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兒童游樂園待了太長時間,想著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一星期前,也在這個公園,他們碰上了一個行醫(yī)的印度朋友,那朋友被孩子們的無法無天、沒大沒小嚇壞了。七歲雙胞胎中的那個小的,頂著印第安納·瓊斯禮帽,對這個醫(yī)生朋友說:“你是什么——笨蛋?” “他們對誰說話都這樣嗎?”朋友對父親說,“我明白我們的確是在這里過著日子,可你聽任他們學(xué)西部片里最糟糕的東西呀?!? 沒有哪個英國朋友會愿意說這種話的,回到家里后,父親評論道。 “問題是,”小男孩回答說,“他長著一張咖啡兮兮的臉。” 父親從沒這樣焦慮過,他覺得應(yīng)該開始樹立威信才對。 “我們走了!”現(xiàn)在,父親用他認為是最最“嚴厲”的聲音說道。 他撿起藍色塑料皮球,大步跨出游樂園,走進公園。七歲雙胞胎拿著樹枝打來打去,兩歲男孩從旋轉(zhuǎn)木馬上跳下來,撓著腿。 他們要穿過櫻草山,去那邊的小咖啡館。孩子們早就嚷著要喝飲料,而他想著一杯咖啡。在成年人的世界里,還能有什么比這樣更好的度過星期天早晨的方法呢? 令他驚訝的是三個兒子居然沒有抱怨地跟著他。要是他的朋友在場就好了,他就會親眼看見孩子們令人難忘的聽話乖順了。他的未婚妻剛巧碰上了個熟人,他見她還在秋千架邊上聊著。他已經(jīng)打斷過她一次了。她為什么總是在他最想跟她說話的時候跟別人說話? 走出游樂園,看見一個開闊的公園。他面前是上行的山坡,而山坡背后是天空。他想閉著眼睛一直朝前走,把別人都甩到后面去,為的是讓腦子什么都不想。在孩子們出生前的好多年里,他好像放走了所有的星期天。而現(xiàn)在,他的行止、想法、他所醉心的一切,最糟的是,他那無牽無掛的時間觀念,都已經(jīng)被令人心力交瘁的混亂,還有在他看來是必須履行的、為了使其他人滿意所作的掙扎取而代之了。 可是,他并沒有往山坡方向走,而是站在那里,伸出手托著皮球。 父親嘛,就是要把球踢上高空,讓兒子們仰著身體,大呼:“哇,快踢進云里去啦!怎么會這么厲害。爸爸。” 他喜歡這么表演一番后,看著兒子們你爭我奪,學(xué)他的樣子踢皮球。兩個七歲的雙胞胎和他們的母親住在幾條街外不遠的地方,他們只是來和他一起過周末的,他們開始在許多事情上模仿他,有些動作令他得意,而有些則荒唐而毫無意義,比如晚上戴墨鏡。這對雙胞胎一起出去,他們活脫脫就像布魯斯兄弟。就連那兩歲小孩,也開始模仿他說話時懶洋洋的腔調(diào),模仿他躺在沙發(fā)上翻看報紙。他就像是被一群惡意的漫畫家包圍起來似的。“爸爸,高一些?!眱蓺q的叫道,“高些啊,高些啊,踢到天上去?!? 兩歲男孩長著一頭金發(fā),被他媽媽剪得鋸齒似的。她趁他睡著時捏著電筒剪刀在他的兒童床前彎著腰剪的。男孩穿著起球的襪子、T恤衫和鞋,但鬧著不肯穿褲子。父親不忍心硬逼他。父親跑過去,撿起了皮球。他舉著球,為引起他們的注意,他高叫:“杰格斯,休勒,貝肯海姆,爸爸,爸爸,爸爸——球來啦!”他拼盡氣力把球踢得又狠又遠,自己滑倒在泥地里。 一時間大家都沒了聲音,少有的沉默籠罩了每一個人,誰也不想打破這沉默。因為這場景令人迷惑又難以置信。 大的那個雙胞胎坐下來,打開他的小手提箱,里面放著槍支、他寫的書和一張帝國大廈的照片。他拿出新的雙筒望遠鏡,透過望遠的一端沖著那片樹窺看。 “很遠很遠,差不多在天邊啦,”他說,“這兒,來看啊。” 父親站了起來。摘下他的墨鏡,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那皮球了,它卡在游樂園進口不遠處一棵樹冠上的枝杈間,像顆晃來晃去的腦袋。 父親朝游樂園瞥了一眼。他的未婚妻還沒有出現(xiàn)。 “朝它扔?xùn)|西!”他說。大男孩撿起一枚樹葉,把手舉在腦袋后面,然后扔了出去。