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夜奔 閏土
十點人物志原創(chuàng)
獲得諾貝爾文學獎8年后,莫言最近出新書了。
有媒體在2016年做過一次不完全統(tǒng)計,在莫言得獎后的1500天里,他去了全世界至少34個不同的城市,參加過18次講座、26次會議,題過10次字,他也曾說,自己2013年沒有讀一本書。
得獎后的五年里,尤其前兩三年,莫言坦言,自己總處在精神和身體的雙重疲憊中,拿起筆來,腦子便一片空白。
五年過后,莫言說:“我覺得我欠的債也還的差不多了,朋友們的活動我也都參加了,該說話的也都說話了?!睕Q心回歸創(chuàng)作狀態(tài),“忘掉一切,想怎么寫怎么寫”。
今年春天,他終于有大塊集中的時間來好好寫作,兩三個月時間里一口氣寫了4部短篇小說,這讓他感覺到“自己還有比較充沛的創(chuàng)作精力和激情”。
再加上過去8年陸續(xù)創(chuàng)作的小說,構(gòu)成了這本中短篇小說集《晚熟的人》。故事依然發(fā)生在高密東北鄉(xiāng),但情節(jié)和人物都煥然一新,他甚至把莫言這個名字寫進了作品里。
八月初,十點人物志在北京專訪了莫言,我們聊了聊創(chuàng)作、晚熟和故鄉(xiāng)等話題,以下是莫言的自述:
我還有充沛的創(chuàng)作精力和激情
我實際上有很多的素材可寫,也構(gòu)思了很多年,稍做準備就可以拿起筆來寫,但是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一直都沒有動手,最大的一個原因就是我不想草率從事,還是希望這個作品,不管是長作品還是短作品,應(yīng)該首先是要過自我的關(guān)。
《晚熟的人》是我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的首部作品,其實我自己認為,它跟我過去的作品相比有一些變化,這才可以讓它出來,否則的話寧愿不寫。
這部短篇小說集是這九年,差不多十年當中的一個累積。前面有八篇作品是在2012年就完成了初稿,但是一直放著,一直到了2017年拿出來重新修改補充,陸續(xù)發(fā)表。
今年春天寫了4篇,像《口哨與火把》、《紅唇綠嘴》,然后《賊指花》,再一個就是《晚熟的人》,這四個小說差不多在兩三個月的時間里面寫出來的,也沒有發(fā)表。
這四個作品讓我感覺到,我還有這種比較充沛的創(chuàng)作精力和激情,再加上前面的幾篇,它成了一個相對統(tǒng)一的系列,基本上還是一個返鄉(xiāng)小說的視角和類型。
▲諾貝爾文學獎現(xiàn)場
就是一個在城里工作生活多年的知識分子,返回到自己出生成長過的地方,肯定會跟久違的鄉(xiāng)土,跟很多童年、青年時期的朋友重新相遇。
這個相遇里邊有很多故事可以發(fā)生,最重要的就是我這個人的身份,也發(fā)生了比較大的變化。
當然在2012年前我也是相對有一點名氣的作家了,但是沒有諾獎這一個光環(huán),影響不如今天大,一旦我成了這樣一個有特定符號的作家,再回故鄉(xiāng)去,所發(fā)生的很多事情更加豐富多彩,更加有意思,更加具有文學性。
縱觀這個系列,我覺得是對我個人獲獎之后的日常生活的一個藝術(shù)化的描述,也是對我的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的一種重溫,重溫故鄉(xiāng)的歷史,也是對我的童年、青年時期的伙伴們的一種致敬、一種呼應(yīng)。
晚熟,我想是一個含義很豐富的詞。
首先從藝術(shù)角度來講,我想任何一個從事藝術(shù)工作的人,都不愿意過早把自己的風格固定住,而藝術(shù)的求新求變,恐怕是所有創(chuàng)作者最根本的一種內(nèi)在追求。
從藝術(shù)角度來講,我們要不斷創(chuàng)新、不斷努力、不斷超越自我,不要盡早地把自己的風格固定在一個層面上,然后今后的創(chuàng)作在平面上重復(fù)、滑行,這就沒有意思,這只是一個數(shù)量的增加,不會有質(zhì)量的飛躍。
