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過無中生有,誰曾料有中生無?語言藝術(shù)高超的國人,或正話反說,或反話正說,還有不可言傳只能意會的??谑切姆?、口非心是,錯雜交織,讓人如墜云里霧里,真假難辨。怎樣聽人說話、看人文章,遂為人生之功課矣。
太史令司馬遷的經(jīng)驗,歸結(jié)于一語:“反聽謂之聰”。他認為須從反面來識察,方知說話人的真意,才可謂真正的耳聰目明。魯迅與之有同感,曾將“正面文章反看法”稱作“令人毛骨悚然的文字”,但他又肯定此乃“經(jīng)過許多苦楚的經(jīng)驗”之談。一個要“反聽”,一個要“反看”,蓋在其揭示了聽話、看文章的竅門吧。
有個典故,說某人在地下埋了三百兩銀子,生怕被別人偷走,于是在埋銀處豎塊牌子,上書“此地無銀三百兩”;鄰居阿二見了,悄悄挖走銀子,并回應一句,“隔壁阿二不曾偷”。這幕滑稽戲太拙劣,兩個傻帽兒都自以為得計,卻經(jīng)不起“反聽”“反看”,徒留笑柄。現(xiàn)在的人再不會像他倆般愚笨,作偽、撒謊的本領(lǐng)高了去。
官場上的謊言五光十色。譬如,秦檜在高宗皇帝授意、批準下加于岳飛的“莫須有”,純屬“此地無銀三百兩”式的無中生有;后來替岳飛平反昭雪,又說高宗生前如何賞識、器重岳大帥之類,即是不要臉的“隔壁阿二不曾偷”了。前者以無中生有來造謠、誣陷,除去降金大患,后者則以有中生無來為高宗洗刷、開脫,維護太上皇“一貫正確”的光鮮形象。實在說不通,就說高宗受了秦檜“蒙蔽”、被奸臣“利用”。實際上,這些都是謊話的交替使用而已。倘不“反聽”“反看”,很難洞察個中真相和底細。
又如“文革”那陣,廣播喇叭里天天在吹“形勢大好”,但老百姓從痛苦生活中明白,形勢有些不妙;時時高唱“團結(jié)起來”,則大抵有人在鬧分裂、拉山頭;處處在講要“光明正大”,而定有人在搞陰謀詭計啦。這么“反聽”“反看”,豈不省心許多?
就說于今百姓的尋常生活吧,“反聽”“反看”仍是提防上當受騙的訣竅。商家在店鋪門口用小喇叭一次次叫著“假一罰十”的,你最好離得遠遠的;電話或手機上恭喜你“中大獎”,讓你去領(lǐng)取的,一準是叫你破財?shù)脑p騙勾當,萬萬信不得;諸如“免費旅游團”、保健品“無償贈送”等等,要么是變相的導購宰客,要么是騙人上鉤的圈套。一旦中招,就讓你白吃啞巴虧,悔得腸子青。
國人喜歡在客廳里懸掛“難得糊涂”的條幅。夏天總有人搖著把有“難得糊涂”字樣的折扇。不知這是附庸風雅,還是炫耀自己的糊涂或不糊涂。自稱“六分半書”的鄭板橋老先生,有官不做,以賣字畫作生計。他的“難得糊涂”,與其說是崇尚糊涂,倒不如說是自嘲或反諷,即譏刺清朝社會的黑暗、污穢?,F(xiàn)在的人們雖欣賞“難得糊涂”,可絕不會去做鄭板橋第二;他們多半揣著明白裝糊涂,以為這樣就能明哲保身。把自己的人生弄得像舞臺上的戲子,臉上敷粉,再涂上油彩,人前說人話,人后說鬼話,忽而無中生有,忽而有中生無,還像個人嗎?我想,對鄭板橋的“難得糊涂”,也以“反聽”“反看”為宜。清正、風雅的人格,靠“裝”是沒用的。
【原載2016年9月15日《今晚報·副刊》】
○樂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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