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1911年7月17日—2016年5月25日),作家、文學(xué)翻譯家和外國文學(xué)研究家。
楊絳先生的書很受歡迎,因為暢銷,書以各種形式印得很頻繁。據(jù)我所見,單是文集就有好幾種,如《楊絳作品集(三卷)》(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3年出版)、《楊絳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4年出版)、《楊絳譯文集(三卷)》(譯林出版社1994年出版)、《楊絳散文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95年出版)、《楊絳散文戲劇集》(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出版)、《楊絳小說集》(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出版)、《楊絳作品精選(三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4年出版)、《楊絳文集(八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4年初版)、《楊絳文集(四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9年9月出版)等。值得一提的是,收錄較全的《楊絳文集》2004年5月出版,當(dāng)年9月即重印,此后在2009年6月、2010年5月、2013年6月和9月又先后重印,總印數(shù)達1.6萬套。最近,我于書店又看到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5年以單行本形式出版的楊先生作品集(創(chuàng)作部分)。應(yīng)該說,讀者對楊先生的著作已經(jīng)很熟悉了,如再出版“全集”,應(yīng)該對已經(jīng)出版和沒有出版過的文字全部予以收錄,以讓讀者有個全面的了解。但,事實并非如此。
2014年8月,《楊絳全集》(九卷)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這套書我買得遲,翻得也遲,因為楊先生一些重要著作的單行本和單篇文章我大多見過,只是以收藏心理購之,并不急著看。近日,我偶然翻查楊先生1998年發(fā)表的一篇重要文章《吳宓先生與錢鍾書》,隨手查閱《楊絳全集》,竟遍尋不到!這就奇怪了,這樣一篇眾人皆知的文章,《全集》居然沒有!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楊絳全集》
疑惑之下,我這才將《楊絳全集》第一卷前的《出版說明》與《作者自序》仔細看了一遍??赐旰?,忽覺有種受騙之感。這次《楊絳全集》的出版,是基于“多篇新作的問世和兩部重要作品(譯作)的復(fù)現(xiàn)”,“為反映作者文學(xué)創(chuàng)作和外國文學(xué)研究與翻譯的全貌,我們決定隆重推出《楊絳全集》(九卷本)”(《出版說明》)。實際上,新作及新發(fā)現(xiàn)的著作,加在一起才二十來萬字。即使這樣,文章與著作是不是收錄齊了呢?也沒有。在《作者自序》(這篇《自序》很奇怪,居然還是作者2003年為《楊絳文集》的出版而寫的序,只字未動)中,作者清楚地寫道:
全部文章,經(jīng)整理,去掉了一部分,把留下的部分粗粗分門別類。一半是翻譯,一半是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包括戲劇、小說和散文。散文又有抒情、寫意、記事、記人、論學(xué)、評書等。文章既是“隨遇而作”,按時期編排較為方便。
不及格的作品,改不好的作品,全部刪棄。文章?lián)P人之惡,也刪。因為可惡的行為固然應(yīng)該“鳴鼓而攻”,但一經(jīng)揭發(fā),當(dāng)事者反復(fù)掩飾,足證“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我待人還當(dāng)謹守忠恕之道。被逼而寫的文章,盡管句句都是大實話,也刪。有“一得”可取,雖屬小文,我也留下了。
這篇序放在《楊絳文集》里,一點問題沒有,因為“文集”不是“全集”,文字有取舍,無可爭議。但是一旦出版“全集”,可就另當(dāng)別論了?!叭?,顧名思義,匯集了一個人一生全部之文字,否則算不得“全”。一般情況下,出版全集者,多非在世者,因為人還健在,難保不再動筆,很易失之于“不全”。當(dāng)然,除了楊先生,也有健在者出版全集的,如《張岱年全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出版)、《李敖大全集》(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9、2000、2010年出版)等。作者健在,出版《全集》也有好處,那就是自己把關(guān),容易收全自己一生的文字,不至于讓后人費勁去搜集考證。但像楊先生這樣出版《全集》的標(biāo)準(zhǔn),實已失去“全集”的意義?!叭P(guān)鍵在乎‘全’,不在乎‘好’?!保ü辍丁叭辈蝗罚┈F(xiàn)在一些“全集”,之所以“不全”,是有不得已的客觀原因,比如文字佚失或暫未發(fā)現(xiàn)(如《胡風(fēng)全集》《張愛玲全集》),或意識形態(tài)不允許(如《胡適全集》《傅斯年全集》)等,也有家人刻意為尊者諱而不收一些特殊時期文字的(如《三松堂全集》)?!山≡诘摹叭弊髡咦远?biāo)準(zhǔn)、任意取舍的很少。
