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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匯讀書周報》第1632號第七版“書刊博覽”版
(2016年9月12日發(fā)行)
馮天虬著
上海交通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
《近代海上畫壇五人》是首部全面介紹畫家吳湖帆、吳待秋、吳子深、馮超然、趙叔孺藝事的新書,記錄的點點滴滴、林林總總,可作“畫人傳”觀,可作“談藝錄”觀,可作“消夏集”觀,亦可作“民國風(fēng)”觀。該書作者馮天虬系“三吳一馮”之馮超然文孫,以其親歷親聞、實物相證、言必有據(jù)、發(fā)人未詳?shù)膶懽鲬B(tài)度,完成了一部崇尚細(xì)節(jié)、特別生動、趣味橫生的“談藝錄”。該書的出版,使讀者第一次走近這些大師,重新追尋海派文化那一段散發(fā)精彩的畫壇歲月。
吳湖帆與馮超然
馮天虬
近代海上畫壇之翹楚有“三吳一馮”“海上四家”的稱號。“三吳一馮”即吳湖帆、吳待秋、吳子深、馮超然四位畫家,當(dāng)年均以出眾的山水畫在畫壇稱雄?!昂I纤募摇奔磪呛ⅠT超然、吳待秋、趙叔孺四位畫家,當(dāng)年則是以吳湖帆的山水畫、馮超然的人物畫、吳待秋的花木畫、趙叔孺的鞍馬畫享譽畫壇。他們的繪畫,在民國年間飲譽畫壇,曾風(fēng)靡大江南北,成為上海畫壇的標(biāo)志性人物,是海派繪畫的主流,也是傳統(tǒng)繪畫時尚化的代表。直至今日,此兩稱號還在畫壇流傳,深有影響。他們的才藝,豐富了中國美術(shù)山水畫的發(fā)展,是學(xué)古出新的典范;他們的人生,則反映了當(dāng)時社會的風(fēng)云際會。他們受到如此推崇,享譽海上,得力于畫藝、學(xué)養(yǎng)以及不可忽視的社會地位。他們所取得的成就,根植于深厚的傳統(tǒng)繪畫技藝,也離不開近代上?!澳Φ恰钡膶徝拉h(huán)境的熏陶。
吳湖帆與《嵩山草堂圖》
吳湖帆自1924年起與馮超然同住一弄,頻繁互訪談書論畫之“青燈夜話”已成習(xí)慣。吳湖帆的詩句“碧云回繞青燈夢,紫燕常迎夕照車”便是兩人通宵達(dá)旦的情景寫照,想來兩人于燈下神游千古定有另一番滋味。馮超然很早便囑吳湖帆畫一幅《嵩山草堂圖》,然由于天天見面,時時說笑,吳湖帆便將此事擱置在旁。
馮超然的外甥兼學(xué)生張谷年常去對面湖叔(馮超然的學(xué)生都稱吳湖帆為“湖叔”)處觀賞古書畫收藏。一次張谷年偶爾提及此事,使吳湖帆想起“欠債”而終于將《嵩山草堂圖》橫幅完成。吳湖帆題寫曰:“甲子余遷居滬上,與超然道兄望衡相處,昕夕縱談畫事,意殊相得,翌歲屬畫此卷,遲遲未著筆,忽忽十六年矣。以一畫之微,遷延歲月至十許年,此心耿耿,似愧對老友也。辛巳春正月,君甥張君谷年顧談及此,因檢舊紙草率圖此,然手顫筆懦,不足當(dāng)法家一粲,聊了一重公案,心稍釋然爾?!庇诸}“辛巳春余適丁母艱多病手弱,是歲兄正花甲初度,草草作此,越今三載,勉為潤墨,未能煥采為憾?!?/span>
