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新潮”美術的一個重要主題是生命(批評家將這個藝術潮流稱為“生命之流”),在這些推崇生命的藝術家那里,我們看到了兩種激情:身體的激情(毛旭輝和西南藝術群體)和靈魂的激情(丁方);兩種理性:崇高的理性(北方藝術群體)和冷漠的理性(張培力和耿建翌)。但這并非全部。事實上,差不多與此同時,另一種新的藝術態(tài)度出現(xiàn)了。如果說,以生命為主題的藝術家多少都帶有一些英雄主義的痙攣姿態(tài)的話,那么,在另外一些藝術家那里,我們看到了英雄主義的反面,或者說,我們看到的英雄是以褻瀆的方式出場的。這指的是黃永砯、谷文達、吳山專等人的作品。如果說,“生命之流”的藝術家是立法英雄的話,他們則是造反英雄。前者是要在一片虛無和潰敗的氛圍中尋求救贖,后者正好相反,他們則是要讓所有的神話崩潰,讓它們徹底虛無。
那些以生命為主題的作品,那些宣泄激情,展示痛苦,旨在拯救的作品,它們的共同特征是對意義的執(zhí)著。正是意義的喪失讓他們痛苦,讓他們感到生命感的衰敗和匱乏。他們的作品就此充滿著焦慮、痛苦和悲劇。但是,這種悲劇感恰好是生命振奮的刺激物,就像尼采筆下的狄奧尼索斯一樣。痛苦,才能獲得新生。這種痛苦既來自個體自身,來自人生的永恒悲劇,也來自一個存在主義所勾勒的哲學困境。同時,它也來自周遭,來自此刻的歷史處境,來自社會的不義?!鞍宋逍鲁薄钡囊粋€強烈特征就是強化痛苦的方式而讓生命獲得強烈的存在感。但是,像黃永砯這樣的藝術家則完全相反,他們擺脫意義,嘲笑意義,甚至嘲笑藝術。他們不是宣示痛苦或崇高,而是崇尚虛無和褻瀆。不是去做一個藝術巨人,而是做一個藝術的瀆神者;不是去確立一種藝術思想,而是放棄藝術思想;不是讓作品獲得永恒的在場,而是讓作品迅速地消失。這是以瀆神的方式來獲得神秘感,以破壞和虛無的姿態(tài)來獲得英雄的形象。
當代藝術中出現(xiàn)的這種褻瀆感和虛無主義,最初和最直接的影響來自杜尚和達達。達達是二十世紀這場虛無主義運動的第一個版本。他們旨在抗議、游戲和褻瀆?;蛘哒f,他們以游戲的方式來表達褻瀆和抗議?!斑_達不基于任何理論,它除了是一個抗議之外什么都不是?!睂τ谶_達而言,游戲是抵御崇高的絕妙方式;偶然是對付目標的絕妙方式;虛無是對付執(zhí)著的絕妙方式。在達達這里,生命是一個偶然的游戲,它骨子里面充滿著虛無色彩。痛苦和崇高并非人生和藝術的標準。對他們而言,人生是一場大虛空。就此,藝術家應該放棄凡·高那種憤怒而執(zhí)著的“手槍”,而是應該采用杜尚那種滿不在乎的“微笑”??梢哉f,正是從達達開始,藝術有了一場根本的轉折,它意味著崇高的放棄。在八十年代中期,達達開始被中國人發(fā)現(xiàn),我們看到,黃永砯將達達嫁接到中國傳統(tǒng)這里:
查拉一九二二年達達演講中宣稱:達達之開始,非藝術之開始,而是惡心之開始。正是由于一陣惡心之后,非藝術--——不是藝術,開始轉換為:非藝術--——一種新藝術之開始,這是個對每個人開放的運動,盡管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解放自己,在藝術領域中一切皆被容許,但這種解放和容許本身卻無須稱道,因為任何解放和最大程度的容許卻意味著存在不真,因而一種新的藝術仿品,藝術家和新的公眾的一個最大特征,即是其界限模糊不清,藝術作品開始不以私人杰作的積累而是公眾參與或消亡,藝術家開始不用手槍,而是用微笑來行事,這意味著放棄藝術家崇高的假象,放棄競爭和創(chuàng)新,放棄價值標準。
馬歇爾·杜尚
