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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惠子:旅途(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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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03 廣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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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清明》2023年第3期 


 黃惠子  


孟雯

瑤姐姐離開那天,我醒得意外的早,從房間往下看,碩大的行李箱讓她顯得更加瘦小。她爸媽走在她兩側(cè),她媽抓著個小塑料袋,像是早飯,往她手里塞,她不接。幾個人都看不清表情,在蒙蒙亮的天色中,很快淡出視線。

沒一會兒,我看見她爸媽往回走,她媽手里還抓著那袋早飯。

瑤姐姐名叫姚瑤,住我家隔壁。第一次見面時,這個大我十歲的姐姐在念高三。然后我看著她上了本地唯一的大學,畢業(yè)后在本地一家國有銀行當會計,找了一個本地的公務員男朋友。在我初中畢業(yè)這年,瑤姐姐離了職,去往千里之外的北京,讀研。事實上,我也快要走了,到更遙遠、更陌生的地方——去念高中。

我睡了個回籠覺,再次醒來時,天晴得刺眼。我又疊了幾條短裙,連同最后一個娃娃裝進行李箱。十多天前我開始打理行裝,似乎總也理不完。我的東西已經(jīng)快裝滿兩個箱子,每一個都比瑤姐姐那個更大。

我媽是不會幫我收拾的,她腹中的家伙快八個月了,限制著她的大部分行動。不過,她看起來只是肚子大,四肢仍舊修長,臉也沒胖,面色稍顯暗沉,但依然是好看的。

十幾年前她懷我的時候,大概也是這副模樣,但聽說那時她毫不在乎我的存在,吃喝玩樂一樣沒少。有一天她在朋友聚會中干了大半杯紅酒,導致我提前降生到這世上。我生來比別的小孩哭鬧得多,吃奶咬破她的乳頭。這些年來,她不止一次地說,孟雯,你就不能學學隔壁姚瑤,有個女孩樣兒嗎?我聽多了,知道她也就這么一說而已。反正,她到現(xiàn)在也沒在乎過我的存在。

“到時候你趙叔叔會把你送上飛機,我就不送了?!蔽覌屝⌒牡嘏踔歉吒呗∑鸬亩瞧ぃ衽踔恢徽钟胁剂系拇蠡ㄆ?,跟我說,“到了那邊,你趙叔叔的表妹會去接你?!蔽艺f:“到了那邊,我要是跟同學關系處不好怎么辦?”她說:“那你就繼續(xù)發(fā)揮強項,跟他們打架?!蔽艺f:“我努力?!?/span>

啟程當天,趙叔叔幫我把行李搬上車,說:“雯雯,走吧?!蔽覌尶吭诖采蠑?shù)胎動,每天早中晚三次,每次一小時,在此期間杜絕任何干擾。她輕聲而快速地給了我一個飛吻,隨即又將手放回肚皮上。我想起瑤姐姐走的那個早上,他們一家可真好,一直都齊齊整整。

姚瑤

走出家門那一刻,我知道我不會再回來。盡管一切看起來一如往常,但一切又都是全新的了。

前幾天碰見鄰居家的孟雯,她要去國外讀高中了。我問她:“還回來嗎?”她想了想說:“不知道,沒想以后的事,也想不出來?!?/span>

真羨慕她可以什么都不想。我在她那個年紀,已經(jīng)不怎么愛笑了。還記得好多年前的一個傍晚,我看到她在樓下,和幾個小男孩追著亂跑,她大喊一聲“爬樹”,自己帶頭,男孩子們一個個跟著往樹上爬,仿佛她的指令必須服從,這使得她頗有幾分將軍風范?,F(xiàn)在她已經(jīng)初中畢業(yè),個子長到和我一般高,一天一個造型,愛把自己往成熟里裝扮,討厭別人叫她雯雯,覺得那樣的稱呼太幼稚。她出落得越發(fā)標致,而眉眼里那股英氣仍看得出兒時的蹤跡。常常大老遠就聽到她那可用豪放來形容的笑聲,她那樣鮮活,即便是家庭變故的陰霾也不曾遮蓋她天生的開朗。

孟雯的家庭一度成為小區(qū)里廣場舞阿姨們的談資——漂亮女人的不忠,沉默丈夫下落不明,有錢男人舊情復燃——包括我媽媽在內(nèi),她們樂此不疲地反復品味,就好像嚼檳榔一樣上癮。又因為與她家一墻之隔這個地理優(yōu)勢,阿姨們圍著我媽媽,企圖探取更為具體和私密的信息。其實,我媽媽知道得并不比她們多,我們兩家極少走動,碰了面,彼此禮貌地打聲招呼,或者說幾句有的沒的,便各自關起門來。但我媽媽樂得這種分享,她只需做出神秘姿態(tài),湊到某個阿姨耳邊,悄聲透露一個無謂真假的短語——有時是“昨晚沒走”,有時是“好幾天沒來”,有時是“動靜有點大”——就天然地激發(fā)出整個群體的編劇潛能。當然,對事件本身的分析與推理,并不是閑話的目的所在,她們期望獲取的,是對當事人做出一番評斷和感慨后,比照自家那無可指摘的靜好歲月,得到一份心照不宣的滿足。

