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本篇所論與《天道》、《天地》相近,宗旨在闡述天道是不斷運動變化的,其變化是自然進行,沒有誰在主宰。而人世之帝王必須與之相順應。本篇雖以《天運》名篇,而所論卻多為帝道、圣道等人間之事,批判仁義、有為造成的禍患,宣傳無為而治。 本篇共分七段。第一段提出天地日月風雨的運行,究竟是誰在推動呢?從提問的口氣和巫咸祒的話,表達了一切都是自然的,沒有誰在主宰這一自然哲學的根本思想。并以此為根基,建立了天人關系的同一性,構成全篇的立論基礎。第二段,太宰蕩與莊子對話,說明仁義、孝梯、忠信、貞廉都是違背天道的。“至仁”無親,忘記這一切,才合乎自然之道。第三段,講述音樂的理論,把音樂的節(jié)奏、情緒、意境與人的經(jīng)驗、情感,以及自然界的變化統(tǒng)一起來加以描述,顯得玄妙深邃而有啟發(fā)。 最后歸結為至樂無聲,將人引入渾沌世界。第四段,講禮義法度應隨著時代不斷變化,孔子不懂得這個道理,取先王之陳跡在當代推行,這如同推舟于陸地,是根本行不通的。第五段,講述求道于度數(shù)、陰陽,不可能得到。古之至人,只是借助于仁義等有形的手段,去達到絕對自由的無限虛空。一旦獲得大道,一切具體有形的方法都可運用,使天下歸于正道。第六段,提出仁義會使人昏憒,危害極大。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違背自然之道,比蝎子尾巴還要毒,有為只會殃及天下和自身。第七段,指出六經(jīng)是先王陳跡,有為的治世之道,只是跡,不是所以跡。只有獲得大道,才能與天道變化一體,無所不通。從第二段起,都是與天道對照著講述人道,從多方面論述人道與天道之間相合相違情況,宗旨在宣傳無為而治,因任自然的基本思想。 天其運乎?地其處乎(1)?日月其爭于所乎(2)?孰主張是(3)?孰維綱是?孰居無事推而行是(5)?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6)?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臼止邪?云者為雨乎?雨者為云乎?孰隆施是(7)?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8)?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仿惶(9),孰噓吸是(10)?孰居無事而披拂是(11)?敢問何故?”巫咸祒曰(12):“來,吾語女。天有六極五常(13),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兇。九洛之事(14),治成德備,監(jiān)照下土(15),天下戴之,此謂上皇(16)。” [注釋] (1)運:運行。處:靜止。 (2)爭于所:爭著返回各自處所。 (3)孰,誰。主張:猶主宰。 (4)維綱:維系之意。 (5)推:推動。 (6)意,作抑,表推測。機緘:意為天地日月運行或許受某種機關控制。機,機關。緘,封閉、關閉。 (7)?。号d,指興云。施:降,指降雨。 (8)淫樂:古人把云雨視為陰陽交和而成,故言淫樂。勸:勉勵,助長。 (9)一東一西:一會兒吹向東,一會兒吹向西。有上彷徨:又升上空中,盤旋環(huán)繞。 (10)噓吸:吐氣與吸氣。 (11)披拂:鼓動,如鼓動風箱,使風吹出。 (12)巫咸祒(zhāo):虛擬人名。他說不取。 (13)六極:四方上下之極。五常:金木水火土五行。 (14)九洛:傳說大禹治水時,有神龜出洛水,背上有書,稱洛書。上面載有九種治理天下之大法,即是《尚書·洪范》篇的九疇。九洛即指此。 (15)監(jiān)照下上:照臨天下。 (16)上皇:至上之君,行無力而治的帝王。 [譯文] 天體在運行嗎?大地在靜止嗎?日月在爭著回到各自處所嗎?誰主宰這些?誰維系這些?誰閑居無事推動而使其運行?或者是有機關控制使其不得已才這樣的嗎?或者是其運行起來而不能自行停止嗎?云變成了雨嗎?雨變成云嗎?是誰在興云降雨?桌誰閑居無事為享樂而助長此事嗎?風從北方興起,一會吹向東,一會吹向西,又上升空中盤旋環(huán)繞,是誰呼吸造成的嗎?是誰閑居無事鼓動出來的嗎?請問這些都是什么原因?”巫咸祒說:“來吧!我講給你。天具有六極五常,帝王順應它則天下得到治理,違背它就有災禍。遵行九種治理天下之大法,則天下太平道德完備,光輝照臨天下,受到萬民擁戴,這就叫至上之君王。” 商太宰蕩問仁于莊子(1)。莊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謂也?”莊子曰:“父子相親,何為不仁!”曰:“請問至仁。”莊子曰:“至仁無親(2)。”太宰曰:“蕩聞之,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謂至仁不孝,可乎?”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過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3)。夫南行者至于郢(4),北面而不見冥山(5),是何也?則去之遠也,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6);以愛孝易,以忘親難(7);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8);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9)。夫德遺堯舜而不為也(10),利澤施于萬世,天下莫知也,豈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11)! 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12),不足多也(13)。故曰:至貴,國爵并焉(14);至富,國財并焉(15);至愿,名譽并焉(16)。是以道不渝(17)。 [注釋] (1)商:指宋國。周滅殷后,分封其子孫子宋,宋為殷商后裔,故亦稱商。太宰:殷周時官名。“掌邦建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國。”(《周禮天官》)為六官中天官之長,為輔佐國王治理政事之重臣。蕩,太宰之名。 (2)至仁無親:仁為慈愛,至仁則是愛之極致,于天地萬物一視同仁,無往而不親愛,無所偏私。所謂民胞物與,泛愛無私。至此境界,一切皆任性自然,無私意親近,故稱無親。 (3)過孝:以孝為過。不及孝:以孝力未達未盡其義。此句意為,至仁無親的說法,不是把孝看成過,而是把孝看成不及,即未達未盡至仁之義。至仁無親的境界要比孝高得多。 (4)郢(yǐng):古地名,在今湖北江陵北部,春秋、戰(zhàn)國時楚國都城。 (5)冥山:北海山名,或出于虛擬。 (6)以敬孝易,以愛孝難:由敬而孝容易做,而由愛而孝則很難。莊子認為:敬表現(xiàn)于外,有形跡可循,只須按一定的規(guī)范要求去作就夠了。而愛須出自內(nèi)心,真心誠意,表里如一,故難。 (7)這句話的意思是:由愛而孝,還是有意為之,忘親而孝,則是真情的自然流露,發(fā)自本性,出自自然,不是有意而為。忘親:對親行孝而不知為孝,已達忘孝之名的境界。 (8)使親忘:使親亦不見我之孝。兼忘天下:將忘親推而廣之,對天下行無為治。如老子講:“圣人下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下仁,以萬物為芻狗。”其“下仁”就是“兼忘天下”,任天下自生自成,自足其性,實為“至仁”也。 (9)使天下兼忘我:“使親忘我”之延伸,使天下人亦不見我之仁,我之仁無形跡,達到物我兩忘,混而為一,才為至仁。 (10)遺:遺忘。遺忘堯舜之德而不去效法推行。此為“兼忘天下”也。 (11)豈直:何須。太息:深自嘆息。大,音太。 (12)役其德:為修德而被役使。即為達到孝涕仁義、貞廉忠信八種德行而勉力從事,舍己效人,疲勞身心,以修八德,實則為其所役使。 (13)多:稱道,崇尚之意。 (14)國爵:國家賜予之爵位。并,讀作屏,除卻、舍棄之意。 (15)國財:一國之財富。 (16)至愿:愿望得到最大滿足者。 (17)渝:變。 [譯文] 宋太宰蕩向莊子請問仁。莊子說:“虎狼,就有仁心。”問:“為何這樣說呢?”莊子說:“虎狼之父子”相互親愛,為什么說是不仁呢?”又問:“請問什么是最高的仁?”莊子說:“最高的仁沒有親愛。”太宰說:“蕩聽說,沒有親就不會愛,不愛也就不會孝。說最高的仁是不孝,可以嗎?”莊子說:“不是這樣,至仁是高尚的,孝本來就不足以說明它。前面說法不是以孝為過,而是說孝還不足以盡至仁之義。往南去的人到達郢都,面向北方而不見冥山,是什么原因呢?相去太遠也。所以說做到敬而孝容易,做到愛而孝難;做到愛而孝容易,做到忘親難;做到忘親容易,做到為親所忘難;做到為親所忘容易,而能兼忘天下難;做到兼忘天下容易。而使天下忘我難。遺忘堯舜之德而不去效法推行,功利恩澤施及于萬代,而天下無人知曉,何須優(yōu)心嘆息而去講說仁孝啊!至于孝梯仁義,忠信貞謙八種美德,都是人們勉力從事而為其役使的外在表象,不足以推崇稱道。因此說,至尊至貴者,舍棄國家賜給之官爵;最富有者,舍棄一國之財富;愿望得到最大滿足者,舍棄名譽。所以能持守大道而不改變。 北門成問于黃帝曰(1):“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2),吾始聞之懼,復聞之怠(3),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4)。”帝曰:“汝殆其然哉(5)! 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6),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大清(7)。夫至樂者(8),先應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9),應之以自然,然后調(diào)理四時,大和萬物(10)。四時迭起,萬物循生(11);一盛一衰,文武倫經(jīng)(12);一清一濁,(13), 陰陽調(diào)和,流光其聲(14);蟄蟲始作(15),吾驚之以雷霆(16);其卒無尾,其始無首(17);一死一生,一憤一起(18);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19)。汝故懼也。 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20)。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主故常(21)。在谷滿谷,在骯滿阬(22);涂隙守神,以物為量(23)。其聲揮綽,其名高明(24)。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紀(25)。吾止之于有窮(26),流之于無止。予欲慮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見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儻然立于四虛之道(27),倚于槁梧而吟(28):‘目知窮乎所欲見(29),力屈乎所欲逐(30),吾既不及,已夫(31)!’形充空虛,乃至委蛇(32)。汝委蛇,故怠。 吾又奏之以無怠之聲(33),調(diào)之以自然之命(34)。故若混逐叢生(35),林樂而無形(36),布揮而不曳(37),幽昏而無聲。動于無方,居于窈冥(38);或渭之死,或謂之生;或謂之實,或謂之榮(39)。行流散徙,不主常聲(40)。世疑之,稽于圣人(41)。圣也者,達于情而遂于命也(42)。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43),此之謂天樂,無言而心說(44)。故有效氏為之頌曰(45):‘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46)。’