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人情客往”在宋代文人交往中并不僅僅是贈索詩文，物質(zhì)層面的往還也是其組成部分。宋代文人“人情客往”中的“物”，種類繁多，舉凡名家書畫、書籍印本、地方特產(chǎn)、文房清玩等都是師友間贈送的嘉物雅贈。有些時候，文人還向師友索求所需所欲，甚至還會“奪人所好”。這些“物”多與文人日常生活息息相關(guān)，老師們周濟(jì)困頓的學(xué)生留下段段佳話，如歐陽修給焦千之“粗細(xì)米各二斛”，還客氣道：“聊飼僮仆輩，必不以輕鮮為怪。有無相通，亦鄰里之常事?！崩顝D生活困難，蘇軾贈送自己受賜的御馬給他，考慮到李廌的困頓處境專門寫一篇《贈李方叔賜馬券》說明贈馬緣起，以便李方叔在需要的時候變賣。反倒是同門之間這種情況較為少見。但同門之間贈送的禮品卻以非生活必需品居多，需要一定的鑒賞能力，而鑒賞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由文人共同參與建設(shè)。所以宋人會贈送友人名泉佳釀、奇石怪木，而對這些名物的欣賞又超越金錢價格標(biāo)簽。宋人雖然善用印刷術(shù)，可是書籍善本未必都容易獲得，所以書籍正是師友饋贈的好選擇。晁補(bǔ)之元祐六年（1091）任揚州通判，即以揚州刊印的書籍贈黃庭堅。黃庭堅回復(fù)稱“惠寄鮑詩揚州集，實副所望”。黃庭堅還曾從邢恕求《韋蘇州集》。名家書畫也是此類物品的重要部分，其中既有經(jīng)歷過時間沉淀的遺墨，也有師友自己創(chuàng)作的作品，且?guī)熡阎g也時常索求作品。蘇軾在翰林任上給李之儀寫信，提到吳道子的畫，說：“有近評吳畫百十字，輒封呈，并畫納上。” 他贈給李之儀吳道子的畫，且附上了評畫的文字。這既是建立在相似欣賞水平的基礎(chǔ)上，又有分享傳世佳作的意思。吳道子《送子天王圖》（宋代摹本），現(xiàn)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
黃庭堅的同學(xué)俞?！凹幕萸G公自錄詩，極荷勤篤不忘”。雖然蘇軾等人對王安石變法并不完全贊同，但黃庭堅對王安石的人品、學(xué)問相當(dāng)佩服。前文也曾提及，有學(xué)者認(rèn)為黃庭堅的詩歌是私淑王安石的。想必俞清老深知黃庭堅的荊公情結(jié)，所以才以王安石手跡相贈。而黃庭堅在收到荊公遺墨后，顯然極為高興，專程寫信給俞清老說：“惠及荊公遺墨，入手喟然，想見風(fēng)流余韻，招慶定林之間，無復(fù)斯人矣?！?/span>蘇軾、黃庭堅書法造詣深厚，后人將之與米芾、蔡襄推為宋代四大家。他們的書法作品，甚至文稿也常被師友相中索求，他們自己也會以書法作品為禮物贈送師友。如秦觀曾向蘇軾求書，隨信寄給蘇軾“素紙一軸，敢冀醉后揮掃近文并《芙蓉城》詩，時得把玩，以慰馳情”。秦觀也曾向黃庭堅索字，他的書簡中稱美道：“及辱手寫《龍井》、《雪齋》兩記，字畫尤清美……已寄錢塘僧摹勒入石矣?！逼浜?，他給東坡寫信，特別提到“辯才法師見囑作《龍井記》，言師囑作《雪齋記》，二記皆黃魯直為書，已刻成，尚未寄到；今且錄草去”。可知兩記乃秦觀因人索文刻石，他才向黃庭堅求書。俞澹家建小軒，向黃庭堅索題匾額及詩，山谷答復(fù)說：“輒為公題為'今是軒’，并寫去。某自去年三月已不作詩，徐為公作數(shù)語，并寫淵明詩十?dāng)?shù)首，可作?，張之軒中也。”《黃庭堅松風(fēng)閣詩 華嚴(yán)疏卷》（中華經(jīng)典碑帖彩色放大本）有時他們的文稿也會被友生索走，蘇軾就曾記述張耒取走其稿的事，“余在黃州，大醉中作此詞，小兒輩藏去稿，醒后不復(fù)見也。前夜與黃魯直、張文潛、晁無咎夜坐。三客翻倒幾案，搜索篋笥，偶得之，字半不可讀，以意尋究，乃得其全。文潛喜甚，手錄一本遺余，持元本去”。黃庭堅天涼愜意時所作字，“門下生輒又取去”。