她家剛搬過來時,孟雯上小學。她媽媽來敲門,端著一盤咖喱牛肉,說是做得太多,送些給我們。她穿一條酒紅色吊帶連衣裙,皮膚雪白,長卷發(fā),眼睛亮亮的,身上散發(fā)著好聞的果香味,和咖喱香氣一齊盈滿屋子,讓我頓時對“秀色可餐”這個成語有了具象的體會。

過后一段時間,我媽媽包餃子,送了一些到她家去,回來對我說,這叫有來有往。她壓低聲音,又說,那女人長了雙桃花眼,一看就不是安分過日子的人,以后還是少跟她們家來往。

后來我們兩家果真就保持著近距離的生疏,至多,是她媽媽來借我以前的學習資料,我媽媽找出一大摞,幫她一起搬到她家,客氣地說不用還了。

流傳最廣的版本,是把孟雯爸爸的失蹤歸因于謀殺——姓趙的男人既是初戀又多金(搞不好還是孟雯真正的生父),老實木訥的原配自然成了多余。想讓一個人消失,辦法多得是。

不知道在這個劇情的生成和傳播過程中,我媽媽的貢獻有多少??傊転樽约旱靡猓何乙婚_始就看出她不是什么好東西,怎么樣,我看人準得很。

說這話時,她面露微笑,頭向右上方昂起一個恰到好處的角度。這樣的姿勢和神態(tài),讓我想起那次她在運動比賽中獲得冠軍后,她上臺發(fā)言,并讓我全程錄下發(fā)言和領獎視頻。會后她請人為我們一家三口拍合影,站在中間的她身披綬帶,手捧榮譽證書,臉上就掛著這副神情。

介紹王卓和我認識時,她也是一樣的神情。

孟雯

在我的同學忙于中考這段時間,我過得很輕松。班主任把我放到最后一排,不管我在課堂上干嗎,只要不影響別人就行。去國外的事,趙叔叔全部安排好了,不需要我準備什么。他當然很積極,這本就是他的主意,說是為我的將來作長遠考慮。別以為我不知道他的心思,早一點把我送走,他和我媽,還有那個即將出生的孩子,他們才是標準的一家人。

那天課上,我閑來無事,便又在臉上捯飭,把腮紅當眼影,打在眼周。自從我媽有孕在身,幾乎不用任何化妝品,于是都給我拿來練手。我對著鏡子看了又看,涂涂點點,直到自己滿意為止。

課間,隔壁班的體育委員被人一路推搡著來到我面前。他始終不敢抬頭,臉漲得通紅,支吾半天沒吐出一句話。一邊的同學不知從哪兒摘了朵小野花,突然往我嘴唇上一碰,接著去碰體育委員的嘴唇,沖他說:“你們倆間接接吻!”旁邊幾個男生不懷好意地吹著口哨,他的臉一直紅到耳根,又紅到脖子。我說了聲,無聊,就走開了。

他喜歡我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這種小學生才玩的把戲,實在是沒意思。喜歡我的人,據(jù)我所知,有那么幾個??稍谖铱磥?,一個個都乳臭未干,我壓根不想搭理。我心里也默默有過某個人,他戴著副眼鏡,長得并不算帥。但是他成績非常好,不可能談戀愛。所以,我把他從心里拿掉了。只是從此,我偏愛戴眼鏡的男生。

當天放學回家,我在樓下碰見瑤姐姐和她男朋友王卓。王卓像變魔術一樣,熟練地從袖子里變出一朵花,送給瑤姐姐,那是一朵含苞的白玫瑰?,幗憬憬舆^花,好像并沒有很高興。這也正常,瑤姐姐一向沒什么面部表情。王卓看了我一眼,我跟他們打招呼。瑤姐姐說:“你今天很特別,是一種楚楚可憐的樣子?!蔽艺f:“哈哈,看來我化妝手法還行。我先上去啦,拜拜?!蓖踝坑挚戳宋乙谎?。

到家后我查起白玫瑰的花語,代表“天真純潔的愛”,一朵則代表“我心中只有你”。我經(jīng)常見王卓接送瑤姐姐上下班,他們看上去很般配。王卓是個公務員,那他以前學習成績應該很好。他戴副黑框眼鏡,總穿西服或襯衫。那時我還不知道瑤姐姐考上了研究生,我想他們?nèi)蘸髸Y(jié)婚的。