這樣的藝術態(tài)度-——無論它是達達的,還是黃永砯自己的--——在中國前所未有。在整個中國的現(xiàn)代藝術史中,無論藝術之間存在著怎樣的風格差異,無論它們之間存在多少較量和競技,但所有的藝術家都有一個共同的前提,即藝術總是在創(chuàng)造意義,總是有一種意義的訴求,不論是哪一種意義;藝術總是要遵循某種標準和法則,無論是哪一種標準和法則。但是,現(xiàn)在受達達和杜尚影響的黃永砯開始挑戰(zhàn)這一切了。他不是在苦心地提出一種特殊的意義,甚至也不是反省如何去表現(xiàn)某種特定意義,而是放棄意義,放棄各種藝術標準和體制,從根本上讓非藝術成為一種藝術形式,或者說,讓藝術成為一種非藝術,這即是“一種新藝術的開始”。
這也意味著,一種挑釁和嘲弄的方式出現(xiàn)了,一種不尋求經(jīng)典的藝術訴求出現(xiàn)了。也可以說,一種笑聲--——不僅是微笑,而且是壞笑和大笑--——在藝術中爆發(fā)了。
毫無疑問,這正是杜尚和達達在中國所帶來的后果。蒙娜麗莎的一撇小胡子,美術館的小便池,這兩個偉大的輕佻之舉,既讓藝術史憤怒,也讓藝術史發(fā)笑。它調(diào)皮地嘲弄了藝術史的自大假設。藝術所有的目標和努力都是虛妄的,所有對美的經(jīng)典需求都是虛妄的,所有試圖為藝術立法的規(guī)范都是可笑的。但杜尚在他的時代遭到了抵制,他需要人們反復地咀嚼,他被人們消化了很長時間。后來者出于各種各樣的境遇來理解他,在他這里各取所需。但無論如何,現(xiàn)在顯而易見的是,藝術的目標不是創(chuàng)造一種意義,甚至不是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藝術形式,而是讓藝術史的霸權坍塌,讓藝術向一切可能性敞開。這是一種全新的藝術態(tài)度。正如杜尚傳記作者馬奎斯(Alice Goldfarb Marquis)指出的:“杜尚的藝術最叫人迷惑的吸引力是:他作品的重要性不是來自它們的美,卻來自否定美;不是來自意義清晰,卻來自模棱兩可;不是來自豐饒多產(chǎn),卻來自吝嗇少量;不是來自它所充分表達的,而是來自它所不可表達的;不是來自它的明白呈現(xiàn),而是來自它的費解難測?!闭沁@樣的觀念,導致了中國當代藝術的重要轉折。從八十年代開始,中國當代藝術的褻瀆傾向一直持續(xù)而強勁地出現(xiàn)。
杜尚《L.H.O.O.Q》(1919)
為什么中國藝術家對杜尚如此地感興趣?或許是因為我們一直被崇高的信念所捆綁?,F(xiàn)代中國的歷史一直是嚴肅的歷史、處在敵我交戰(zhàn)狀態(tài)中的歷史,在某種意義上,也一直是神圣的歷史。因為戰(zhàn)斗而神圣,因為敵人而神圣,也因為理想而神圣。無論是社會生活還是藝術實踐都是如此。人們的神經(jīng)繃得太緊了。在八十年代以前的三十多年的歷史上,畫面上出現(xiàn)了成千上萬的面孔,但幾乎都是同一類面孔,神圣的符號,神圣的激情,它們賦予一切藝術以神圣之光。作為其第一個反對者,“星星畫派”對抗這種神圣,它們想讓這種神圣坍塌,但是,它們以神圣的面孔來反抗另外的神圣面孔,他們的對抗也充滿著神圣。這是一種反神圣的崇高,這是兩種神圣的對峙。而羅中立和陳丹青則讓神圣和緊張的面孔稍稍放松,身體開始有了日常的平凡動作。隨后平凡的動作開始消失,人們甚至不愿意平凡了,人們感到的是生命的痛苦,是壓抑,因此出現(xiàn)了大量面孔被撕裂的焦慮和痛苦,以及這種焦慮所表達的生命激情。
但是,受杜尚影響的藝術家,根除了所有這一切。沒有神圣,沒有平凡,沒有激情,甚至沒有生命。只有褻瀆。藝術從神圣到平凡,從平凡到焦慮,從焦慮到崇高,從崇高又倒向了對崇高的褻瀆--——這是情緒不斷下墜的過程,以各種方式去神圣化的過程。最后,藝術在向一種無意義的目標奔跑。