我想《晚熟的人》就是試圖突破自我,拒絕重復(fù)的一次努力。這也是“晚熟”在藝術(shù)層面上的一個內(nèi)涵。
再一個就是在社會環(huán)境當中,有時候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很多有才華的人得不到展示自己才華的平臺,沒有這個機會。那么也許他前面的20年、30年、40年,甚至50年,都是在一種非常平常的、麻木的生活當中度過。
▲ 2014年冬天,莫言在日本北海道
這個人淹沒在人海當中,沒展示任何的鋒芒。
但是社會的變化,可能會給每個人提供越來越多這種表現(xiàn)自我的機會,每個人也許都可以在瞬息萬變的社會當中,找到展示自己的舞臺,那么他被壓抑的、被埋沒的才華可能就像燦爛的星斗一樣放射出光芒來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也是一種晚熟。
還有一個就是,在農(nóng)村或者在我們的生活中,經(jīng)常會碰到一些揣著明白裝糊涂的人。有的人明明有很高的智慧,但他裝傻。
在這種不太正常的社會環(huán)境里,我們看歷史小說,看歷史演義,就會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很多人裝瘋裝傻,用這樣的方法來麻醉自己,或者說來逃災(zāi)避禍。
這種人他本身不是個傻瓜,他裝傻的目的無非是要潛藏。就像劉備在三國演義上,劉備跟曹操在一塊飲酒賦詩的時候,說什么“勉從虎穴暫趨身,說破英雄驚殺人。巧借聞雷來掩飾,隨機應(yīng)變信如神?!?/p>
但是最終他期盼的時代到來了,我想他會搖身一變,變成一個有魄力、有才華的非同凡響的人物。
《晚熟的人》這本書里,“我”在母親生病的時候,也沒能給母親買一頓好的,只能去買窩頭,那個時代就是不屬于他這種人的。
▲ 莫言父母
幾十年前,社會上的這種政治生活也不是特別正常,那個時候一切以家庭出身作為衡量一個人是否可以擔任重要工作的一個重要標準。
很多因為家庭出身問題,但實際上滿腹才華的人就得不到這種機會,這不是他不想成熟,而是沒有這個機會,所以他在那樣的環(huán)境只能是隨波逐流。
當然有一些有大志的人,無論在什么樣艱苦的環(huán)境下,他也不絕望,仍然抱著希望,仍然在努力學習,在做準備。一旦機遇到來,因為他是一個有準備的人,他立刻可以大展身手。
有的人在這樣不適合自己表現(xiàn)的環(huán)境里,就隨波逐流、放任自流了,然后他頹廢,將來這個機會來了,社會變革了,他依然還是一個無名的人。
除了寫《晚熟的人》這十幾個中短篇之外,我一直在進行多方面的文學的嘗試,詩歌、話劇、戲曲等等。我寫了大量的詩歌,沒有發(fā)表,也寫了一些散文。
尤其是在戲曲創(chuàng)作方面下了很多功夫,公開發(fā)表了兩個劇本,一個《錦衣》,一個叫《高粱酒》。我也跟我的朋友們合作創(chuàng)作,將我的小說《檀香刑》改編成歌劇,也寫了一些很長的古體詩,如《東瀛長歌行》,《鯨海紅葉歌》。
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也不能說有什么束縛,因為沒有任何人要求我怎么寫,寫作完全是自己內(nèi)心對自己的一種要求。
過去,這個作品我有5分滿意或者6分滿意就可以發(fā)表,現(xiàn)在我想把這個標準提高幾分,我自己8分滿意,才能拿出來,因為我知道讀者對我期望值是比以前要求更高了。
十七八歲時,我的青春結(jié)束了
意識到自己青春結(jié)束,大概是我在十七八歲,第一次去一個水利工地上推車的時候,那是1973年。
正月里,剛剛過了正月十五,我就跟村子里的一幫勞力——都是身強力壯的人——步行到了離家差不多有200里的地方,從事這種最沉重的體力勞動——挖河,就是在舊河的旁邊新挖一條河道。
那時候沒有任何機械化,完全靠肩挑、車推,而且是凌晨3點就從村子里被叫起來,晚上9點才回去,真是披星戴月。
而住的環(huán)境就是在地下挖一個坑,坑里鋪上一層草,上面架上一個三角形的架子,就睡在那里邊,風餐露宿。