當晚我做了個夢,我和王卓同時出現(xiàn)在一場聚會上,其他在場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有人走過來問我:“你是他老婆吧?”夢里的我感到莫名其妙,我跟王卓一點不熟,甚至都沒講過話,我怎么就成了他老婆?這時王卓看著我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顯得有幾分傻氣,又有點兒像我暗戀過的男生。我突然想起來,出于某項任務需要,我們確實在扮演夫妻,就對那問話的人點點頭。

醒后,我所記得的只有這一小段,后面似乎還有情節(jié),但怎么也想不起來。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這可太奇怪了啊。

姚瑤

是從什么時候起,決心要離開這里的呢?記憶的流動像火車沿路停靠,如果要找出那個轉(zhuǎn)彎的站點,我想那是在我十五歲,和現(xiàn)在的孟雯一個年紀。我從昏迷中睜開眼,看見自己躺在醫(yī)院昏暗的病房,手背上打著吊針。媽媽見我醒了,起身去找護士過來查看情況,爸爸給我沖了一杯紅糖水。

在此之前,我和爸媽正在逛超市。打我記事起,對于“爸爸”這個身份的認知,就幾乎等同于加班、出差以及應酬。爸爸在家時間很少,被媽媽視為正餐的晚餐,大多數(shù)時候只有母女二人參與。我說:“爸爸真忙啊?!眿寢屨f:“男人就該以事業(yè)為重。”爸爸偶爾和我們吃頓晚飯,這對媽媽來說,是體現(xiàn)“一家人”這一概念的難得機會。仿佛不容錯過的儀式,每次我們一家都要一起去小區(qū)門口的超市買菜,最好在超市或來回的路上再遇見幾個熟人,媽媽挽著爸爸的胳膊,熱情地與他們聊上幾句,也總不忘要我喊叔叔阿姨好。在得到對方“你女兒真懂事”的夸獎時,她會微笑看著我說:“快說謝謝?!?/span>

十五歲的那個周日下午,生理期的疼痛比以往來得更加劇烈,像一把鈍刀,在我的小腹來來回回地割,時而還狠扎一下。媽媽拉起在床上翻騰的我,要一起去超市,因為爸爸剛好在家,明天又要去外地。一身冷汗的我疼到說不出話來,媽媽給了我一個熱水袋,說:“痛經(jīng)是正常現(xiàn)象,能有多疼?不要掃興。”

我強忍著疼痛,和他們一起出門,結(jié)果在超市疼到昏厥,被送進了醫(yī)院。

這次以后,媽媽把重點放在我的痛經(jīng)醫(yī)治上,為此我沒少喝中藥。療效如何,我已經(jīng)沒有印象,只記得這個小事件成為轉(zhuǎn)彎的站點。當然,就如列車不會毫無預兆地急轉(zhuǎn)彎,我的決心也不是即刻下定的,此前一定有慢慢轉(zhuǎn)動的跡象,比如在說出“叔叔阿姨好”時的勉強,只是年紀尚小,模糊的意識遠不足以成形。那個站點過后,某一種自我的聲音漸漸明晰,要朝著另一個方向出發(fā)。

我的成績一直處在中等偏上水平,上了高中,想去離家很遠的地方讀大學。事與愿違,那年的高考對我不太友好,平庸的分數(shù)只夠上一個普通二本。爸媽都認為,既然如此,何必去外地折騰。我的堅持像小石子濺起的微弱水花,只一下子,就歸于沉寂。臨近大學畢業(yè),爸媽事先鋪好路,然后才告知我,我要做的只是筆試達到及格分,就可以進入這家國有銀行,成為正式員工。

沒有人問過我的想法。反感和抗拒在心底匯集成憤怒,可是我從來沒學會表達憤怒,過往的種種勉強,都在媽媽一次次類似于“能有多疼”抑或“不要掃興”的言語里,失去了表達憤怒的意義。我只是搖頭。媽媽說:“銀行多體面,多少人想進進不去?!蔽疫€是搖頭。媽媽說:“你爸去找了王行長好幾次,人家好不容易才答應,你要不去,不是讓我們難堪嗎?”我固執(zhí)地搖頭,后來媽媽哭了起來,說:“我們辛苦這么多年,還不都是為了你?!?/span>

她越哭越傷心,邊訴說自己的辛酸,邊數(shù)落我不識好歹。過了半晌,她緩緩止住哭聲,去廚房做飯。我聽到心不在焉的切菜聲,伴隨不太規(guī)律的啜泣聲,接著,是“啊呀”一聲慘叫。她痛苦地立在原地,菜刀切掉她半塊手指甲,鮮血從她的指尖滴滴下落。我趕忙陪她去樓下的藥房,對傷口做消毒和包扎。