汝欲聽之而無接焉(47),而故惑也。樂也者,始于懼,懼故祟(48);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49);卒之于惑,惑故愚(50);愚故道(51),道可載而與之俱也。” [注釋] (1)北門成:人名,姓北門名成。據(jù)說為黃帝之臣。 (2)張,開設、演奏。咸池:古代樂曲,傳說為黃帝所作。洞庭之野:廣漠之曠野,有影射之義,不是指洞庭湖邊之原野。 (3)?。盒那樗沙凇非M入第二章,聲調(diào)轉為和諧流暢,空曠迷離而悠遠,故心情由緊張恐懼而松弛下來。 (4)卒:終也。古代樂曲,詩歌的最末一章稱卒章,表完成之意?;螅罕憩F(xiàn)一種喪失自我,離形去智的心態(tài)。蕩蕩:恍惚無所倚。默默:暗昧不可言。不自得,自我消融在音樂的意境中,不能自主。 (5)殆其然哉:大概就是這樣吧。 (6)征:證明,驗證。此句意為我用人間的形式演奏,又用天道加以驗證。 (7)行之以禮義:樂曲發(fā)展演進遵循禮義。大清:天之清氣也。大,讀作太,太清如同《齊物論》講的“天籟”,本身是聽不見的,而一切聲音皆發(fā)源于它。 (8)至樂:最完美之音樂。由此至“大和萬物”一段,共35字,一些注家認為是郭象注雜人,當刪。也有認為非郭注,應保留。 (9)五德:仁義札智信。 (10)太和:指樂曲與天地萬物完全和諧同一。 (11)迭起:更迭興起。循生:順應天道而生。 (12)盛衰:指樂舞節(jié)奏情緒的強弱轉換。文武:文指文舞,執(zhí)羽箭;武指武舞,執(zhí)干戚。倫經(jīng):舞蹈隊列的縱橫編排。 (13)一清一濁:指一個聲調(diào)高一個聲調(diào)低。清,高揚;濁,低沉。 (14)陰陽:音分五音十二律,十二律中六為陽聲,稱六律;六為陰聲,稱六間。演奏時六律間相間即是陰陽調(diào)和。流光,形容樂聲之流動明快。 (15)蟄(zhé)蟲:冬眠之蟲。作:活動,復蘇。 (16)雷霆:雷聲與閃電。 (17)這句形容雷電之起,其來也驟,其去也疾,故不知其首尾。 (18)僨(fèn):仆倒。由這句以“生死憤起”形容樂曲通過強烈的節(jié)奏、情緒轉換,給人心靈以巨大震動。 (19)所常無窮:以變化為常理,此常理與變化一體而無窮盡。一不可待:想一成不變則不可得。 (20)燭:照也。此段講樂曲第二章。 (21)變化齊一:變化不離一定條理,條理又在變化中體現(xiàn)出來。不主常故:主,守也。不拘守固定不變之陳規(guī)。 (22)阬(kēng):同坑。谷與坑比喻大小不等的空間。滿:為樂曲所充塞也。 (23)涂隙守神:言樂曲入耳后,能堵塞人的感官通道,使人靜守心性。涂,塞也。隙,穴竅也,指人之耳目等感官。以物為量:受益多少,因人而異。 (24)揮綽:指樂器聲悠揚悅耳。其名高明:演唱的歌聲高亢明亮。 (25)幽:暗昧之所。為鬼神所處,紀:軌跡。 (26)有窮:有停止之處。 (27)儻然:無心的樣子。四虛之道:四面空虛,無所用力之途。 (28)槁梧:干枯之梧樹。《齊物論》:“惠子之據(jù)梧”,可與此互參。 (29)目知:目力與知力。 (30)屈:竭。逐:追逐。 (31)已夫:停下吧,算了吧。 (32)形充空虛:形體為空虛充滿。形體亦同于空虛,有形與無形,有身與無身也就同一了。委蛇(yí):從容自得的樣子。 (33)無怠之聲:樂之第二章讓人心情松弛,第三章為合樂,則讓人忘卻自我,連松弛心情也不存在,而與夭道合一,即是無怠之聲。 (34)調(diào):和。自然之命:天道流行之規(guī)律。 (35)混逐叢生:混然相互追逐,叢雜并生。這是用萬物生態(tài)形象比喻樂曲表現(xiàn)的生機勃勃的意境。 (36)林樂:指多種樂器之合奏。林為樹木叢生,有群義。故林樂即相與群樂也。無形:言眾聲和諧,混然天成,不辨其所出。 (37)布揮:聲音布散振揚。不曳:不受牽制,余音悠悠不絕。 (38)窈冥:幽遠暗昧之境。 (39)實:結果。榮:開花。生死實榮,皆是對樂曲意境的形象比喻。 (40)行流散徙:形容樂曲旋律節(jié)奏的演進推移和舞蹈者隊列之分合進退。不主常聲:不固守不變之老調(diào)。 (41)稽:查證。 (42)達情遂命,通達萬物之情,遂順自然之規(guī)律。 (43)天機:自然蘊含之機能。不張:不動。五官:耳目口鼻舌。中醫(yī)學認為五官分屬五臟,《靈樞·五閱五使》:“鼻者肺之官也,口唇者脾之官也,舌者心之官也,耳者腎之官也,” (44)心說:說同悅。這句是說,無法甲語言表達的內(nèi)心愉悅。 (45)有焱(同炎)氏:即神農(nóng)氏。 (46)苞裹:包括、翼括之意。苞同包。六極:上下四方之極。指無限之空間。 (47)接,承接。至樂無聲,所以用耳朵不能聽到,故欲聽而不能承接。 (48)祟:警戒之意。如徐鍇《說文系傳》:“祟,神出以警人。”即此義。 (49)遁:逃避之意。 (50)惑故愚,惑為遺失自我,連同形體聰明一并丟棄,故而渾沌愚昧。 (51)愚而道:渾沌愚昧則與大道合一。 [譯文] 北門成問黃帝說:“帝王在廣漠的曠野上開設演奏咸池樂會,我開始聽時感到驚懼,再聽下去則心情松弛,聽到最后感到自我消失,恍惚暗昧中不由自主地消融在音樂意境中。”黃帝說:“大概就是你說的這樣吧!我用人間的形式演奏,用天道加以驗證,以禮義來發(fā)展演進,以太清天籟為根基。最完美的音樂,先要與人事相應合,還要順乎天理,按五德運行,與天道自然相應,然后調(diào)和四時,與天地萬物和諧統(tǒng)一。四時更迭興起,萬物順應自然而生長;音樂節(jié)奏忽強忽弱,文舞與武舞隊列縱橫分合,樂聲忽高忽低,陰聲與陽聲相互調(diào)和,樂聲流動而明快;冬眠之蟲開始活動,我用雷聲和閃電驚醒它們;其聲終止而無尾,開始而無頭;其聲忽死忽生,忽起忽伏,變化無窮,想一成不變則不可能,你聽了這種音樂故而驚懼。 我又用陰陽調(diào)和之聲演奏,用日月之光來照耀;其聲音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中不離條理,不拘守老調(diào);其聲音在山谷就充滿山谷,在坑洞就充滿坑洞;其聲音能堵塞耳目,使人靜守心神,受益大小淺深因人因物而異。