大熱天割草并不太費力。渾身出汗使他感到?jīng)隹欤亲茻募贡?、頭部和肘部以上裸露的雙肩的太陽，卻給他增添了勞動的毅力和干勁。他越來越頻繁地處在那種忘我的陶醉狀態(tài)。這真是幸福的時刻……仿佛不是他的雙手在揮動鐮刀，而是鐮刀本身充滿生命和思想自己在運動，而且仿佛著了魔似的，根本不用思索，就有條不紊地割下去。這實在是最幸福的時刻??！”
……
是啊，這個世界終歸會好起來，這決定于我們的心，這也是托翁的愿望。
人們覺得你潦倒，你卻很自由；人們譏笑你貧窮，你卻很富有；人們寂寞無聊的時候，你卻很充實；人們都老了的時候，你還很年輕。或許這就是看書的好處吧！
《安娜·卡列尼娜》，這本書對我有汲取不盡的營養(y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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