那裹著紗布的手指,讓我失去了再搖頭的力氣。我順從地成為銀行職員,整天和各類報表打交道,到點回家吃飯,有固定的加班頻次,與同事和平共處。

上班的第二年,我對眼下所有的一切感到厭煩。工作不出意外,會一直這樣下去;媽媽永遠穿著松垮的運動服,每天做一葷兩素,把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在我行蹤超出她所掌握的信息范圍時,打幾個電話問我在做什么、何時到家;以及我二十幾歲了,每年仍舊被安排和爸媽,還有那些我繼續(xù)在喊著“叔叔阿姨好”的人,一起跟團出游一趟。在路上我聽樸樹的《旅途》,這是我喜歡了很多年的歌,但歌里歌外的旅途分明是不相干的。

得知我在考研,媽媽很困惑,你現(xiàn)有的生活已經(jīng)很穩(wěn)定,你的人生是規(guī)劃好的,一個女孩子,為什么現(xiàn)在還要去考試?

我看見光照進來,鋪在天花板上,在風的作用下,那一塊日光正起著褶皺。我在想,平日里容不得床單有一絲褶皺的媽媽,也有她阻擋不了的褶皺啊。

在我持續(xù)的備考過程中,她漸漸不再說什么,而是在打算如何將我被規(guī)劃好的人生延續(xù)下去——真考上了,先別辭職,讓你爸再找找王行長,看看有沒有停薪留職之類的政策。

她篤定我讀完書就會回來,至于其他可能性,那不屬于我,和我們家。

當然對媽媽來說,還有更應該上心的事。她是從孟雯身上展開的。

小小年紀就濃妝艷抹,將來跟她媽一路貨色。毫無疑問,這是我媽媽的又一論調(diào)。與她同盟的廣場舞阿姨們隨之附和,一點不錯,要我說,還是你女兒最好,長得斯斯文文,性格又乖得很,工作也好,以后誰娶誰有福。

隨著這樣的交流次數(shù)增多,阿姨們開始牽線搭橋,在這種事上,她們總是會拿出十二分的熱心。和被安排工作一樣,我本人又是對這一切毫不知情,直到微信里出現(xiàn)一個好友申請:王卓。媽媽這才挑明,并以那副我所熟悉的得意神色表示,王卓是她在若干“面試者”當中精挑細選出來的,“我看人準得很”。

我很想反駁一句,你連自己老公都看不準。

但我愣了一下,沒說出口??佳谐煽兂鰜砹耍艺跍蕚鋸驮?。

我沒有辯駁,出了門,關了手機,一個人在大街上游蕩到很晚。我想起媽媽也曾離家出走,因為爸爸。但是她很快又原路返回,回到她的軌道上照常運轉(zhuǎn),如同什么也沒發(fā)生過。有時她會把不離婚的原因落在我身上,借此讓我聽她的話。但我知道不是這樣,一切都不該是現(xiàn)在這樣??扇松鳇c改變真難,就像此刻,我也只能回家。

不用說,到家是媽媽理直氣壯的指責,并且再一次演變成聲淚俱下的哭訴。她告訴我,她已經(jīng)和王卓的媽媽見過面,也和王卓見過。你要是連微信都不加,讓我的臉往哪擱?

孟雯

這是個旅途

一個叫做命運的茫茫旅途

我們偶然相遇然后離去

在這條永遠不歸的路

瑤姐姐的練習冊上,有她抄下的幾句歌詞。我還在上小學的時候,我媽有一次帶我到瑤姐姐家,想把她的學習資料借來提前看看。瑤姐姐上大學去了,她媽很客氣,搬出一大堆書送給我,還幫著一起送到我家。她家里整整齊齊的,跟她的字跡一樣。不像我家,永遠都亂七八糟。那時我爸還天天悶在房間看電影。

那堆書自搬過來就被打入冷宮。一開始我覺得看它們?yōu)闀r尚早,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學習的料,看也白看。它們就長年靜悄悄地待在墻角。一直到出國前夕,我收拾行李時又見到久違的它們——都要走了,再不看一看,哪怕是意思一下,就好像對不起瑤姐姐似的。

我隨手抽出一本《高一數(shù)學同步練習》,懶洋洋地翻著,盡是些無聊的公式。不知道到了美國要學什么,應該比這兒有趣。我耐著性子從頭翻到尾,打算就此了事時,一眼瞥見最后一頁的左下角,幾行工整的小字,像是獨立于這本書的一小塊空間。

這幾句歌詞在泛黃的紙上,就跟著一起舊了,被一堆數(shù)字包圍之下,顯出特別的氣質(zhì)。我認得這首歌,但我只有朦朧的印象。也不知為什么,我當下就搜到它,想要完完整整聽一遍。