其樂聲悠揚悅耳,其演唱高亢明亮。因而可使鬼神處于暗昧之所,日月星辰按軌道運行。我演奏到應該停止處停止,應該流動處流動。我想思慮它而不能知道,想望它也看不見,想追趕它也趕不上;茫茫然立在四面空虛之途,靠著枯干的梧樹吟嘆:‘目力智力窮盡于所要知見的,力量竭盡于所要追趕的,我既然力所不及,那就算了吧!’形體已然空虛無存,就可以從容自如。你能從容自如,所以心情松弛。 我又演奏無怠之聲,調(diào)和以自然之規(guī)律,所以音樂表現(xiàn)生物混然相追逐,叢雜并生,相與群樂而又混然一體的意境;聲音布散振揚,不受牽制而余音繞梁,最后消失于幽暗中而不可聞。其聲發(fā)動無方所,而居止于幽遠暗昧之境:或稱之為生,或稱之為死:或稱之結果,或稱之開花;樂曲在演進推移,舞蹈在分合進退,不固守老調(diào),世人對此樂有懷疑,可以查問圣人。所謂圣人,就是通達萬物之情而又遂順自然之規(guī)律的人。自然之機能不動而五官就全部齊備,這就叫天樂,不用語言表達的內(nèi)心愉悅。所以神農(nóng)氏歌頌它說:‘用耳去聽不聞其聲,用眼去看不見其形,而又光滿天地,包括六極。’你想要聽它而又聽不到,故而失去自我。咸池之樂,開始使人驚懼,驚懼故而警戒;我又接著使人心情松弛,心情松弛故而逃避退縮;最后使人迷失自我,迷失自我故而渾沌愚昧;渾沌愚昧則與大道合一,大道就可以負載它而與之永存。” 孔子西游于衛(wèi),顏淵問師金曰(1):“以夫子之行為奚如(2)?”師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窮哉(3)!”顏淵曰:“何也?”師金曰:“夫芻狗之未陳也(4),盛以篋衍(5),巾以文繡(6),尸祝齊戒以將之(7)。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暴之而已(8)。將復取而盛以篋衍,巾以文繡,游居寢臥其下(9),彼不得夢,必且數(shù)瞇焉(10)。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陳芻狗,聚弟子游居寢處其下。故伐樹干宋(11),削跡于衛(wèi)(12),窮于商周(13),是非其夢邪?圍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是非其瞇也(14)?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陸,則沒世不行尋常(15)。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蘄行周干魯(16),是猶推舟于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無方之傳,應物而不窮者也(17)。且子獨不見桔槔者乎(18)?引之則俯,舍之則仰(19)。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20)。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21),不矜于同而矜于治(22)。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其猶柤梨桔柚邪(23)!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24)。故禮義法度者,應時而變者也。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25),彼也屹嚙挽裂(26),盡去而后慊(27)。觀古今之異,猶猿狙之異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28),其里之丑人見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矉其里(29),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摯其妻子而去走(30)。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窮哉!” [注釋] (1)衛(wèi),春秋時國名,在今河南一帶。衛(wèi)國在魯國西,孔子由魯去衛(wèi),故稱西游。師金:莊子虛擬人名。也有人以為魯大師名金,恐不確。 (2)奚如:何如,怎么樣。 (3)窮:困窮,不通達。 (4)芻(chú)狗:用草扎成的狗,古人祭把時,用作祭物。陳:陳列、擺設。 (5)盛:裝也。篋(qiè):竹箱之類。衍:箱子。 (6)巾:覆蓋。文繡:繡有文飾的蓋巾。 (7)尸祝:古代祭祀時對神主行祝禱之人。齊戒:古人于祭祀前,清心寡欲,沐浴更衣,不飲酒,不吃葷,不宿于內(nèi),以示誠敬,稱齋戒。齊,同齋。將:送。 (8)蘇者:打燒柴的人,取薪曰樵,取草曰蘇。爨(cuàn):炊火做飯。 (9)游居寢處:漫游歸來就寢睡覺。 (10)彼:指拾回芻狗恃加珍貴的人。數(shù):多次,屢次。瞇(mí),夢魘,夢中為鬼物驚擾。 (11)伐樹干宋:指孔子途經(jīng)宋國,在大樹下與弟子們演習禮。宋司馬桓魋欲殺孔子,孔子化裝逃走,桓魋把那棵大樹砍倒。 (12)削跡于衛(wèi):指孔子到衛(wèi)國,衛(wèi)靈公派人監(jiān)視,經(jīng)過匡地時,又被包圍五天,放走后被警告不許再到衛(wèi)國來。削跡即絕跡之意。 (13)商:指宋,周指東周。 (14)陳蔡:春秋時二個小國?;鹗常菏焓?。鄰:近也,此講孔子與弟子們行于陳、蔡之間,適逢吳楚戰(zhàn)爭,陳蔡也被波及,形勢混亂。他們被亂兵包圍七日,糧盡炊斷,隨行之人都餓得立不起來,快要餓死了。 (15)沒世:終生,一輩子。尋常:長度單位八尺為尋,二尋為常。 (16)蘄(qí):祈求,希望。行周于魯:行周道于魯國。 (17)無方之傳,四面八方皆可傳遞。隱喻無為可應對一切。傳,傳車、驛車,古時傳遞消息的快速工具。無方,沒有固走的傳遞方向。 (18)桔槔(jiěgáo):古代用杠桿原理制成的提水機械。 (19)這句的意思為:使用桔槔提水,把吊桶一端向下拉至井下,盛滿水后,松開手,水就提上來了。拉時即引之則俯,松開手即舍之則仰。 (20)這句的意思是:言桔槔為人所牽引,而不牽引人,所以不得罪人。寓意孔子也不要去引導別人,以免遭禍。 (21)三皇五帝:說法多種,較通行的一種是三皇為伏羲氏、神農(nóng)氏和黃帝。五帝為少吳、顓頊、高辛、堯、舜。 (22)矜(jin):崇尚、欽敬之意。 (23)柤(zh?。和ㄩ瓷介?,其味酸。 (24)可于口:可口,合于不同人口味。 (25)猿狙:不同種類的猴子。 (26)龁嚙(héniè):用牙齒咬。挽裂:用手撕碎。 (27)慊(qiè):滿足。 (28)西施:春秋時期的美女。病心:俗稱心口痛,實則胃病也,矉(pìn):同顰,皺眉痛苦的樣子。里:鄰里。 (29)捧心:雙手撫按胸口。 (30)挈(qiè):提攜、帶領。 [譯文] 孔子西去衛(wèi)國游歷,顏淵問師金說:“您認為先生此行會怎么樣呢?”師金說:“可惜呀!您的老師將困窮不通!”顏淵說:“為什么呢?”師金說:“芻狗在未陳列之前,用竹箱子裝起來,用繡有文飾的蓋巾覆蓋著,尸祝齋戒之后將其送上祭壇。等到陳列完之后,被丟棄,走路的人踐踏它的頭與脊背,打柴的人揀了去當柴燒而已。如果有人又把它取回來,用竹箱裝起,用繡有文飾的蓋中覆蓋,漫游歸來還要睡在它的下首,這樣的人即使不作惡夢,也一定屢次為夢魘困擾?,F(xiàn)在您的老師也取回來先王陳列過的芻狗,聚集弟子們漫游歸來睡在它下首。所以在宋國受到伐樹之辱,在衛(wèi)國被拒絕入境,在宋國與東周遭到困窮,這些不就是惡夢嗎?被亂兵圍困在陳蔡之間,七天吃不到熟食,已臨近死亡邊緣;這不就是夢魘嗎?在水上通行莫如用舟船,而在陸上通行莫如用車子。以舟船可通行于水上,而要求在陸上推行它,則一輩子也不能行走丈八尺遠。古代與今天的差別不就象水上和陸上嗎?周魯治道之區(qū)別不就象舟船與車子嗎?現(xiàn)今希求推行周道于魯國,這就如同推舟于陸上啊!勞而無功,自身還必有災禍。他還不懂得沒有固定方向的傳車,才能應接一切,諸方皆通而不滯礙。況且您難道沒見過用桔槔汲水的人嗎?用手去拉它就落下來,松開手它就仰起去。桔槔是由人牽引的,不是牽引人的,所以一起一落都不得罪人。所以三皇五帝的禮義法度,不貴其相同,而貴其能使天下得到治理。故而三皇五帝的禮義法度,就好比是山植、梨、桔和抽等水果,它們味道不同而都能合乎人的口味。所以作為禮義法度,要適應時代的要求而不斷變化?,F(xiàn)在如果把猴子抓來給它穿上周公時代的服飾,它一定會將其咬破撕碎,完全脫去而后才滿足。觀察古與今之不同,就象猿猴與周公之相異一樣。西施有心口痛的毛病,常在鄰里們面前皺起眉頭,鄰里中一位相貌丑陋女人看了覺得很美,回去也模仿西施,雙手撫著胸口對鄰里人皺起眉頭。其鄰里之富人看見了,緊閉屋門不肯出來;窮人看見了,帶著妻子兒女跑開。這個只知皺眉很美,卻不知皺眉之所以美??上а剑睦蠋煂⒃馐芾ЦF?。?#8221;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1)。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惡乎求之哉(2)?”曰:“吾求之于度數(shù)(3),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陰陽(4),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獻(5),則人莫不獻之于其君;使道而可進(6),則人莫不進之于其親;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然而不可者,無佗也(7),中無主而不止(8),外無正而不行(9)。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10);由外人者,無主于中,圣人不隱(11)。名,公器也,不可多取(12)。仁義,先王之蘧廬也(13),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覯而多責(14)。古之至人,假道于仁(15),托宿于義(16),以游逍遙之虛(17),食于茍簡之田(18),立于不貸之圃(19)。逍遙,無為也;茍簡,易養(yǎng)也(20);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采真之游(21)。以富為是者(22),不能讓祿;以顯為是者,不能讓名。親權者(23),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栗,舍之則悲(24),而一無所鑒(25),以窺其所不休者(26),是天之戮民也(27)。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28),正之器也,唯循大變無所湮者為能用之(29)。故曰:正者,正也(30)。其心以為不然者,天門弗耳矣(31)。” [注釋] (1)之:往。沛:地名,在今江蘇沛縣。 (2)惡乎:于何。 (3)度數(shù):制度名數(shù)。 (4)陰陽:陰陽變化規(guī)律。為什么求于度數(shù)要五年,而求于陰陽要十二年。一般認為“五年再閏,天道大成”,以歷法解說。十二年則為歲星循環(huán)一周,標志陰陽變化經(jīng)歷一個周期性過程,給人系統(tǒng)認識。說法皆牽強?;蛞詾槎葦?shù)簡明具體,易于研究,故五年;陰陽無形,變化莫測難于把握,故費時較多,用十二年。此說較合理。 (5)獻:獻出、獻給。 (6)進:奉送之意,與獻意相近。 (7)佗:同他。 (8)中:指內(nèi)心。主:主見。止:留住。這句話的意思為:內(nèi)心沒有與道相應之主見,道就不能留下來。 (9)正:證,印證,肯定之意。這句話的意思為:內(nèi)心之道得不到外界的肯定、認同,則不能實行。 (10)圣人不出:大道不得社會認同,無法推行,故圣人下把它拿出來宣揚。 (11)隱:藏,接納。這句話的意思力:外面種種說法、理論,與內(nèi)心主見不合,圣人就不接納。 (12)名:指事物之名稱,亦指一個人的名譽、聲譽,此處指后義。公器:眾人所用之物。意為好聲譽是眾人所用之物,大家爭著要,所以不可多取,多取則相爭受害。 (13)蘧(qú)廬:用茅草搭成的有脊無柱的茅舍,如今山民所說的馬架子。這種簡陋小屋只能暫留,不宜久住。 (14)覯:見。此指把仁義顯示于人。多責:招致眾多從仁義方面來的責備。 (15)假:借。 (16)托宿,寄宿、暫住。假道,托宿都是比喻之詞,表示圣人不執(zhí)著于仁義,只是暫且利用一下,以達到更高的目標。 (17)逍遙之虛:擺脫一切限制,無待無己,絕對自由自在的無限虛空。是莊子幻想的最高境界。 (18)荀簡之田,馬虎簡略加以耕種,即可獲取收成之田。 (19)不貸:指不借物于人,損己益人,只求自滿自足。貸,借。 (20)易養(yǎng):容易養(yǎng)活自己。 (21)采真之游:采取真意以遨游,不為形跡所役使。 (22)是:謂正道?!镀堊?#183;勸學》:“使目非是無欲見也。”楊諒注。 (23)權:權力,權柄。 (24)栗:顫栗,惟恐失掉。舍:喪失。 (25)一無所鑒:對上述之危害都無所鑒戒。 (26)窺:借為規(guī),取。不休:不止也。雖富有、名高、權重,仍不滿足,仍爭奪不止。 (27)天之戮民:指這些人為名利權勢相互爭奪不止,受無窮困擾摧殘,這是違背自然本性的自殺,不是外加之刑戮,故稱天之戮民。天,自然。 (28)怨:憎惡。恩:慈愛。?。簞儕Z。于:賜予。諫:勸止。教:教誨。 (29)大變:天道變化。湮(yān):滯塞。 (30)正者,正也:意思為,自己正,合于天道,方能正物,正人。 (31)天門,心。指與天道臺一,隨天道運化之心。 [譯文] 孔子五十一歲還沒有聞知大道,就往南方沛地去見老聃。老聃說:“您來了嗎?我聽說您是北方的賢者,您已經(jīng)獲得大道了嗎?”孔子說:“還未得道。”老子說:“您從何處求道呢?”回答說:“我于制度名數(shù)中求道,五年而未得到。”老子說:“您還從何處去求道呢?”回答說:“我于陰陽變化中求道,十二年而沒有得到。”老子說:“是的。假使道可以獻給人,則人無不把它獻給自己的國君;假使道可以奉送,則人無不把它奉送給自己的父母;假使道可以告訴給人,則人無不把它告訴給自己的兄弟;假使道可以傳給人,則人無不把它傳給子孫。然而這是不可能的,沒有其他原因,內(nèi)心沒有與道相應之主見,道就不能使它留下來;內(nèi)心之道不得外界之肯定、認同,就不能推行。道由心中發(fā)出,不為外界接受,圣人就不把它拿出來宣傳;由外面來的種種理論,與內(nèi)心之主見不合,圣人就不接納。名譽,是眾人公用之物,不可以多索取。仁義,為先王暫住之所,只可以停留一宿,不可以久居。把仁義昭示于人,會招致眾多責難。古代的至人,借路于仁,寄宿于義,以邀游于絕對自由自在的無限虛空,食在馬虎簡略即可得到收成的田間,立在不損己益人自滿自足的園圃上。絕對地自由自在,就是無為;馬虎簡略,就容易養(yǎng)活;不損己益人,故無所出。古時把這稱為采取真意以邀游。以富有力正道的人,不肯讓出俸祿;以名聲顯赫為正道的人,不肯讓出名譽。貪戀權勢的人,不能把權力讓給他人,他們操縱權力則膽戰(zhàn)心驚,喪失權力則悲傷不已,而對上述危害都不能引為鑒戒,為奪取其所求而不肯休止,這是在經(jīng)受自然之誅殺。憎惡、慈愛、剝奪、賜給、諫止、教誨、使之得生、處死,這八項是規(guī)正人的手段,只有能遵循天道變化而無所滯礙的人能正確運用它。所以說自己正,方能正人正物。內(nèi)心以為不對的,心靈就不會對它開放。”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糠瞇目(1),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膚(2),則通昔不寐矣(3)。夫仁義僭然乃憤吾心(4),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樸(5),吾子亦放風而動,總德而立矣(6)。又奚杰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7)?夫鵲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8)。黑白之樸,不足以為辯(9);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10)。泉涸(11),魚相與處于陸,相響以濕,相儒以沫(12),不若相忘于江湖。”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亦將何規(guī)哉(13)?”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見龍(14)。龍,合而成體(15),散而成章(16),乘云氣而養(yǎng)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嗋(17),予又何規(guī)老聃哉?”子貢曰:“然則人固有尸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發(fā)動如天地者乎(18)?賜亦可得而觀乎(19)?”遂以孔子聲見老聃(20)。老聃方將倨堂而應(21),微曰(22):“予年運而往矣(23),子將何以戒我乎?”子貢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24),其系聲名一也(25)。而先生獨以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進(26),子何以謂不同?”對曰:“堯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湯用兵(27)文王順紂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順,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進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28),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為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29)。