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跟您聊聊中國藝術(shù)史上著名的一樁公案
吳昌碩
&
齊白石
相差二十歲的兩個人,可以說亦師亦友亦對手。
吳先生長居上海,晚年聲望斐然,各種學術(shù)社交熱鬧非凡。
齊先生久漂北京,草根身世,獨自打拼多年,人到晚年終于實現(xiàn)逆襲。
兩位大師一生從未見面,但是關(guān)于他們之間的“恩怨糾葛”,卻是充滿了傳奇色彩。
吳昌碩曾為齊白石打廣告,二人何以鬧翻了?
那個流傳甚廣的“皮毛類”的段子,到底是個什么梗?
既然結(jié)下了如此“深仇大恨”,為啥齊白石晚年又要寫詩對吳昌碩表達敬意?
雖說是將近100年前的事了,但是經(jīng)過在下這一番復(fù)盤,相信您讀完后會有自己的答案。
……
故事還要從1920年說起。
壹
時間:1920年底
關(guān)鍵詞:潤格
這年,齊白石58歲,北漂三年。
由于以往追尋朱耷,畫風冷逸而不被京城市場所接受,齊白石郁悶了很久。
最后在好友陳師曾的勸導(dǎo)下,決心進行“衰年變法”,開始遠離朱耷,轉(zhuǎn)而接近徐渭、石濤。
這期間,他也曾苦學吳昌碩,把吳老雄渾爛漫的大寫意風格融入了自己的作品中。
變法初見成效,齊白石很高興?,F(xiàn)在,需要一個業(yè)界大V來為他放大聲量了。
吳昌碩時年77歲,西泠印社社長、上海書畫協(xié)會會長,聲望正是如日中天,也是國內(nèi)公認的畫壇領(lǐng)袖。
齊白石當然希望得到他所崇拜的吳昌碩的提攜,因此,便要想辦法找門路拜托吳先生為他定一下“潤格”,這個所謂“潤格”呢,簡單說就是“價目表”了。
找來找去,終于得了一門路。
△青年才俊胡鄂公
報業(yè)大亨胡鄂公非常贊賞齊白石,于是以他作為引薦人,請遠在上海的吳昌碩為齊白石定了這“潤格”。
當然,定價這么私密的事情,肯定不是說寫就能寫。
作為晚輩的齊白石,一定要親筆寫信懇請,打動吳先生,人家才肯的。
那么,打動吳先生的內(nèi)容是什么呢?
齊先生有詩云:
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
我欲門下為走狗,三家門下轉(zhuǎn)輪來。
齊先生一番誠意,在詩中把吳先生與徐渭、朱耷這兩個大畫家并列,并愿意為其門下“走狗”!
這樣的內(nèi)容能不打動吳先生嗎?
于是,“潤格”一事,便是成了。
吳先生當時也是頗為配合,廣告語寫得豐滿華麗。硬是把一個已經(jīng)快揭不開鍋的落魄畫家寫成了市場追捧的一代網(wǎng)紅。
詳細內(nèi)容如下:
齊山人瀕生為湘綺高弟子,吟詩多峭拔語。其書畫墨韻孤秀磊落。兼善篆刻,得秦漢遺意。曩經(jīng)樊山評定,而求者踵相接,更覺手揮不暇。為特重訂如左:(文略)庚申歲暮,吳昌碩,年七十七。
讀完全文,溢美之詞盡顯,可見也是頗有誠意的廣告語了。
“潤格”一件至少說明了一個簡單的事實,吳昌碩和齊白石的開始,是好的。
就此,直到兩位畫家再次產(chǎn)生交集,已經(jīng)是兩年以后了。
貳
時間:1922年5月
關(guān)鍵詞:中日繪畫聯(lián)合展覽
出乎意料地,齊白石的畫在日本大賣。
作品是由陳師曾帶去日本的展覽的。
他一直都覺得齊白石很不錯,“齊白石的借山圖思想新奇,不是一般畫家能畫得出來的,可惜一般人不了解,我們應(yīng)該特別幫助這位鄉(xiāng)下老農(nóng),為他的繪畫宣傳?!?/p>
△陳師曾 又名陳衡恪
(哲學、史學家陳寅恪之兄長)
這一宣傳,可了不得了。當時一起送去的還有陳半丁、吳昌碩、王夢白、凌直支等人的作品,都賣得一般。只有齊白石的畫全部高價賣出,一件沒剩下。
對于這次參展后的結(jié)果,齊先生有詩記其事:
《賣畫得善價復(fù)慚然紀事》
曾點燕脂作杏花,百金尺紙眾爭夸;
平生羞殺傳名姓,海國都知老畫家。
自注云:陳師曾壬戌春往日本,代余賣杏花等畫,每幅百金,二尺紙之山水得二百五十金。