聽完后,只覺得平淡,而且聽不大明白。我一般喜歡聽快歌。但歌里那句“有一天爸爸走累了,就丟失在深深的陌生山谷”,倒讓我生出幾分說不清的情緒。

本來我沒想過去那里,我?guī)缀跻宋野?。這個瞬間,我突然覺得應該去那里走一走,就當作對我爸的告別,不管他看不看得到。

晚飯后,外面暑熱褪去一些,我來到老城區(qū),沿著鐵軌,看玫瑰色的夕陽一寸一寸低下去。我歪斜著踩在鋼軌上,跳過一根根枕木。這是一條廢棄的鐵道,在我爸第二次消失以后,我還是第一次來。

四五歲的時候,我經(jīng)常吵著要來看火車。我總把指示牌上交叉的“小心火車”念成“小火車心”,我爸就每次糾正我。都是在傍晚,隔著防護欄,一列長長的綠皮火車從身邊延續(xù)著轟鳴和律動,有時還能看見乘客談笑或睡覺。在我那目不轉(zhuǎn)睛的幾十秒,興奮勁兒有幾個小時那么長。有好幾次,我目送火車遠去,看不到了,才戀戀不舍地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我爸也在朝著火車開走的方向看。那個方向空空如也,明明只剩天和地,太陽都落山了,他還在出神地張望,連我叫他也聽不見。我奮力跳起來,試圖在他眼前揮手,總是夠不著,不過,也足以將他喚醒。他愣一愣,我大笑著說:“爸爸你好呆哦。”他便也沖我擠出一個面目模糊的笑。

他的五官在黃昏里變得難以辨認。然后,在某一次看火車的尾聲,當我回過頭來,他不見了。

我一度相信我爸有不為人知的超能力。在我的記憶中,當時他默念咒語,就一下子把自己從鐵道旁變進火車車廂里,乘火車去了別的地方。我媽夸我聰明,也說,爸爸到需要他施展超能力的地方去了,這是他的工作,任務完成了,他就回來。

我爸果真就從生活里蒸發(fā)了,我身邊也沒有人提起他。我從幼兒園升入小學,逐漸開始對深信的事情產(chǎn)生懷疑,但又想不出更為合理的解釋。我念到二年級時,我媽告訴我,爸爸要回來了。

她這才和我說出實情,我爸是因為賭博被關了幾年。也就是說,他一直在此地,哪兒都去不了。那他又是怎么跟著火車一起消失在天際的呢?我為此感到相當恍惚,對那天傍晚的事,仍然耿耿于懷,勝過對我爸這幾年監(jiān)獄生涯的好奇。我媽則堅定地認為,根本沒有那回事,我爸是在賭場被帶走的,是我年幼的記憶不可靠。

我爸出來后,我們搬離了原來的住處,我也轉(zhuǎn)了學。我爸的模樣跟我印象中沒有太大變化,只是更加沉默寡言,每天吃過晚飯,就鉆進房間,趴在電腦前看電影。我早已不再熱衷于看火車,他也很少再對我笑。一天又一天,我不得不認清這個事實,超能力是只存在于電影里的想象,它不會發(fā)生在我爸身上,自然也就不會遺傳給我。

這種認知持續(xù)到我五年級,到我爸再一次從鐵道旁消失。那是更為徹底的消失,以至于我重新懷疑起超能力的存在。我找不到答案。我媽說:“人生本來就沒有答案的?!?/span>

我沿路走著,落日僅剩的余暉也淡去了,天暗下來。走到鐵路道口,緊挨鐵軌的位置,曾經(jīng)的農(nóng)田,如今變成一家酒吧,名字就叫“第三鐵道”。

我頂著一頭新染的紫羅蘭色頭發(fā),忽略門口“未成年人禁止入內(nèi)”的提示,徑直朝里走去。沒有人管。酒吧人不多,我找個靠里的角落坐下,翻看酒水單,點了一杯“紅粉佳人”。

這里的布置很有趣,吧臺當中嵌有一道微型鐵軌,一個綠皮火車的模型在上面緩慢行駛。旁邊的玻璃櫥窗里,也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綠皮車模型。墻上貼有各種時期的列車時刻表,我試圖搜尋從前傍晚途經(jīng)的那一趟,密密麻麻的紙面無從辨識,我也從沒留意它的車次,它被淹沒在了過去。我的目光從上面挪開,一扭頭,落到窗邊一個熟悉的身影上。

是王卓。他穿著寬松的條紋T恤和五分休閑褲,跟我平時所見的那個穿白襯衫的他相比,像是變了個人。他對面還有一位,從抹胸包臀裙到尖頭細高跟,一身黑,看不出年齡的女孩。她似乎在和王卓不愉快地爭論什么,看起來心情很差。王卓一臉無所謂,任她哭了一陣然后拎包走出去,他也沒去追。