這個時候我意識到我是個成年人,因為我分配到的勞動定額是跟村子里最壯的那個人一樣,而且我拿到的工分也是最高的,就是一種離開了父母、獨立地在一個勞動群體里面,這個時候如果你還認為自己是一個需要別人庇護的孩子,這就很幼稚。
因為沒有人會把你當一個小孩來看,你應(yīng)該完成分給你的任務(wù)。你如果還是像在父母身邊一樣,“我干不動了我不干了,我想吃我多吃,我不想吃就不吃了“,那就沒人理你。
離開家庭環(huán)境會逼著你意識到“我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
過去就有一句很有力量的話,叫“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在幾十年前樣板戲《紅燈記》里面,就是講李鐵梅,“提籃小賣拾煤渣,擔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生活會逼著一個孩子成熟,會逼著一個孩子盡早地進入一個成人社會里去。我覺得這是不正常的,孩子就是孩子,成人就是成人,過早的讓孩子承擔成年人的工作,讓孩子具有了成年人的這種心理,這實際上對這個孩子未來的發(fā)展是不利的。
還有一種所謂的巨嬰癥,明明年齡已經(jīng)很成熟了,從生理上來講你完全是個成年人,但在心理上你依然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依賴父母,依賴他人,這種東西不值得提倡。
我想一個正常的社會的人,就是他到了某一個年齡階段,應(yīng)該跟他這個階段相匹配,才能夠保持更長久的生命力。
我對故鄉(xiāng)最強烈的氣味記憶,應(yīng)該就是跟河流有關(guān)系。
▲1987年的莫言
我的童年,是一個雨水特別豐沛的年代,而我的家那個房子后面幾十米就是一條河,膠河。所以我的印象里面童年時期老是聞到河水又腥又冷的味道。
田野里面也是這種味道,因為田野土地低洼,很多地方都是昭澤地的狀態(tài),大量的青蛙,水生的一些植物、動物,所以水的氣味應(yīng)該是我記憶最深刻的。
回來以后,一到自己故鄉(xiāng)附近,看到河流,看到熟悉的小石橋,聽到了熟悉的茂腔的旋律,心理很復(fù)雜。
故鄉(xiāng)就是有的地方富裕,有的地方落后,有的地方開放,有的地方封閉,有的地方文明,有的地方野蠻,這種區(qū)別是存在的。
但是每一個人對自己的故鄉(xiāng)這種情感是切割不斷的,尤其是從事我們文學創(chuàng)作的,故鄉(xiāng)就跟你的血脈相連。
前段時間我在故鄉(xiāng)那邊,比較密集地走了一遍,感覺天翻地覆,當年給我的印象很難重現(xiàn)。
不僅是年輕人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即便像我們這種年過花甲的老人,也在與時俱進地發(fā)生變化。我就發(fā)現(xiàn)我的很多小學同學,他們對當今社會適應(yīng)的程度比我還要好。
他們對網(wǎng)絡(luò)的了解和使用,對社會上新的人和人之間關(guān)系的道德準則的把握,感覺比我還要深刻。這些我也都寫進了書里。
再看40年前的作品,讀出青澀、幼稚
現(xiàn)在我回頭來重讀我40年前的作品,我也可以讀出青澀,讀出幼稚來。當然那時候也有一種狂氣了,有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那種精神,但是對人的理解,那個時候還是相對粗淺的。
現(xiàn)在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進步,隨著我個人年齡的不斷增長,接觸社會的層面也越來越寬闊,結(jié)識的人也越來越多,所以對人性的理解和把握當然比那個時候要深刻一點。
有時候有些作品里面預(yù)感到的東西,但僅僅是一種預(yù)感,感覺到這個人物身上有某種超越于他那個時代的一種素質(zhì),某些事件可能具有一種未來性。作為作家在當時沒有意識到,但他寫了。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回頭一看,這個小說里所包含的這種預(yù)見性就特別明朗地呈現(xiàn)出來。
