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在斷橋上對娘子說:“太上忘情,百般恩愛,叫我怎舍得娘子?!彼鋵嵰呀?jīng)安下心來,要與蛇共眠了。這是一種猶豫之后的決然,而不是暫時的逃避或慌不擇詞的表態(tài)。粵劇《白蛇傳》有很多版本,這個大團圓的安排比較常見。觀眾希望故事的結(jié)尾能還給這個為愛出生入死的女子一個好丈夫。京劇《白蛇傳》的精髓則全在一句唱詞——“喜相慶,病相扶,寂寞相陪,人間竟有這般滋味!”這就是白素貞死而無憾的愛。梅蘭芳每唱至此,多少人掉下眼淚。白蛇娘娘的故事流傳千年,情節(jié)多變,人物多面,演出的劇種也多樣。故事最早的源頭難以考證。清代徐逢吉《清波小志》提到:“宋時法師缽貯白蛇,覆于雷峰塔下?!笨梢娺@個傳說在宋代已有線索。在古本白蛇故事中,白蛇與青蛇的關(guān)系比我們所熟知的更為微妙。青蛇本是男身,愛慕白蛇。而白蛇只想當(dāng)人,于是青蛇就陪她當(dāng)人,在人間時時處處保護她。白蛇愛上許仙,青蛇就默默化為女身,以姐妹身份相伴左右。許仙辜負(fù)了白蛇,其實最痛的是青蛇。白蛇深知自己擁有兩段不同的愛情。她煎熬,她亦享受。這個故事相當(dāng)超越,放到今天,亦很有現(xiàn)代感。我們看《白蛇傳》,也曾對小青為白蛇奮不顧身的“友誼”有一絲隱隱的費解。只有回到古本《白蛇傳》,才豁然開朗。與古本的情感豐沛與細(xì)膩相比,后人臆想的什么小青對許仙也有情愫、小青與白蛇爭風(fēng)吃醋等情節(jié),均是小人之心。這個充滿人性的復(fù)雜與愛的單純的故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傳了。在傳統(tǒng)京劇《雙蛇會》中,略有這一古本的影子,可惜這戲現(xiàn)在也不大演了。南宋說書人的話本里說到《雙魚扇墜》,講白蛇和青魚修煉成精,與一名叫許宣的男子相愛。情節(jié)大致和后來的《白蛇傳》相似。說書人根據(jù)時間的長短安排結(jié)局。有的說到白蛇產(chǎn)子,有的說到白蛇被壓雷峰塔,有的說到白蛇之子中狀元后回來推塔救母。到了明末,馮夢龍在《警世通言》里較為首尾呼應(yīng)、敘述有層次地寫出這個故事,題為《白娘子永鎮(zhèn)雷鋒塔》。在馮夢龍筆下,白娘子是一條修煉成妖的大蟒蛇,因風(fēng)雨大作,到西湖安身,遇著許宣,春心蕩漾,按捺不住,冒犯天條與人相通。小青則是西湖內(nèi)第三橋下潭內(nèi)千年成氣的青魚。白娘子從一開始就對許宣糾纏不已,許宣則是個被動的受害者。“那娘子和丫鬟艙中坐定了。娘子把秋波頻傳,瞧著許宣。許宣平生是個老實之人,見了此等如花似玉的美婦人,傍邊又是個俊俏美女樣的丫鬟,也不免動念?!?許宣從此便酸溜溜地想念,在墻上題詩 “白白不知歸甚處,青青豈識在何方?” 后來白娘子向他贈銀子贈衣物,誰料竟是官府贓物,害他吃了兩場官司。但每次重遇,白娘子都能花言巧語,冰釋前嫌。許宣終與她做了夫妻?!敖痣u三唱,東方漸白。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自此日始,夫妻如魚似水,終日快樂昏迷纏定。日往月來,又早半年光景。時臨春氣融合,花開如錦,車馬往來,街坊熱鬧?!?但即使這樣溫暖地活著,許宣還是一直疑神疑鬼,也曾請捕蛇人到家里來捉蛇。后來許宣見白娘子現(xiàn)出巨蛇形,嚇得要跳河,被路過的法海救了。法海贈他一缽子,叫他回去扣住白娘子的頭,就把蛇妖收服了。這個版本的立場是警世戒色的,面目可憎。字里行間多是人與人的互相算計。有一段寫到許宣的東主李員外撞見白蛇原形,白娘子擔(dān)心他向許宣泄露,就對許宣說,李員外曾調(diào)戲她,她堅決不從。白娘子這番造謠已是難堪,哪知許宣這廝更氣人。他竟說,既未得手,他是我主人家,只得忍了罷。這個許宣太令人咬牙切齒了。