在這些例子中，蘇、黃書法被人索求的幾率似乎很高，足見其字所達(dá)到的境界和作品為人欣賞的程度。當(dāng)然，他們也有主動提出題寫作品送人時，如黃庭堅就跟徐俯說：“嘗有贈邢惇夫一詩，謾錄往?！?/span>字畫可以讓人賞心悅目，文房用品也同樣讓文人愛不釋手。文人日常生活中最常接觸者，大約就是文房四寶，而由文房四寶發(fā)展而來的文房雅玩也在宋代士大夫中日漸流行，因此也是北宋士人師友間饋贈的上選。文房清供雅玩的類屬非常多，因個人鑒賞取向的差異也有不同表現(xiàn)。筆墨紙硯中的佳品，甚至讓師友間發(fā)生“爭奪”。黃庭堅善書，對文房用品頗為上心。他曾以洮河綠石硯贈送張耒和晁補(bǔ)之，并作《以團(tuán)茶洮州綠石研贈無咎文潛》詩，張文潛有《魯直惠洮河綠石研冰壺次韻》、晁補(bǔ)之有《初與文潛入館魯直貽詩并茶硯次韻》?？芍S庭堅是以團(tuán)茶與洮州綠石研送給晁補(bǔ)之、張耒兩人，并作詩附上。洮州綠石研即我國四大名硯之一的洮河硯，南宋趙希鵠在其專論硯石的文字中贊道 ：“洮河綠石，北方最貴重。綠如藍(lán)，潤如玉，發(fā)墨不減端溪下巖，然石在臨洮大河深水之底，非人力所致，得之為無價之寶?！标恕埗巳腽^，黃庭堅以珍貴的硯臺及團(tuán)茶為贈，足見他對同門入館共事的喜悅。洮河石雕蘭亭集會圖硯，故宮博物院藏
黃庭堅自己則搜羅好筆佳墨，他曾托洪芻在都下購“所須筆墨二種，又龜蒙麝煤二丸”。有人向黃庭堅求字也會送精紙妙墨，這些物品中不乏奇貨可居者，黃庭堅則喜歡隨身攜帶。元祐四年（1089）春，黃庭堅過訪蘇軾，蘇軾作《記奪魯直墨》云：黃魯直學(xué)吾書，輒以書名于時，好事者爭以精紙妙墨求之，常攜古錦囊，滿中皆是物也。一日見過，探之，得承晏墨半挺。魯直甚惜之，曰：“群兒賤家雞，嗜野鶩?！彼鞀Z之，此墨是也。黃山谷惜物而隨身攜帶，不想遇到蘇軾就手奪過。蘇軾當(dāng)此事是師友之間的雅事，所以作文字記下。我們則可以通過其事，了解元祐諸公師友間饋贈、索求物品之一斑。事實上，不光蘇軾奪墨，山谷舅父李常也是“見墨輒奪，相知間抄取殆遍”。想必也不曾少奪了誼兼外甥與門生的黃庭堅之墨。其實蘇軾也不乏佳墨，門生李廌曾一次就贈送數(shù)十丸麝墨給他。東坡得墨后感慨道：“李方叔遺墨二十八丸，皆麝，香氣襲人，云是元存道曾倅陰平，得麝數(shù)十臍，皆盡之于墨。雖近歲貴人造墨，亦未有用爾許麝也?！?/span>清乾隆汪斗山款麝香月墨，故宮博物院藏
醉心翰墨的蘇、黃諸公對文房用具似有“癖”，連蘇軾自己都說：阮生云：“未知一生當(dāng)著幾屐？”吾有佳墨七十丸，而猶求取不已，不近愚耶？ 品茶斗酒也是文人日常雅趣之一，所以茶、酒都在師友饋贈的禮單中。黃庭堅有《以小團(tuán)龍及半挺贈無咎并詩用前韻為戲》，“小團(tuán)龍”是建州名茶，半挺當(dāng)是建州名茶“金挺”。蘇軾寫信給王鞏說：“馬公過此嘉便，無好物寄去，收拾得茶少許，謾充信而已。”茶，在無所準(zhǔn)備而又有送禮需求的突發(fā)情況下，原來也不失為好選擇?；实圪n茶是難得的物事，師友親戚間也會用此互贈。如黃庭堅就有《謝公擇舅分賜茶三首》。黃庭堅家鄉(xiāng)出名茶——雙井，故而山谷也常以贈人。黃庭堅有《雙井茶送子瞻》，蘇軾作《魯直以詩饋雙井茶，次其韻為謝》。蘇軾還曾將黃庭堅贈送的雙井茶分給其他友人，如趙德麟。黃庭堅謝晁無咎寄書，也是“奉書并寄雙井”。宋趙佶《文會圖》（局部）
好茶需好水，所以名泉也是師友間互贈的禮物，蘇轍有《次韻李公擇以惠泉答章子厚寄新茶》，章惇送李常茶，李常回贈有“天下第二泉”之稱的惠山泉。名泉配新茶，可謂得矣，兼有詩歌相伴，并索友人唱和。師友間索酒也是常事，秦覯曾向黃庭堅乞酒，黃庭堅嘲之云：“詩來獻(xiàn)窮狀，水餅嚼冰蔬。斗酒得醉否，枵腹如瓠壺?！睆堮缬小秾O志康許為南釀前日已聞糴米欣然作詩以問之》，同門許諾贈酒且開始行動，張耒還作詩相詢。（傳）李公麟《吳中三賢圖卷》（局部）