可見,這次是實打?qū)嵉刭嵙藗€盆滿缽滿。
除此之外,還有法國人將其作品選入巴黎藝術(shù)展覽會,日本又想拍他們的紀錄片云云…
說這一番是“名利雙收”恐怕沒人會反對。
△陳師曾《讀畫圖》
在與齊白石先生相關(guān)的史料中,《第二回中日繪畫聯(lián)合展覽》的記事經(jīng)常出現(xiàn),可謂他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而同樣參展的吳昌碩先生,在他前前后后所有資料記載中,對此事只字未提。
而此事引發(fā)的蝴蝶效應(yīng),也是在兩年后了。
叁
時間:1924年
關(guān)鍵詞:皮毛
與現(xiàn)在不同,有電話千里傳音。
從前的故事里,話音從上海傳到北京,好歹也要個一年半載,全憑人工“口耳相傳”。
時間一晃就來到了1924年,好消息和壞消息幾乎同步傳來。
好消息是齊白石的第一本畫集籌備出版,正是吳昌碩為其題字——《白石畫集》。
△吳昌碩為齊白石畫集題字
壞消息是,“北方有人學我皮毛,竟成大名?!薄獏窍壬囊痪湓?,終于傳到了齊先生的耳朵里。
生氣也好,委屈也罷,齊先生也都拼命忍了。
還是感覺好委屈。
繪畫的路上,他吃的苦,比誰都多啊。
可是總不能直接懟回去吧?人家是前輩,又沒有指名道姓的。
最后,齊先生只有在創(chuàng)作中釋放小情緒。
他先畫了一幅畫,上書“人罵我,我也罵人”,算是小小地回敬一句。
△齊白石《人罵我,我也罵人》
又刻了一枚印章:“老夫也在皮毛類”。
這意思很明顯,吳先生您不是暗指我只學到了“皮毛”么?當年石濤還自稱“老夫也在皮毛類”呢。
△齊白石《老夫也在皮毛類》
與這種千古大牛人同為“皮毛”,我有什么可介意的呢?
然后,又做了一首詩:
(夢中還在跟石濤討論“皮毛”的問題。)
《夢大滌子》
皮毛襲取即工夫,習氣文人未易除。
不用人間偷竊法,大江南北只今無。
就算模仿也是要功夫的!如果說石濤都是“皮毛”,恐怕大江南北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皮毛”的大畫家了。
這還沒完。
△齊白石《芭蕉書屋圖》
他又畫了一幅畫:《芭蕉書屋圖》
圖上方作長跋:“三丈芭蕉一萬株,人間此景卻非無。立身誤墮皮毛類,恨不移家老讀書?!?/p>
再次強調(diào)了一遍自己與石濤相同的“皮毛”身份。
一番來來去去,各種詩書畫印總之能用的招全用上了。
肆
時間:1951年
關(guān)鍵詞:走狗
88歲的齊白石,再一次顛覆了劇情。
按理說,“皮毛類”這一事件之后,兩人應(yīng)是結(jié)下了“深仇大恨”,肯定是老死不相往來了。
但是下面這幅畫,告訴我們,事情遠非想象中那么簡單。
△齊白石晚年作品
88歲的老畫家,再一次在畫上題那首,當初請吳昌碩定潤格時做的詩:
青藤雪個遠凡胎,
老缶衰年別有才,
我欲九泉為走狗,
三家門下輪轉(zhuǎn)來。
這時,吳昌碩已辭世24年。
與30年前那首詩唯一的不同,是原句的“九原”改成了“九泉”。等到九泉之下,再為三家“走狗”——齊白石竟如此發(fā)心。
這樣的作品不止一件。
△齊白石晚年作品
從字跡上看,明顯是80歲以后的作品了。
“青藤雪個缶庵三家門下齊白石老人,
他日能為走狗否?”
藝術(shù)家垂垂老矣,提起筆來一字一句地寫下。
像小孩子一樣認真地發(fā)問,我能做你們的學生嗎?
他至死都是尊敬吳昌碩的。
從前,也許有委屈,可能是嘴硬。
但是在人生的晚年,齊白石活得透徹,他毫不掩飾自己對吳昌碩的敬意,在此坦露無疑。
兩個藝術(shù)家之間的斯文較量,至此算是告一段落了。
百年前的墨跡紙痕,百年前的流言蜚語,都隨時光沉淀成了生活的妙趣。
文化之美,在于流傳。
時空交錯,百年之后的這個時間,兩位大神將再次狹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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