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30),民孕婦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 (31),則人始有夭矣(32)。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33),殺盜非殺人(34),自為種而天下耳(35)。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作始有倫(36),而今乎婦女(37),何言哉!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備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38),下睽山川之精(39),中墮四時之施(40)。其知憯于蠣蠆之尾(41),鮮規(guī)之獸(42),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為圣人,不可恥乎?其無恥也!”子貢蹴蹴然立不安(43)。 [注釋] (1)播:播揚??罚汗任锲ば家?。瞇(mǐ)目:灰塵入眼,難以視物。 (2)虻(méng):似蠅而稍大的會飛昆蟲,生于野草叢中,雄的吸食植物津液,雌的刺吸人畜血液。噆噆(zǎn):叮,咬。 (3)昔:同夕,夜。通昔,即整夜,通宵。 (4)憯然:慘毒。憯同慘。憤:應作憒。 (5)吾子:談話時對對方的親切稱呼,相當于您、先生之類。樸:本性,本來狀態(tài)。 (6)放:作仿解,仿效之意。總德:執(zhí)守自性。 (7)杰然,用力的樣子。建鼓:大鼓。 (8)鵠:天鵝。黔(qián):黑色,這里作動詞染黑。 (9)辯:辨,辨別。這句的意思為:黑白各足其性,無須辨別區(qū)分它們的美丑好壞。 (10)廣:增大、擴充之意,觀:壯觀。 (11)涸:干涸。 (12)呴(xū):吐氣。濡:沾濕。 (13)規(guī):勸說,規(guī)勸。 (14)乃今:現(xiàn)在,于是:于此,在這里。指老子之處。 (15)合而成體李時珍《本草綱目》引王符言龍,“其形有九似,頭似駝,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鯉,爪似鷹,掌似虎。”龍是古人綜合多種動物特征,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神奇生物。合而成體或指此。 (16)章:花紋,言龍飛騰時,身軀伸展舒散開,鱗甲閃閃發(fā)光,形成炫目的文彩。 (17)嗋(xié):合攏嘴。不能嗋形容由于過度驚詫連嘴都合不攏的神態(tài)。 (18)尸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見《在宥》篇注。如天地:象天地那樣變幻莫測。 (19)賜:子貢姓端木名賜。 (20)這句意思是:用孔子名聲為中介,使老聃對來人身分有所了解。 (21)倨:同踞,伸開腿坐著。 (22)微:小聲、輕聲。 (23)年運而往:意為年歲很高了。運,行也;往,老邁。 (24)皇原作王,依《續(xù)古逸叢書》校改。 (25)系:連系。 (26)小子:老年人對年輕晚輩之稱呼,相當于現(xiàn)在說的小伙子,年輕人之類。少進:稍稍往前來。 (27)禹用力:禹帶領民眾治水很是辛苦勞累,故稱用力。湯用兵:商湯戰(zhàn)勝夏桀而有天下,憑借武力。 (28)心一:心淳樸專一,無分別,把親人與天下人同等看待。 (29)親:愛親人,殺:降等之意。殺其殺:按親疏程度依次降等。 (30)競:競爭。 (31)孩:嬰兒之笑聲。始誰:開始辨別人與物。 (32)夭:夭亡。 (33)變:機智權變。兵有順:人有機變詐偽之心,則用武力使之順從天理。 (34)殺盜非殺人:盜賊有罪該殺,殺盜順乎天理,與一般意義的殺人不同,故曰非殺人。 (35)種:指同類、同黨、同伙。這句的意思為:人們本來是為各自同伙謀私利,卻說成是為天下人。 (36)倫:倫理。 (37)婦女:象女人一樣去取悅于人。 (38)悖:搞亂。 (39)睽(kúi):違背。 (40)墮:毀壞。 (41)蠣蠆(lìChài):蝎子一類用尾部毒刺刺人的毒蟲。 (42)規(guī):現(xiàn)正,引申為馴化之意。鮮規(guī)之獸:指未經(jīng)馴化,保存野性之猛獸。 (43)蹴(cù)蹴:驚恐不安的樣子。 [譯文] 孔子見老聃與其講說仁義。老子說:“播揚起米糠瞇了眼睛,則天地四方的位置看起來都會顛倒;蚊子蛇蟲叮咬皮膚,則通宵不能入眠。仁義之毒害就在于使我心昏饋,禍亂沒有比這更大的了。您要使天下不喪失其本性,您自己要象風一樣順化而行,執(zhí)性而立,又何必用力去宣揚仁義,象背著大鼓敲打以尋求丟失的孩子一樣呢!天鵝不用天天洗浴而羽毛潔白,烏鴉不用天天染色而羽毛漆黑。黑與白作為物之本性,用不著去辨別它們的美丑;名譽之壯觀,不足以使自性增加什么。泉水干涸了,魚兒一起困于陸上,相互吐氣沾濕,與其相互用口沫相沾濕,不如在江湖中相互遺忘。”孔子見老吶回來,三天不講話,弟于們問道:“先生去見老聃,用什么規(guī)勸他呢?”孔子說:“我現(xiàn)在在老子那里才真正看見龍了。龍,合眾體而成,舒展開鱗甲形成耀目文彩,騰云駕霧,而以陰陽二氣為養(yǎng)。我見了他驚詫得口張開而合不擾,我又能用什么去規(guī)勸老聃呀?”子貢說:“如此說來,人本來就有安坐如尸而神游如龍,似深淵般靜默而又蘊含驚雷般巨響,發(fā)動時如天地一般變幻莫測的嗎?我也可以去見見嗎?”于是就用孔子的名聲為中介去見老聃。老聃正伸腿坐在堂上,輕聲答應說:“我的年歲很大了,你對我有什么指教嗎?”子貢說:“三皇五帝的治理天下方法不同,連系他們的名聲卻同樣崇高。