依楊先生的標(biāo)準(zhǔn),像《答宗璞〈不得不說的話〉》《從“摻沙子”到流亡》《吳宓先生與錢鍾書》等“揚人之惡”或引起過爭議的文章都刪去了。像《一個婊子》(曾收在《雜憶與雜寫》《楊絳作品集》《楊絳散文戲劇集》等集中)這樣從標(biāo)題到內(nèi)容都顯得刺眼,與楊先生慣常溫文爾雅形象不符的文章,也沒有出現(xiàn)在《全集》中。其實,這些文章已經(jīng)收錄在公開出版的文集中,很易查得,有必要刻意刪棄嗎?還有些如《我愛清華圖書館》(《光明日報》2001年3月26日,收《楊絳散文戲劇集》等集中)等很平實的文章也未見收錄?!叭霍[劇”《游戲人間》,因為找不到底稿,沒有收錄,情有可原(最好列在目錄中作存目)。
我個人覺得,刪去幾篇文章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們很容易找到),真正應(yīng)該收入《全集》而未收的文字才是頂重要的。楊先生的日記、書信、詩歌、筆記、各時期的檢查書、聲明等,《全集》多付之闕如。這是最不該的?!度返谌碇皇珍洉湃?,詩六首,日記、筆記等一字未收。但就日記言,在楊先生的文字中應(yīng)該占著很大的比重與分量。楊先生與錢鍾書先生一生都有記日記的習(xí)慣,一直保持到晚年(拙文《錢鍾書的日記》可參)?!度返诰啪砗蟾降摹稐罱{生平與創(chuàng)作大事記》,記錄“最翔實最完整”(《內(nèi)容提要》),應(yīng)該是其日記的縮影,可見一斑。楊先生晚年花極大精力,影印出版錢鍾書先生的手稿筆記,受到學(xué)界一致稱贊。她相信,公之于世才是最妥當(dāng)?shù)谋4?,她祈愿這個辦法能使“死者如生,生者無愧”。那么,楊先生在有生之年,既然要出版《全集》,為什么不能親自將未公開的日記、書信、詩歌、筆記、檢查等搜集整理交付出版呢?如今,這已成為一個巨大的遺憾。
現(xiàn)在看來,對于一套名不副實的《楊絳全集》,我不知道有什么出版價值。除了楊先生的意愿,恐怕出版社也有利益考量。但這對讀者不公平,某種程度上是對讀者的欺騙,辜負了大家的信任。對喜愛楊先生的讀者來說,不買,心有不甘,買了,有點浪費。《楊絳文集》與《楊絳全集》重復(fù)率太高,連楊先生自己都說:“這(《全集》)和《文集》差得不多?!彼运恢鲝堥_出版座談會?!霭嫔鐗焊筒辉摮霭孢@套《全集》,新增的二十來萬字,出一本《楊絳文集》續(xù)集,足矣。
楊先生是個生命奇跡,得享高壽,且晚年思想活躍,思路清晰,百歲以后還筆耕不輟,這是令人羨慕與尊敬的。在《楊絳文集》多次印刷后,楊先生出版自己“欽定”的《楊絳全集》,其完善自我、給自己正名定位的心理我們是能看出來的,也能理解。這個“潔本”《楊絳全集》,她顯然希望是定本,以后不要再搞真正的“大全集”了。從她在近百歲之年續(xù)寫小說《洗澡》(即《洗澡之后》)不難發(fā)現(xiàn),她生怕別人狗尾續(xù)貂,毀其形象?!断丛柚蟆贰扒把浴崩铮忉尩溃骸拔姨匾庖獙懸﹀岛驮S彥成之間那份純潔的友情,卻被人這般糟蹋。假如我去世以后,有人擅寫續(xù)集,我就麻煩了?,F(xiàn)在趁我還健在,把故事結(jié)束了吧?!毙≌f“結(jié)束語”中,她再次強調(diào):“許彥成與姚宓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得‘敲釘轉(zhuǎn)角’。誰還想寫什么續(xù)集,沒門兒了!”(《楊絳全集》第一卷第515頁)楊先生是多慮了。其小說,在當(dāng)下這個文學(xué)消費環(huán)境里,不可能像《圍城》那般受歡迎而有被續(xù)寫的危險。老實說,《洗澡之后》并不成功,“大團圓”的結(jié)局太顯直接,已無法和《洗澡》的高度相比。過于強求“圓滿”的結(jié)局,往往并不讓人“稱心如意”。
平心靜氣地說,對一些爭議長短的文字,沒有回避的必要,刻意回避,反而會引起莫須有的聯(lián)想,產(chǎn)生不必要的誤會。一些已發(fā)表而無爭議的文章更不該失收。編選《全集》仍以尊重歷史、忠于歷史、全部收錄為主要原則為好。楊先生曾言及錢鍾書先生對他早年作品的態(tài)度,“他早年的作品喚不起他多大的興趣?!r候干的營生’,會使他‘駭且笑’,不過也并不以為見不得人。誰都有個成長的過程,而且,清一色的性格不多見”。(楊絳《錢鍾書對〈錢鍾書集〉的態(tài)度》)同樣的道理,不會因為幾篇文章,就降低了楊先生在讀者心中的地位,就毀了自己在公眾中的形象。這幾天,在網(wǎng)上聽到另一種聲音,說楊先生“生前其實并未達到解脫的境界”,她處處維護錢鍾書的聲譽,對“錢學(xué)”研究劃框框,因此認為:“錢楊夫婦本質(zhì)上是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能潔身自好是其長,不能奮勇?lián)?dāng)是其短?!保ㄊ捜选对跅罱{忌日,說幾句不合適宜的話》)話雖言重,但也足以讓人深思。對楊絳研究者和愛好者來說,楊先生又何嘗不是在給自己“劃框框”呢?
常言“天要落雨,娘要嫁人”,世間個人左右不了的事太多了。楊先生去世后,她原來的意愿估計不久會變成一廂情愿了。馮友蘭《三松堂全集》已出版到第三版,我敢斷言,《楊絳全集》定會出版第二版第三版,這只是個時間問題。早知如此,生前楊先生若以開放的心態(tài),將全部文字交予出版社,那該多好。是非功過,歷史會給出結(jié)論的。套用扎西拉姆·多多幾句流行的詩,以之作結(jié),給那些被楊先生遺棄的文字:
你刪,或者不刪,文就在那里,不增不減。
你選,或者不選,字就在那里,不消不失。
你要,或者不要,我始終在你的名下,難涂難改。
把我徹底焚燒,或者,讓我進你的集里。
煙滅 灰飛,塵世 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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