此后各種版本的白蛇故事中,許宣的名字漸漸改成許仙,懦弱中也寫入更多身不由己的情感。在清代的《雷鋒塔傳奇》、《新編東調(diào)白蛇傳》,《白蛇傳》,以及彈詞《義妖傳》中,許仙雖然依舊是個無擔(dān)當(dāng)之人,但這些版本更為注重許仙與白素貞之間情愛交流的描寫,讓人更理解白素貞的付出。而白素貞的形象,也完全脫離妖孽之感,越來越突出有情有義、敢愛敢恨的女性形象。粵劇全女班花旦李雪芳就是以粵劇《仕林祭塔》一舉成名的。《仕林祭塔》講述白蛇娘娘被壓在雷峰塔下之前,在西湖斷橋上產(chǎn)子,取名仕林。18年后,仕林高中狀元,前往西湖祭塔,并把雷峰塔推倒,救出母親,一家團圓。李雪芳設(shè)計了一段長達(dá)19小節(jié)的反線二黃慢板長腔,淋漓盡致唱出白素貞被壓18年后與兒子骨肉重逢時的悲喜交加。一段“未開言不由人珠淚雙飄……”成為粵劇獨有的專腔,名為祭塔腔、會母腔,被花旦演出廣泛套用。著名劇評人蘇少卿1946年曾在《上海游藝》發(fā)表一篇名為《廣東戲》的文章,憶起他往昔在上??蠢钛┓嫉挠^感?!爱?dāng)李雪芳演于廣舞臺,吾常作座上客,雪芳所唱之仕林祭塔,反二黃(彼中人名曰反線)詞句之多五倍于今之平劇,其唱法由慢而快,快而慢,三起三落,往復(fù)回環(huán),層出不窮,即此一大段,長至一小時以上,真洋洋盈耳,蕩氣回腸焉。”祭塔腔拉腔很長,但因韻味濃郁而不覺沉悶。有母子的情感對照,并行發(fā)展,從唱腔到情緒,都有難度,能駕馭者不多。《白蛇傳》、《斷橋》、《仕林祭塔》等劇目在粵劇表演中長演不衰。上世紀(jì)50年代,廣州粵劇團演出《白蛇傳》,由馮志芬等編劇根據(jù)粵劇傳統(tǒng)劇目整理,導(dǎo)演陳酉名,李燕清、薛覺明、白駒榮、小木蘭等主演。上世紀(jì)80年代,劉漢鼐根據(jù)田漢的京劇《白蛇傳》和傳統(tǒng)粵劇結(jié)合,編出新版《白蛇傳》,由廣東粵劇院一團、二團等多個劇團演出。廣州粵劇團實驗劇團演出的《白蛇傳》由何建清改編,紅線女導(dǎo)演。粵劇的專戲?qū)G灰话阌蓪H顺t,很難超越。而粵劇演員郎筠玉卻在李雪芳的基礎(chǔ)上,將《仕林祭塔》有所創(chuàng)新,成為了新的經(jīng)典。郎筠玉戲路寬廣,能演青衣、花旦、刀馬旦,能唱子喉、平喉、大喉。苦情戲《仕林祭塔》,正合郎筠玉的“苦喉”。上世紀(jì)70年代,郎筠玉演《仕林祭塔》時,文革剛過。歷盡磨難的郎筠玉,亦有在暗無天日的“雷峰塔”下劫后余生之感,唱來天地動容。
郎筠玉、關(guān)國華《仕林祭塔》 來自粵人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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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開言不由人珠淚飄,叫一聲仕林兒,你細(xì)聽從頭。黑鳳仙他本是娘親道友。有一天慕紅塵,因此下山同游。在西湖與兒父同船邂逅,惹相思憑借傘,共結(jié)鸞儔。好夫妻開藥店,估到天長地久。又誰知兒親父,中了法海奸謀。他他他上金山再受法海引誘,那法海離散我夫妻,不應(yīng)把你父收留,娘也曾到寺門,哀求他放手。恨只恨那法海,不允所求。娘也曾施法寶與他相斗,娘也曾借東海水淹山頭。有誰知,娘腹中痛楚難受。你為娘戰(zhàn)不過,敗下山頭。在斷橋產(chǎn)嬌兒難于逃走,那法海金缽就把娘收。千載冤萬世愁一朝鑄就。鐘哲平作品
作者簡介:嶺南文化學(xué)者、
廣州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研究院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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