這時他也看到了我。他顯得有點意外,隨即就向我走來,在我對面坐下,說:“紅粉佳人,這酒很配你。”

姚瑤

王卓每天接送我上下班,常在我家吃晚飯,周末出游有時帶我父母一起,節(jié)日禮物和日常驚喜一樣不缺,工作日給我點奶茶外賣,不忘把辦公室的幾個人都帶上。模范男友,他們說。

我家里不缺模范,客廳玻璃展示柜的中間,擺放著媽媽和爸爸的獲獎證書,還有我小學的幾張獎狀。有人來做客,都會上前看一看,說幾句稱贊的話。王卓近來在單位演講比賽中得了二等獎,我媽媽很高興,想著什么時候能把他的榮譽證書也放進我們家玻璃柜里。

這些獎狀拼成一塊遮羞布,盡善盡美地蓋住了身上的瘡瘡孔孔。我是個敏感的人,在和王卓相處的幾個月間,發(fā)現(xiàn)過一些蛛絲馬跡,我知道他還在跟不同的人約會,就像當年發(fā)現(xiàn)爸爸的秘密一樣。但這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了,我從來就沒想過和王卓真正在一起。至于爸爸,此刻他正和媽媽一塊散步,在小區(qū)的公共健身器材上,一個扭腰,一個甩腿,像一對恩愛夫妻。

我開始留意爸爸的細微變化,是在十來歲時。他下樓倒垃圾,特意換了套干凈衣服,而以前倒垃圾,他是連拖鞋也不換的。這之后不久,爸爸突然多出一條樣式好看的天藍色針織圍巾,明顯與我們家衣柜里整體偏暗的色澤不協(xié)調(diào)。媽媽追問它的來歷,爸爸堅持說是自己買的,而媽媽堅持說這不可能。洶涌的追問步步深入,牽連爸爸近期每一次加班、出差和應酬的細節(jié)。最終爸爸也沒有承認什么,媽媽把那條圍巾剪得稀爛,連夜收拾衣物,摔門而出。

媽媽不在的時候,爸爸按時下班為我做飯。他沒有提起媽媽,我也就不問。我想到假如媽媽從此不回來,生活會是怎樣。但實際上,也就到第三天,我放學回家,看見媽媽在若無其事地掃地拖地,鋪平床單的褶皺。她從沒說過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就像那兩天根本不存在一樣。

一切回到原樣,我們一家都沒再提過這件事。爸爸出差少了一些,能做到節(jié)假日家庭聚餐不缺席;加班和應酬還是很多,回來晚了就展開折疊床睡書房,以后他一直睡那。

這些年過來,在他有限的居家時間里,總是手機不離身,偶爾躲進衛(wèi)生間接電話,講完出來,臉上還帶著那種戀愛中的男女才會有的神情。有點好笑的是,有一次我們在外吃飯,他和媽媽坐一邊,我坐他對面,他正低頭弄手機。那個角度和光線剛剛好,讓我無意間在他眼鏡片的反光里,看到他手機上的私聊對話框,跳出一顆大大的動態(tài)紅心,那是某一款情侶專用表情包。

我不曉得媽媽知道多少,每次不小心的發(fā)現(xiàn),我都有點替他們兩個難過。我?guī)锥绕谂涡r候的那場對峙再發(fā)生一次,等到他們離婚,每個人才能真正松一口氣。但是看似搖搖欲墜的局面竟日復一日地維持了下來,他們甚至在彼此的相處模式中看起來更為和諧。爸爸幾乎沒什么脾氣了,他愛上了運動,開始清淡飲食。而手機里的那位也仍在,我不確定對方是不是同一位,我覺得那像是爸爸的出口,使得事態(tài)保持了某種平靜。如果我沒有走,若干年后,生活大概會與之相似。

我從來都不是善于拒絕的那一個,去北京之前,我設想過提出分手的若干場景。沒想到是在動物園。當幾只猴子沒來由地撲過來時,王卓下意識地推我一把,躲到了我背后。其實當時猴子與我們還有一段距離,它們忽而又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往另一邊去了。

見我不吭聲,王卓覺察到自己的失態(tài),向我解釋說:“那不過是本能。”我說:“既然是本能,那就更說明問題。”他說:“你看你,一點小事,用得著這么上綱上線嗎?”我說:“我要走了,我們不用再這樣耗下去?!彼f:“我可以等你回來?!蔽艺f:“沒這個必要?!彼f:“我覺得我們挺適合?!蔽艺f:“你的意思是,我是個適合結(jié)婚的人,是嗎?”他說:“這有什么不對嗎?”