此幅體現(xiàn)吳湖帆神筆的水墨圖,堪稱水墨畫中之精品。吳湖帆多次戲言他常向往與馮超然的同居之處,絕非海上一弄,而是舊時盧鴻隱居嵩山之追涼竹徑,托蔭松間,聽泉煮茗,談詩論畫的草堂。無須去河南嵩山當(dāng)場寫生,吳湖帆以他特有的燥潤相間之筆法、簡淡平實之墨色,塑成了美妙的《嵩山草堂圖》橫幅:近景是一棵高松和三五雜樹圍伴著的茅亭小屋,中景為山間平靜曠闊的湖水,一葉孤舟閑泊水面,遠(yuǎn)處丘壑環(huán)繞瀑布垂濺。整幅圖煙雨蒙蒙,清遠(yuǎn)蕭疏,讀首則尾應(yīng),讀尾則首應(yīng),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隱士假居山間之安逸平地一塊,氣氛營造得靜穆高寒似可聞水滴泉流,蟬噪鳥鳴。實乃吳湖帆所稱“吾多視唐宋以來之名畫,丘壑正多,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何必徒勞兩腳耶”。
吳湖帆稱此圖的遺憾是未著色,而著色正是吳湖帆書畫藝術(shù)的煥采之處。山水畫大師陸儼少稱自己對吳湖帆的著色技法“終不能及”。盡管此畫未顯吳湖帆設(shè)色特技之精彩,然馮超然對此畫依然愛不釋手倍加珍惜。他請老友趙叔孺以篆書大字題寫“嵩山草堂圖”,再請裱畫高手劉定之精心裝裱成卷,還專門把多位朋友賀其六十壽辰的筆墨也移入畫卷中。其中有葉恭綽的絕句兩首:“燕處榮觀不計年,更欣供養(yǎng)足云煙。閑情冷笑桃花塢,何物人間造孽錢?!薄皶吩~壇各典型,未妨馳譽且丹青。嵩陽一曲堪遺世,誰識先生本歲星。”有八十歲老人清末翰林沈衛(wèi)的詩句:“節(jié)侯家世負(fù)清名,藝苑文壇迭主盟。手?jǐn)垷熛脊┩录{,胸藏邱壑想縱橫。草堂魏野千秋事,居士嵩陽萬里情。比似倪迂清秘閣,篝燈夜夜過三更。(云林詩:篝燈染筆三更后,遠(yuǎn)岫疏林亦耐看。君每作書畫必以夜午,故云。)”沈衛(wèi)(1862~1945),字友霍,號淇泉,晚號兼巢老人,齋名四紅豆館,浙江嘉興人。光緒二十年(1894年)二甲二名進士,翰林院編修;任甘肅主考、陜西學(xué)政。善詩文,工書法,晚年寓居上海鬻字,名播江南,被推為翰苑巨擘。沈老一直對馮超然不爭名利的隱士風(fēng)格頗為贊賞,他在所寫的《嵩山草堂記》文中稱:”(馮超然)故有高世絕俗之心,則海上爭利之藪可容大隱,否則終南嵩少適為假隱,自名以詭祿仕者矣。吾聞嵩高太室、少室之間,仙人所居,多魁畸長生之士。超然雖不能至,而往來寤寐,其亦一相接者與,則余昔之自擬于乘桴入海,登黃山、峨嵋之巔,以求大適者,將于超然證之矣。'
甚為有趣的是,馮超然知曉畫家周練霞女士是吳湖帆的知己,也許借故屬周煉霞題詩一首為壓軸:“一卷紗籠好護持,吳生相對有王維。樹含宿雨詩中畫,山抹微云畫里詩。文采合教低首拜,丹青只許寸心知。何當(dāng)藝苑千秋業(yè),萬里鶯花閉戶時?!碑嬢S做成后馮超然請吳湖帆逐段讀賞,觀至拖尾之最尾處,周煉霞之詩句展現(xiàn)。馮超然遂討教此詩中對仗句“文采合教低首拜,丹青只許寸心知”可有特別含義?詼諧之趣引得老友開懷大笑。
庚寅(1950)年, 馮超然年近七十。元宵節(jié)獨自在寓所再次拜讀老友贈予的《嵩山草堂圖》,撫今追昔,思緒難寧,不禁下筆再題:“湖帆為余作圖,筆墨蒼潤,深得吾鄉(xiāng)南田翁神髓,鉤皴處有華亭馀韻,要皆歸納于云林也。昔人云‘意足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斯得之矣。蓋辛巳秋,余年正六十,忽忽又將十載,遐庵(葉恭綽)多病還粵,兼老(沈衛(wèi))已歸道山,世事茫茫,良可業(yè)也。新春多暇,偶獲是卷,展對一過,感而識之?!笔前。嗄耆耸陆?jīng)歷滄桑變更,不少好友或遷移他鄉(xiāng),或會面天國,吊古感今,不勝唏噓。自己雖也年近七旬,然與繪此畫的對門老友幾十年間始終你來我往,熟膩無間,芥蒂不存,乃最感欣慰也。
馮超然為《嵩山草堂圖》所題感言
馮超然與吳四寶
馮超然