舉個例子說明,我在2005年寫《生死疲勞》,這部小說描寫了上個世紀50年代,人民公社化運動的時候,那時全國幾乎所有農(nóng)民都把剛剛分到的土地和大的生產(chǎn)資料,一塊合并起來。
先是加入初級社、高級社,到了1958年成了人民公社,這是歷史潮流浩浩蕩蕩。
任何一個人想獨擋那個時候的潮流,確實就是“螳臂擋車,不自量力“。但是在我的故鄉(xiāng)就有這么一個人,在小說里他的名字叫藍臉,他就以個人的力量跟整個社會潮流相對抗。
幾乎所有的人都加入了人民公社,成了人民公社的社員。而且人民公社當時也確實呈現(xiàn)出朝氣蓬勃、新生事物的宏大景象。
這個時候如果你不加入到這個集體里去,你就被社會甩到一邊去,年輕人受不了了。
而這個藍臉當時堅決不加入人民公社,他的孩子最后都一個個跟他分道揚鑣了。孩子要進步,孩子要自由,孩子要跟社會同步前進,否則連對象都找不著。
最后就剩下他一個人,他老婆后來都走了,剩下他一個人守著他那一畝三分地,一直頑固地對抗。
后來到了80年代,農(nóng)村改革開放,一個鮮明的標志就是把土地重新分到每家每戶。這個時候大家回頭一想,在30年前就開始抗拒集體化的農(nóng)民,他身上帶著某種象征性和預(yù)見性。
當時我寫小說的時候,或者說我童年的時候,并沒有認識到這個人的價值,我也跟大多數(shù)的孩子一樣,認為這個農(nóng)民太頑固了,我們當時說他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而且我們也對他進行侮辱,當他推著他的獨輪車,他的太太——一個小腳的老年婦女,趕著一匹瘸了腿的毛驢,從我們學校前面的操場上路過的時候,我們正在操場上運動的學生們,就像看怪物一樣來看他。
有人帶起頭來,對他們投擲土塊,用諷刺性的語言挖苦他們、罵他們,這就是我們少年時候做過的事情。
我寫的時候,感覺到這個人應(yīng)該是一個文學典型,一直到2005年寫的時候,我比較清楚地感覺到這個人物身上的某種象征意義,所以還是把他寫出來了。
很多的人物、很多的事件,作家在當時也許并沒有特別清楚的認識到它的價值。但是由于它本身就包含了未來因素,所以你只要把它寫出來,總有一天會被讀者認識到。
1985年,在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學習的時候?qū)懙摹锻该鞯募t蘿卜》,“透明”這兩個字是我的老師徐懷中先生改的。
當時徐懷中先生是我們的文學系主任,大家都知道他是著名作家,在60年代寫過《我們播種愛情》,后來70年代又寫過《西線軼事》,前幾年還新得了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今年已經(jīng)92歲了,還在努力創(chuàng)作,是我的榜樣。
《透明的紅蘿卜》是我的成名作,那個時候我不到30歲,有一些技術(shù)方面,比如用詞上、造句上肯定需要創(chuàng)新。但是那樣一種精神,那樣一種大膽的寫法,現(xiàn)在真是未必有這種闖勁兒。
當時在小說創(chuàng)作里面,我經(jīng)常使用通感——用耳朵看到了顏色,用鼻子嗅到了聲音,用眼睛聞到了氣味,就是這樣一種違背常識的描寫,這部小說里有很多。
我寫的時候說也拿不準,敢不敢這樣寫。當時徐懷中主任一看,“好,就這樣干,寫得很好”。大家都給予肯定,所以這部小說對我也有重要意義。
尤其是這個題目,原來我的題目叫《金色的紅蘿卜》,后來我們主任看了以后,沒經(jīng)過我同意就大筆一揮,把金色勾掉換成透明,他寫的這兩個字,我當時說實話內(nèi)心是,“透明?金色多好,金色多輝煌啊。“
“透明“我覺得不夠勁,不夠過癮,但事實證明這個透明太高明了。因為在80年代末的時候,小說的透明境界就變成了一個非常高的評價,這部小說寫的很透明,變成一個美學范疇的概念,這也出乎我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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