大概是那些猴子給我壯了膽,我接著說:“你應該明白,我跟你就是逢場作戲?!彼f:“誰活著不是在演戲?你想要不一樣的人生,但是折騰一圈會發(fā)現(xiàn),根本沒意義,眼下才是最幸福的?!蔽艺f:“多年來,我一直假裝幸福,現(xiàn)在我自由了,要趕緊吐盡嘴里的沙子?!彼财沧?,像看猴子一樣看了看我。

“別再幻想了?!弊詈笏f。

時間是傍晚,我提前告別了王卓。天邊一輪落日,夕照悠長地漫散,我忽然想再去兒時的鐵道邊散散步。曾幾何時,我駐足在火車駛過的時刻,迷戀汽笛轟響,隨之而來的那種空曠令我眺望遠方。

孟雯

王卓點了一杯威士忌,遞到我面前說:“沒嘗過吧?試試看?!蔽液攘艘豢?,嗆得咳嗽。我說:“太難喝了,辣嗓子?!彼α诵Γ没厝プ约汉攘?。我說:“剛才那個是誰,你不怕我告訴瑤姐姐?”他說:“你一個小孩混進這里來,不怕有人來查?”我說:“少嚇唬人,真要被查,我就說我是你老婆?!彼ζ饋恚f:“你就不怕我告訴你瑤姐姐?”我說:“這就是逢場作戲,有什么大不了?電影里天天演?!彼f:“你這小孩有點意思。”我說:“重申一遍,我才不是小孩?!?/span>

他看著我說:“你的眼睛很漂亮。”我說:“謝謝,很多人都說過?!彼f:“那我說個別人沒說過的,你走路和別人不一樣,別人是兩手前后擺,你喜歡左右擺,像動畫片里的人,而且你還愛用一只手抓著另一只手的手腕?!蔽艺f:“是嗎?這個我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你觀察真仔細?!?/span>

他從對面坐到我身旁來,說:“為了感謝我的發(fā)現(xiàn),跟我說說你的故事吧!”

他把酒杯挪過來時,有一滴酒濺在他的眼鏡上。從我的角度看去,鏡片上那一滴酒剛好與一盞橘黃色的吊燈重疊,我看見水汪汪的果凍般的吊燈搖曳不止,像是先前的落日蒙上一層水汽。我的思緒又回到過去,小學五年級,我爸的第二次消失。

我們從原先的住處搬到這里,我爸沒了工作,白天就自己做微商。晚上他總在書房看電影,什么類型的都看,不管多長的片子,他一定會看完。盡管他常常盯著屏幕發(fā)呆,任憑影像浮動,我也不確定他到底在不在看。沒有多久,他對微商失去了熱情,嘗試幾種產(chǎn)品,都不見起色。那時他連晚飯也不吃,很少說話,變得越來越瘦。我媽也天天咬指甲,我知道那是她心情不好的表現(xiàn)。有一次我還看見她躲在廚房,灌下一大杯白酒。不過,我從沒見她哭過。

后來我媽遇見了趙叔叔。我知道小區(qū)里的八卦,說趙叔叔是我媽的初戀,其實他們以前不認識。但我媽無所謂,她說,隨他們便好了,你趙叔叔就是我上輩子的初戀。

我記憶中,那幾年就是這樣度過的,趙叔叔每天晚飯后來我家,和我媽在客廳聊天看電視,待上一兩個小時再走。我爸在書房沒有一點聲音,他和趙叔叔從未打過照面,仿佛處在兩個沒有交點的平面。我呢,照舊在房間寫我的作業(yè),有時往客廳瞄一眼——我媽和趙叔叔說說笑笑,我媽像孩子一樣傻乎乎地笑彎了腰,把頭埋進趙叔叔肚子里,趙叔叔就摸摸她的頭。我沒覺得什么不好,應該說,是更好了些,趙叔叔不壞,我想要什么他都給我買,我媽也沒再咬過指甲,她開始做各種各樣的美甲。

再后來我爸就經(jīng)常外出,三四天回家一次,而后是十天半個月。我問他去哪,他也不說。有一回我實在好奇,就在他出門的那個傍晚,偷偷跟出去。

他走到了鐵道上,我一直在后面,他也一直沒回頭。我們兩個就這么一前一后,像是永遠走不到盡頭,天都黑了。

這時,耳邊響起長長的嗚嗚聲,像是我熟悉的火車汽笛。我不禁回頭看,不見火車的影子。再一轉(zhuǎn)頭,我爸就不見了。

我五年級時,那趟綠皮火車已經(jīng)停運,鐵道是荒廢的,不然我們也不可能走在上面。之后我媽還報了警,監(jiān)控錄像查不出頭緒,身份信息顯示他既沒登記過旅店、網(wǎng)吧,也沒有購買車票,沒有任何消費記錄,手機始終關機。沒人找得到他,他不在我們能看到的地方。