而且,褻瀆不僅是精神方面的,也是藝術的形式方面的。如果氣質(zhì)上的褻瀆是杜尚—達達所傳承的話,那么,藝術形式的褻瀆,則是杜尚—勞森伯格的影響。事實上,這二者并不能分開。杜尚開創(chuàng)了這一切。但是,他過于超前了,以至于他的時代沒法理解他,杜尚是被后來者激活的。確切地說,是被羅伯特·勞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1925-2008)等人激活的。勞森伯格注意到了杜尚的現(xiàn)成實物。他也拾撿紐約街頭平凡的垃圾棄物,并將它們同畫布相互嫁接。相對于杜尚的小便池對美術館的尖銳嘲弄和強烈對峙而言,勞森伯格的垃圾物同畫布的組裝要溫和得多,這兩個要素在這種裝置中各取所需。畫布不僅是虛構的,現(xiàn)在它也是現(xiàn)實的,它沖破了它的平面空間,變得更加復雜和深邃,它在和現(xiàn)成物的結合中打開了更遼闊的空間,現(xiàn)成品污染了單一而純凈的畫布,但是,它也激發(fā)了畫布的潛能,藝術家在畫布上制造的形象,同街頭撿來的人造物的形象相互啟迪,相互炫耀,相互摩擦,藝術作品和人工(工業(yè))制品相互起舞。反過來,也正是在藝術物(繪畫)的掩飾下,現(xiàn)成品才巧妙地登進了藝術的殿堂。它獲得了新的伴侶和畫面的陪襯,畫面在自我展示的時候,它們也一道自我展示,它們在藝術空間中展示,得到注目,也因此像畫面一樣煥發(fā)自身之美。它不再是赤裸裸的對美術館的憤然闖入。
羅伯特·勞森伯格
勞森伯格開創(chuàng)的這種新的合成藝術,并沒有讓畫廊、美術館和評論家無所適從。幾十年前,他們曾遭受過杜尚的劇烈沖擊和嘲弄,他們受到了驚嚇,進行了抵制,他們要把他阻擋在大門之外,但是,他們也就此獲得了免疫力,他們有更強大的適應能力。現(xiàn)在,他們可以忍受勞森伯格更加溫和的實驗。這種實驗是杜尚激進性的倒退,但也是對杜尚的巧妙激活。這種新的藝術(被人們稱為“新達達”)對杜尚進行了馴化,削減了杜尚的傲慢和辛辣,將他改頭換面地重新塞到美術館中,塞入到藝術體制中,塞入到一個更廣泛的藝術教學體系中從而再次激活了杜尚的潛能。這是一個巧妙的迂回,它跨過抽象表現(xiàn)主義的激情,跨過后者對畫面的神圣皈依,因此也跨過了畫面的創(chuàng)造憂郁,而重新回到杜尚開拓的現(xiàn)成物的輕快道路上來。毫無疑問,勞森伯格以及后來的安迪·沃霍爾,絕對不會陷入波洛克那樣因為創(chuàng)造所引發(fā)的有時狂躁有時憂郁的無能狀態(tài)。
藝術和生活的界線就此被打破。生活器具、現(xiàn)成品、日常用品乃至后來更大范圍內(nèi)的消費品,都闖入到藝術體制中來。它們將藝術從畫面上,從畫室中,從藝術家的天才創(chuàng)造中解脫出來,也將它們從超越性的神壇推下來。反過來,藝術也自覺地下墜到生活的層面,它將消費品和日常用品作為重要的制造客體。藝術在它們四周盤旋:或者直接呈現(xiàn)和描繪它們,或者挪用它們,或者復制它們,或者消費它們,藝術和它們展開一場無窮盡的游戲,正是在這種游戲中,生活和藝術,商業(yè)和藝術,創(chuàng)造和制作,藝術家和生產(chǎn)者,觀眾和消費者,藝術品和消費品,這所有先前一刀兩斷的界線現(xiàn)在崩塌了。這是從勞森伯格開啟而由安迪·沃霍爾完成的藝術大業(yè)。藝術向流行物品和日常生活敞開。
安迪·沃霍爾