然而只有先生認為他們不是圣人,這是為什么呢?”老聃說:“小伙子稍稍往前來,你為什么說三皇五帝治道不同?”子貢回答說,“堯讓位給舜,舜讓位給禹,禹用氣力而湯用武力,周文王順從商紂不敢違抗,周武王違抗紂而不肯順從,所以說不同。”老聃說:“小伙子稍稍靠近,我給你講三皇五帝的治天下情況:黃帝的治理天下,使民心淳樸無分別,民之中有父母死而不哭泣的,別人并不非難他。堯的治理天下,使民親愛其親人,民有為特別親愛其父母而對他人之親愛程度依親疏程度而降等的,別人對此并不非難。舜之治理天下,使民心競爭,民間有孕婦十月生下孩子,孩子五個月就會講話,還沒等到會笑就開始分辨人與物,人開始有夭折的了。禹的治理天下,使民心機智權變,人有機詐作偽之心,則用武力使之順服天理,殺死盜賊并不叫作殺人,從而人們本來各自力同伙人謀私利,卻說成是為天下人。因此天下受到極大驚恐,儒家和墨家也相應而起。他們在初創(chuàng)時還有倫理,而今卻象女人一樣取悅于人,還有什么可以稱道呢!我告訴你:三皇五帝的治理天下,名義上叫治天下,實則禍亂天下沒有比它更大的。三皇之智慧,上面搞亂了日月之光明,下面違背山川之精微本性,中間毀壞四時之運行。他們的智慧比蝎子尾巴、未經(jīng)馴化的猛獸還要慘毒,使人們沒有辦法得以安定其性命之實,而這些人還自以為是圣人,不可恥嗎?他們真是太無恥!”子貢聽后驚恐不安地站在那里。 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1),以奸者七十二君(2),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3),一君無所鉤用(4),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5)?” 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經(jīng),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6)!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夫白..之相視(7),眸子不運而風化(8);蟲,雄鳴于上風。雌應于下風而風化(9)。類自為雌雄(10),故風化。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茍得于道,無自而不可;失焉者(11),無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復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12),魚傅沫(13),細要者化(14),有弟而兄啼(15)。久矣,夫丘不與化為人(16)!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17)。”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注釋] (1)孰:同熟,熟知,熟悉。故:故事。 (2)奸:假借為干。干為干謁,因有所求而請見之意,七十二君:泛言孔子干謁諸侯之多。 (3)周召之跡:周為周公旦,召為召公奭,都是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因輔佐武王、成王建功立業(yè)而負盛名。周召之跡即指他們的功業(yè)治績。 (4)鉤用:引用,取用之意。 (5)說:說服。 (6)所以跡:決定治績的背后原因,指道。 (7)白..(yì):一種水鳥。 (8)眸子:瞳孔。運:動。風化:相待風氣而化生。這句是說,動物之雌雄憑借相互注視或鳴叫,不須交配而受孕生子。這是古人的誤解。 (9)上風:與下風相對,指風流動方向之上方。 (10)類:同類。同類動物之雌雄才能相互感應而風化,不同類則不可。 (11)焉:代指道。 (12)烏:烏鴉,鵲,為喜鵲。孺:孵化而生子。 (13)傅:付出。魚付出口沫而受孕。魚為體外受精,雌魚產(chǎn)卵,雄魚追隨其后,把精子排在上面,古人誤以為是付出口沫以相交配。 (14)要:同腰。細腰即細腰蜂,為土蜂之一種,又稱果裸。在其制成蜂巢后,將卵產(chǎn)在里面,然后叼來青蟲,麻醉后封在蜂巢里,待蜂卵孵成幼蟲,即以青蟲為食物,食盡青蟲后破巢而出。古人誤以為是青蟲所化,細腰蜂不會生子,以青蟲育成己子。《詩經(jīng)·小雅》有:“螟嶺有子,果贏負之”,即講此意,實為誤解。 (15)有弟而兄啼:有了弟弟,哥哥怕失去父母之愛而啼哭。 (16)不與化:不能與變化相一致。 (17)安:何。 [譯文] 孔子對老聃說:“我研究《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自以為很久了,熟知其中故事,以此求見七十二位君主,向他們講述先王之道,闡明周公召公之治績,而沒有為一位君主所取用。太困難了!不知是人難于說服,還是大道難于闡明?”老子說:“幸運啊!你沒有碰到治世之君主!說到六經(jīng),那是先王留下的陳跡,豈是治績背后之道?。‖F(xiàn)在你所說的,如同是足跡。足跡,是由鞋子踩出來的,而足跡豈能當作鞋??!一對白..相互對視,眼睛一動不動的盯視而受孕生子。蟲,雄的在上風鳴叫,雌的在下風應和而受孕生子。同類生物雌雄相互感應,故能受孕生子。本性是不可改變的,天命流行之理是不可變的,時間流動不能停止,大道不能滯塞不通。假如能獲得大道,無往而不通暢;失去大道的人,則無路可通。”孔子三個月沒有出門,又再次去見老聃說:“丘獲得大道了。烏鴉喜鵲孵卵生子,魚付出口沫受孕,細腰蜂化育青蟲為己子,弟弟生下來哥哥為失愛而哭泣。我孔丘不能成為應物變化之人,已經(jīng)太久了!不能隨事物變化而相應變化,怎么能使人與變化同一呢!”老子說:“可以了,孔丘獲得大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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