父親說道:“硬的東西,伙計。來啊。我們一起干,準(zhǔn)把它打下來?!? 兩個幸災(zāi)樂禍的雙胞胎,開始奔跑著收羅石塊兒和堅果。父親也跟著他們那樣做。最小的男孩跳上跳下,扔了幾片樹皮兒。不一會兒,天上布滿了硬東西,一塊硬東西擊中了一條狗,另一塊擊中了一個騎車路過的孩子的腿。父親拿起雙胞胎的一把金屬槍,使勁往樹上擲去。 “你會把它砸壞的!”兒子用責(zé)備的口吻說,“我昨天才弄來的?!备赣H跨著大步走開了。“你去哪里???”男孩嚷道。 “我可不愿整天守在這兒?!备赣H回答道,“我想喝咖啡——現(xiàn)在就要?!? 他可以不管那只廉價塑料皮球,如果需要,回家路上再買一只就是了。 但是,他希望兒子們把他看成那種把球踢上樹去,然后就拍拍屁股走掉的人嗎?他接下去又會做什么呢——掉了二十英鎊的鈔票,就把它留在地上,因為他懶得彎一彎腰? “你在干什么?”他的未婚妻已經(jīng)從游樂園走了出來。她抱起小男孩,親了親他的眼睛?!鞍职肿隽耸裁蠢玻俊? 那倆雙胞胎還在扔?xùn)|西,好像在朝著彼此的腦袋扔了。 “住手!”父親走回來,命令道,“你們規(guī)矩些。” 雙胞胎里的那個小的大概是兩個里更勇敢的,他跑到了樹下。他戴著印第安納·瓊斯硬禮帽,腰間皮帶上綁了“套索”,不過被他套住的是那兩歲小孩的脖子,其實大多數(shù)時候,他還是挺喜歡小男孩的。 父親一下把他推上了一支樹杈,他既躍躍欲試又不敢大膽妄為,像是第一回被撂上了馬背。 “把我也弄上樹去,”一個約莫九歲的女孩說,她已經(jīng)在一邊看了些時候,現(xiàn)在在他身邊上躥下跳,“我會爬樹?!? 正長出一粒牙齒的兩歲男孩說:“我上樹。”他的臉蛋總是紅撲撲、濕乎乎的。 “我會飛一樣‘嗖嗖’就上了樹,”父親說,“可不能穿著這身新襯衫呀?!? 未婚妻在笑。“也不能在任何一個帶‘r’字母的月份里?!? 不像他的父輩,父親從未當(dāng)兵打過仗,也從來沒有任何場合要他顯示勇武。他總在想,要是在那種情形里,他會是怎樣一個男人? 父親幫著孩子們從樹上爬下來,自己爬了上去,大家都看著。他那年輕他十歲的未婚妻從底下過猛地推他,直到夠不著他。 父親在樹上,覺得高得不得了,他堂皇地揮了揮手,像總統(tǒng)先生在登機口那樣。他的一家子也朝他揮手。他把一只腳伸向另一根枝丫,將整個體重移了過去。枝丫馬上“咔嚓”一下壓斷了,他保命地縮回來,希望沒有人注意到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這個星期天的早晨,他正踮著腳尖跨在樹杈間,也許與住院和長年的傷痛僅咫尺之遙,但他確實感到他得到了一家人的深切關(guān)注,而今天這份關(guān)注沒有像往常那樣跟著一摞摞的要求。他想無論自己是如何留戀他過長的單身漢日子里的那種安閑和無責(zé)任感,他還是懂得至少一個人的日子并不好。而下星期,他要去美國五個月做研究工作。他會打電話給小孩們,他知道他們話講到一半就會說“拜拜,我們要去看《石頭城樂園》啦”,說著就把聽筒摁上座機。等他返家時,他們又會變得怎樣呢? 在他們的鼓動下,他朝面前一根粗大的枝丫傾過身去,咬緊了牙,一把抓住并且晃動它。出乎他意料,頭頂上的樹葉竟有了些響動,他松一口氣??伤钟X得他的動作和那只皮球的狀態(tài)之間并沒有什么直接聯(lián)系,離得太遠了。 九歲女孩已經(jīng)攀上了樹,伸出手拽他的皮帶,借一把力。他盤踞的樹杈變得那么窄,可她轉(zhuǎn)眼之間上了上面的樹丫,爬上去時還踩著了他幾根手指頭。 不一會兒,樹猛烈地抖動起來,比他的晃動可猛多了,樹皮葉子、嫩枝小丫都雨點般地落下,打在慢跑的人、孩子們和一個拴著拐棍站在樹下看熱鬧的老婦人身上。 這可是放棄陣地的好時候,他盤算著。女孩子把皮球搖下樹時,他可以把它撿起。再過十五分鐘,他就可以吃上抹了奶油的羊角面包,啜幾口無咖啡因的半脫脂奶咖。