不過,對于杜尚而言,藝術和生活的界線早就打破了。同樣,杜尚對此的理解比后來者更加激進。對杜尚而言,這種界線的打破,并不僅僅是拆除藝術品和消費品的藩籬,并不僅僅是將日常生活和俗物帶進藝術之中。杜尚是將生活本身當作藝術品去精雕細刻,將他的日常行為和生活片段作為一個大的藝術品的諸要素去創(chuàng)作,他創(chuàng)作和發(fā)明自己的生活,他的一生是一部偉大的作品,超過了他一切嚴格意義上的藝術作品。為此他竭盡全力地將一切外在的強制性律令擺脫。他的這部生活杰作的主題就是自由。如果說,勞森伯格是試圖將普通的生活用品(及垃圾)賦予藝術以光芒和詩意的話,杜尚是將自己的生活本身賦予詩意。就此,勞森伯格同樣是對杜尚的后退。生活和藝術界線的消失,在勞森伯格這里,是生活物品變成藝術;但是,在杜尚這里,生活本身就是藝術。通過將杜尚雙重的淡化,勞森伯格重新引進了杜尚。既然無人能夠再像杜尚那樣發(fā)明和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那么,將生活用品發(fā)明和創(chuàng)造為藝術品還是可能的。就像無人能像杜尚那樣將小便池塞入到美術館,但可以將現(xiàn)成品塞入到畫架上再偷運到美術館中還是可能的一樣。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要承認,杜尚是獨一無二的,是無法效仿和難以企及的。他激烈地翻轉了藝術史,而后來者總是通過退卻的方式來推進杜尚,通過挪用杜尚的方式來改變藝術體制和藝術概念。杜尚是所有這一切或直接或曲折的神秘起源。
不過,正如杜尚是通過勞森伯格而在西方獲得更大的推進一樣,他在中國的意義也是通過一次勞森伯格在北京的展覽而體現(xiàn)出來的。勞森伯格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了他的個展。展覽震動了中國當代藝術界。此刻,藝術家和這個時代正處在如饑似渴的狀態(tài)中,任何一種新的創(chuàng)造形式,都會引發(fā)巨大的興奮。對于他們而言,藝術一旦可以擺脫畫框和畫布,必定會引起效仿。而勞森伯格的展覽意義就在于此—對藝術家而言,眼前的直接經(jīng)驗是,現(xiàn)成品(在勞森伯格這里是所謂的集合藝術)可以進入到藝術之中,可以成為作品的素材。至于它背后的歷史邏輯,它的淵源,它對后來的波普藝術的意義則尚未被八十年代的藝術家所了解。也就是說,藝術家或許并不理解勞森伯格作品的背景。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到了這個事實,看到了這些作品的形態(tài)構成和風格實驗,看到了那些日常物品,那些垃圾,那些動物標本,那些完全沒有任何美的要素的作品進入到藝術作品中。藝術并不單純是為了視覺而存在,它可以跨出壟斷性的視覺范疇。更重要的是,他們看到了這種特殊作品的合法性。勞森伯格是作為一個享譽全球的藝術家而出現(xiàn)的(這本來也是一個全球巡回展),他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作品就出現(xiàn)在中國美術館,這表明他不是在胡鬧,他的怪誕作品具有合法性,獲得了藝術標準、體制甚至權威的承認,不僅是西方的承認,也是中國的承認--——這一點非常重要,如果不是在北京,如果不是在藝術家心目中的圣殿中國美術館,他的展覽將不會產(chǎn)生如此巨大的效應(他在西藏的展覽就毫無影響)。
1985年,勞森伯格在拉薩展覽現(xiàn)場(Thomas Buehler 攝 / 鳳凰藝術網(wǎng))