地方名特產(chǎn)同樣是師友饋贈的選擇，所以黃庭堅贈人家鄉(xiāng)名產(chǎn)雙井茶。當(dāng)蘇軾貶謫海南時，發(fā)現(xiàn)無甚可為饋贈之物者，還特地跟張耒解釋說：屏居荒服，真無一物為信。有桄榔方杖一枚，前此土人不知以為杖也。勿誚微陋，收其遠(yuǎn)意爾。王屋山天壇藤杖甚為出名，黃庭堅以之贈孫覺，作《天壇靈壽杖送莘老》詩。南宋葉夢得從許昌歸，也曾攜數(shù)十根天壇藤杖，“時余年四十三，足力尚強(qiáng)，知以為好而非所須。置之室中，不及用，悉為好事者取去。今老矣，行十許步輒一歇，每念之，不可復(fù)致”?！伴T生邵大受復(fù)遺淳安木竹杖六，節(jié)密而內(nèi)實，略如天壇藤，間有突起如鶴膝者，非峭勁敵風(fēng)霜不能爾也”。海南桄榔樹、王屋山的天壇藤、淳安的木竹都是當(dāng)?shù)靥禺a(chǎn)，天壇藤杖甚至讓葉夢得生出“不可復(fù)致”的遺憾，取以贈人，自然合適。地方名產(chǎn)，他者稱是，不再羅列。宋佚名《松陰策杖圖》（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此外，藥材亦出現(xiàn)在宋人的饋贈名單中。元祐諸公遷謫地多僻遠(yuǎn)，藥物偶難訪得，友生同門中也有為之準(zhǔn)備者。
王庠就曾為蘇軾、黃庭堅準(zhǔn)備藥材。海南孤懸海外，處于“無士人，無醫(yī)藥”的境地，王庠所“寄遺藥物并方，皆此中無有，芎尤奇味，得日食以御瘴也”。蘇軾感嘆：遠(yuǎn)蒙差人致書問安否，輔以藥物，眷意甚厚。自二月二十五日，至七月十三日，凡一百三十余日乃至，水陸蓋萬余里矣。罪戾遠(yuǎn)黜，既為親友憂，又使此兩人者，跋涉萬里，比其還家，幾盡此歲，此君愛我之過而重其罪也。明陳洪綬《采藥圖》（局部）
東坡先生道義文章名滿天下……士之不游蘇氏之門，與嘗升其堂而畔之者，非愚則傲也。當(dāng)先生之棄海瀕，其平生交游多諱之矣，而周彥萬里致醫(yī)藥，以文字乞品目，此豈流俗人炙手求熱，救溺取名者耶！王庠也曾為黃庭堅“萬里致醫(yī)藥”，山谷寫信感謝道：“蒙遺匹物、芎、術(shù)、珠子黃，皆此無有，拜嘉慚怍。湯餅之具尤奇，羈旅良濟(jì)，益佩憂愛，災(zāi)患尤所不忘耳?！碧K軾偶爾也會專門請人代購所需藥材，他寫信給同門曾鞏之弟曾布求長松。東坡也曾專為煉丹材料作書請門生王鞏代購，其云：近有人惠丹砂少許，光彩甚奇，固不敢服，然其人教以養(yǎng)火，觀其變化，聊以怡神遣日。賓去桂不甚遠(yuǎn)，朱砂若易致，或為致數(shù)兩，因寄及，稍難即罷，非急用也。桂砂如不難得，致十余兩尤佳。如費力，一兩不須致也。黃庭堅也問王鞏求煉丹材料，說：“聞公頗有張公無恙時所燒諸金石鐘乳輩?？梢苑鏊?，幸見分也?！?/span>師友饋贈、索求之物千奇百怪，不能盡數(shù)?？傮w上說，相對于贈送的詩文，這些名產(chǎn)都具有物質(zhì)性。它們不同于詩文之可以傳抄，是以物質(zhì)形式存在的，是有限的、不可再生的。即便深受宋代文人喜愛的點茶名泉，好水三千，各瓢不同。（本文摘自《北宋士人師承與文學(xué)》，汪超著）《北宋士人師承與文學(xué)》
汪超 著
師承關(guān)系是古代中國最重要的人際關(guān)系之一，圍繞師承關(guān)系展開的文學(xué)活動面相豐富，但學(xué)界較少從這一維度切入文學(xué)研究。本書以北宋士人的師承活動與文學(xué)關(guān)系為研究對象，就北宋士人師承譜系觀念、師承關(guān)系、文人流動、日常交游、師門記憶等主題進(jìn)行了較為充分的論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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