他或許還能翻翻報紙呢。 男人已經(jīng)脫下外套,遞給其中一個女孩,說:“別擔(dān)心,有我在這兒呢。” 父親瞧著那男人,他三十七八的樣子,一張紅臉,胖胖的,戴了一副厚眼鏡。他穿著熨過的粉紅襯衫,一雙人們通常穿去上班的鞋。 男人朝巴掌里吐了口唾沫,雙手搓了搓?!昂荛L時間沒有這么干啦?!? 他飛跑近樹,攀了上去。他沒在分岔的地方停腳,繼續(xù)往上攀,和上面的女孩打了個招呼,然后手腳并用,超過了女孩,爬上更容易折斷的樹枝叢。 “我來逮你啦,皮球……你等著,皮球……”他邊爬邊咕噥。 就像父親和女孩子所做的,他也不住地搖動樹枝。他氣力出乎意料地大,這回那樹好像要倒下來似的。 樹下,人們有的遮擋著臉,有的從紛紛揚揚的碎葉片里后退出去;可他們并沒有停止觀看,停止鼓勵性的嚷嚷。 “我會想法子接住他。”父親移動了一個位置,回答道。 父親想起他自己的老父來,有個傍晚,已經(jīng)喝過了茶,老父站在家門前的街上,那時他們第一次買汽車。像許多人、特別是那些自以為有學(xué)問的人那樣,老父對自己沒有動手能力相當(dāng)沾沾自喜。話說回來,老父至少能夠打開自己汽車的引擎蓋,把蓋子支好,對著引擎一臉迷惑地瞪著眼。他明白這舉動足以把鄰里許多剛喝完茶的男人們引誘出來。客居他鄉(xiāng)、充當(dāng)著好奇的議論的對象、有時甚至是受氣包角色的移民的老父,馬上就使那些男人——公務(wù)員、職員、店鋪老板、印刷工人和送牛奶的——卷起袖管,點上香煙,發(fā)幾句牢騷,指點他有關(guān)汽車方面的問題。他們待在街上,天黑了好久還不回家;他們躺在地上,背蹭著油跡斑斑的地面,傳遞著工具,老父客居的無援引來了他們的幫助。父親那時喜歡和來自印度大家庭的老父一起待在街上。老父從來不把孩子看成礙手礙腳的討厭東西。孩子到處都是,他們是生命的一部分。 老父的孫兒,這三個在他故去后才降生的淺膚色男孩,抬頭望著樹上那個來助一臂之力的男人和還卡在那兒的皮球。要是皮球長了一張臉,那張臉肯定笑嘻嘻的,因為男人搖樹時,它滾上滾下,左晃右晃,就像是微波上一只小小的船。這男人正跨坐在一棵大樹枝上,折斷了一根細長的枝條。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用樹枝去捅皮球,球兒開始上下跳動起來。最后一擊之后,它滾出來,掉了下去。 男人跳下樹來,得意洋洋地高舉雙臂,他的襯衫拖在外面,沾滿黑乎乎的斑點,他雙手骯臟,鞋子磨破,可看上去開心得很。 他女兒把外套遞給了他。父親的未婚妻想幫他撣去身上的塵土。 不久,這家人的活動房車載著自行車、槍、帽子、幼兒車座、尿片兒、雙筒望遠鏡(裝在箱子里),還有一只完好無損的塑料球兒,駛過公園。孩子們嘻嘻哈哈,你推我搡,述說著他們的“歷險”。 父親看看周圍,既擔(dān)心又盼望他的印度朋友今天會來公園?,F(xiàn)在他有話要說了。要是孩子們打破了那些看來已經(jīng)確立的規(guī)則,就像欲望會打破那些規(guī)則那樣,那真是件好事。盡管他那么希望,但他不可能以嚴厲的準(zhǔn)則和規(guī)范來教養(yǎng)孩子。他只能以身作則,以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生活觀作例子和指導(dǎo),就像最終人們所做的那樣。這比裝作有威信更困難,但更真實。 現(xiàn)在,當(dāng)孩子們走出公園另一端的大門時,父親回頭看了一眼遠處那棵被他們搖亂的樹,此刻它看起來多么小啊,它被打擾了,但沒被折斷。以后每次回到這個公園時,他都會想起這棵樹;日后走到異鄉(xiāng)別處,他都會記得今天發(fā)生的這令人感慨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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