當(dāng)年汪偽政府幕下,還有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汪偽政府特務(wù)組織——汪偽特工總部76號,全稱為“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特務(wù)委員會特工總部”,位于上海的極司菲爾路76號(現(xiàn)在的萬航渡路435號)。特工部以丁默邨為主任,李士群為副主任。后來李士群又拉攏了另外一個青幫頭目季云卿,因此季云卿的弟子也投靠了76號。特工總部內(nèi)有一惡棍名吳四寶,又名吳云甫,江蘇南通人,在局內(nèi)擔(dān)任警察大隊長。吳早年是公共租界跑馬廳的一個小馬夫,后來覺得馬夫的出路狹窄,于是改行做了汽車夫。該家伙是一個身材高大,肥頭鼠目,滿面橫肉的大胖子,他先是上海青紅幫大佬、汪偽特務(wù)頭子季云卿的汽車司機,同時兼任季出入特務(wù)局的隨身保鏢。吳的槍法很準(zhǔn),漸漸就坐上了行動組的第一把交椅。吳非但自己作惡多端,還帶進了他的一批徒子徒孫,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流氓惡霸。據(jù)稱孩子在母親懷中啼哭,只需嚇一聲“吳四寶來了”,孩子當(dāng)即啞然無聲,可見此徒殘暴兇狠之惡名。
汪偽特工總部76號
吳四寶目不識丁,于書畫一竅不通竟也附庸風(fēng)雅,一次提出要購買馮超然的山水畫。馮超然當(dāng)然不會為他作畫,便強調(diào)忙而推卻,但這家伙反復(fù)糾纏。馮超然又稱因為忙季筆墨難以應(yīng)酬,需加班作畫,故潤格亦需加倍,以此讓該家伙放棄購畫之念。想不到該家伙說潤格加倍他亦照付,馮超然為此煞費苦心。一星期之后他忽生妙計,提前動筆,一揮而就,畫的確是一幅工筆山水,然落款時題詩曰:“年過六十尚蹉跎,奈此嵩陽歸隱乎,不是不歸歸未得,家山雖好虎狼多。”再工工整整寫上“錄古人詩以奉云甫先生”。吳四寶收到作品乃喜出望外,因一般要馮超然畫畫,積年累月并不見怪,而自己得畫卻是如此神速,他以為自己在上海很吃得開,連馮超然這樣的名畫家也要巴結(jié)他。然侍從為他解釋詩意后,他才知道“虎狼”兩字帶刺的含義了。據(jù)說這幅畫從未見他掛出過。
當(dāng)年世道兇險,人命旦夕,聽說馮超然借畫詛咒吳四寶,朋友均為之膽戰(zhàn)心驚。然馮超然稱即便遭暗算,亦不在乎,因他從未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很重,有這個機會用筆來玩玩這個民族敗類,還蠻開心,如果喪失了民族氣節(jié),喪失了做人的尊嚴(yán),倒是一件可怕之事。馮超然事后對好友、雖未正式拜師但隨他學(xué)畫的著名牙醫(yī)徐少峰說:“這個漢奸出了高價來討我的罵,但又不敢來責(zé)問,不敢來找我算賬,因為他要算賬,先得承認(rèn)自己是‘虎狼’,這真叫‘烏龜吃磚塊——殼里痛?!毙焐俜迓犃斯笮φf:“你這個行業(yè)比我高明,可以讓他出了高價,還啼笑皆非。不比我這個牙醫(yī)師,如他找上門來要我給他拔牙,我就不得不拔,他說要拔一個,我不能拔兩個,多拔了或拔錯了,他就會立刻找我算賬,那禍就闖大了。而苦又苦在我開了診所,不能寫‘凡是漢奸,概不接待’的招牌?!彼€幽默曰:“我為什么年近花甲還拜你為師學(xué)畫,就是想改行??!”馮超然的親朋好友言及此事,雖贊馮氏撰句譏惡之妙,然內(nèi)心都是替他捏一把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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