藝術家在中國美術館看到了這些奇奇怪怪的作品,當然會產(chǎn)生巨大的沖擊。它距離我們的傳統(tǒng)和習慣太遠了。但是,令人費解的是,這仍舊屬于藝術的一部分,而且是登堂入室的藝術的一部分。人們可以抽掉這些作品的背景,直接獲取它的形式,獲取它的粗俗、生硬、莽撞和怪異的形式??偸怯猩贁?shù)藝術家具有開放的心態(tài),他們樂意接受一切,也總是有少數(shù)藝術家去挖掘這些作品的內(nèi)涵和背景,他們樂意理解一切。無論如何,無論人們是否理解這些作品,但是,人們在此看到了藝術的新的可能性。對于西方而言,這種現(xiàn)成品的藝術起點是杜尚,但是,對于中國藝術家而言,這個起點是受杜尚啟示的勞森伯格。幾年前,人們還在爭辯繪畫是否要有形式美,現(xiàn)代繪畫和抽象繪畫是否有其合法性,現(xiàn)在,在這個展覽面前,這個爭論如此快速地顯得可笑了。在少數(shù)激進的藝術家那里,繪畫--——無論是哪種繪畫形式--——都被看作陳舊的藝術形式。就如同杜尚所說的,一旦擺脫了繪畫,就會獲得巨大的精神解放。人們將畫布之外的材料納入到藝術的體系中,既然如此,所謂的抽象繪畫或者現(xiàn)代繪畫,還有什么激進性可言?現(xiàn)代派的繪畫實驗,還有什么值得留戀的?事實上,人們甚至會問,現(xiàn)成品、裝置和繪畫到底有何關聯(lián)?它們同屬于一種范疇,一種藝術的范疇嗎?
八十年代中后期,正是在勞森伯格的直接刺激下,一批藝術家像商量好了似的放棄了架上繪畫這一古老的藝術形式。各種新材料和新的工作方法得以運用。藝術先前的閉鎖閘門被打開了,藝術的概念被大大擴展,它們不僅離開了畫布,離開了美學,甚至離開了視覺本身,它們可以將個體行為和社會行為都囊括其中—這當然引起了巨大的驚駭。直至今天,這些包括裝置、影像和行為在內(nèi)的藝術實驗對許多人來說仍舊顯得莫名其妙。
無論如何,這些擺脫了傳統(tǒng)架上繪畫的藝術--——黃永砯當時將它們稱為所謂的后現(xiàn)代藝術--——在當時最直接的啟發(fā)就是:藝術和非藝術界線的消失;每個人都可以從事藝術;任何一種評價標準都無效,任何一種意義的追逐都值得懷疑;藝術的效應不再是崇高,目標不是杰作;它寧可追求一種惡心的效果,也不追求永恒的原則--——它對一切抱有懷疑和不信任。如果是這樣,那么,沒有什么東西不可以放棄和質(zhì)疑了。對許多人來說,現(xiàn)在要放棄的是各種對現(xiàn)代主義的模仿,各種抽象主義的形式實驗,各種憂郁、苦悶或者浪漫的費勁的自我掙扎和自我表現(xiàn)--——總之,目前為止的前衛(wèi)藝術運動都不能令人滿意。新的藝術,以達達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藝術應該登場了,它們和先前的現(xiàn)代派運動截然有別--——用谷文達的說法是,他要打倒西方的現(xiàn)代派。
谷文達
許多人馬上被勞森伯格和杜尚所吸引。黃永砯甚至將他的藝術小組命名為“廈門達達”。這是公開的致敬和效仿。而谷文達公開宣稱,他崇拜杜尚,“因為他把藝術推到了一個極端”。杜尚和勞森伯格改變了“八五新潮”的路徑,新的先鋒派運動就此從繪畫轉向了裝置和行為,出現(xiàn)了一批放棄繪畫的藝術家。他們也重寫了藝術家的形象:藝術家不再是畫家,不再是待在畫室中安靜地或者焦慮地凝視畫布的人物,也不再是通過畫面圖像來自我展示的人物。藝術家可以走出畫室之外,拋棄畫筆和畫框,他們將行動、事件和創(chuàng)作融為一體,既以藝術的方式來挑釁藝術,也以藝術的方式來挑釁社會,從而激起社會和藝術界的巨大喧囂。也就是說,藝術扯掉了它的含蓄面紗,它以其多重意義上的褻瀆和虛無而變得咄咄逼人--——如今,這樣的藝術家形象在中國持續(xù)了三十年,但他們一直置于大眾迷惑不解的目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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