趙叔叔離了婚,搬來我們家。我家變得很有錢,我媽的車從寶馬換成保時捷,我就要去國外上高中了。但我爸丟了,我也沒辦法拿趙叔叔當爸爸。他們已經(jīng)買了大房子,等他們的孩子出生以后,就搬過去。當然,以后的事跟我無關了。

“我認為你爸是自殺,或者被謀殺,我是說,不管怎樣,你爸不會再回來了?!蓖踝空f。

“你不就是想說我爸死了嗎,你怎么跟小區(qū)那些大媽一樣?有什么證據(jù)證明我爸死了?”我反駁道。

“那你覺得呢?”王卓反問道。

“他去旅行了,搭乘時空隧道。我查過資料,這種現(xiàn)象已經(jīng)被證實是客觀存在的。就是說,人完全可能被帶入到另一套時空體系里。就比如,有天晚上我在房里寫作業(yè),我爸走進來,說有一家網(wǎng)店的零食不錯。我拿起手機,進入那家店鋪。他讓我挑挑看,我劃動屏幕,跟他說哪些我喜歡,哪些不喜歡。我敢保證那不是做夢,因為手機上有那個網(wǎng)店頁面,我挑選的零食還在購物車放著。過幾天,購物車被清空了,你知道這說明什么嗎?”

“說明什么?”王卓漫不經(jīng)心地說。

“我爸買下了。我越來越確信,那是時空隧道偶然開放,不同的世界被短暫連通。只是那個通道很快關閉了,我爸的快遞送不過來。你覺得不可思議?其實放眼全球,這事沒那么稀奇,我可以給你舉幾個著名的例子……”

“你是穿越劇看多了吧!”王卓打斷我道,“現(xiàn)實點吧小姑娘?!?/span>

我有點失望,還以為他會相信我??纯磿r間,已經(jīng)不早了,可我媽也沒來信息問我?guī)c回家,失望又多出幾分。我想再拖一拖,看我媽到底什么時候會找我。

我對王卓說:“你愛信不信,我不說了,換你說?!?/span>

王卓說:“你聽過《格林童話》嗎?”我說:“你又把我當三歲小孩?!彼f:“真正的《格林童話》不是你以為的那樣。”隨后,他講到白雪公主逃入森林,夜夜與七個小矮人交歡;講到睡美人不是被王子吻醒,而是被國王強暴;講到孩子們玩游戲,扮演屠夫的哥哥拿刀刺向扮演豬的弟弟,弟弟死了,媽媽看到死去的弟弟,痛苦地把刀拔下來,插入哥哥的心臟……

他說:“這才是《格林童話》的本來面目,我們小時候讀的,都是經(jīng)過美化的版本??墒悄汩L大了,你得承認,你就是不愿意面對那個真相,你一直在騙自己。”

“別再幻想了。”他說。

我要回家,我不想聽了。

我站起身來,王卓卻摁下我說:“你說你是我老婆,你可知道夫妻之間要做什么?”他眼里有一團火,在危險地燃燒。

我說:“別想占我便宜?!蓖饷媸呛谝?,我兩腿有些發(fā)軟,這才發(fā)現(xiàn)酒吧里除了我和王卓,已經(jīng)一個人都沒有了,連服務生都看不見,只有吧臺當中的綠皮火車還在鐵軌上不知疲倦地行駛。

王卓一把摟過我,他的力氣很大,我拼命掙扎。正當他幾乎要撕爛我的衣服時,吧臺中央突然傳來一陣汽笛聲,嗚嗚——

他愣怔一下,我趁機抽出手來,用力朝他臉上抓去。我的指甲是新做的尖頭美甲。

就在他疼得松開我的那一霎,我看見火車離開軌道,從半空向我駛來,眼前頓時天旋地轉(zhuǎn)。我不由得閉上雙眼,四周陷入寂靜。

再睜眼時,一片玫瑰色,像是我沒喝完的紅粉佳人。不對,那不是酒,是太陽,是我從家出來、來到鐵道時看到的那一輪落日。沒有火車,沒有王卓。時空回到了幾小時之前,我正在鋼軌和枕木上走著?;叵刖瓢衫锏囊荒?,我伸出手來看,尖頭美甲刮花了,貼在上面的水鉆殘缺不全。

我看見瑤姐姐,從鐵道的另一端迎面走來。她說:“這么巧,你也在這里散步?!蔽艺f:“是啊。”她問:“你哪天出發(fā)?”我說:“五天后。你呢?”

“三天后。你還回來嗎?”她說。

“我不知道,我沒想以后的事,也想不出來。”我回道。

“那么,旅途愉快?!彼D(zhuǎn)身揮手說道。

我也對她揮揮手說:“旅途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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