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這是一篇散亂的游記,或者也算不得游記,我去了一個城市的一些地方,觀覽了一些景色,遇見了一些人,抑或重新認識了一個地方,重新理解了一些故友。對于空間、時間,對于人,又有一些不成系統(tǒng)的觀想,我就是想到這些,也因著朋友的邀請,索性就把這些觀想記錄了下來。
因為要寫這篇蘇州游記就索引各種資料,我寫自己去過什么地方,喜歡貼著人寫,我經(jīng)常說再合宜得體的時空,如果缺少血肉俱全的人,那一定是冷冰冰的,以至于無所感知亦無所回味。
蘇州有很多人,古人、今人,古人是現(xiàn)代人的模范,今人是未來人的模范,我熟悉文震亨、沈復(fù)、俞平伯、葉圣陶、顧頡剛,拿來做樣本肯定足夠。越是了解他們,就越能明白空間在時間變換下的錯位和遺存,像是荒涼園林間鄰水亭角邊的舊時明月,人物俱已作古,尤顯得作古的生命在同一地點散發(fā)的力量有多么奇絕可貴。這些生命的力量感染著我這個旁觀者,使得我踏足的每一處古巷、每一處園子,都成了我自己的生命本身。
游園驚夢
1
明代嘉興人李日華每年有兩次固定出行,一是每年農(nóng)歷四月初八的浴佛節(jié),李先生必去蘇州,二是每年不定期會去杭州,游賞四季時令,或處理各種人際陳碎。明清人遠行多走水路,譬如蘇州,逢到春色綺麗時,他早上從嘉興坐船去蘇州,中午至杉青閘,下午過王江涇,傍晚至平望、八尺,李日華很可能會在那里過夜,如果不介意當天多走一些水路,就去離蘇州更近的吳江,舟停夜宿,第二日一早再往北行駛五十里即到蘇州閶門。
我這個21世紀又過去18年的現(xiàn)代人,在這個春暖花開的時候,從上海跑蘇州,只消一張高鐵票,計39.5元,路上耗時半小時左右。我設(shè)想李日華在他所處的時代,坐船從嘉興去蘇州,目的地固然是姑蘇,但耗時一天多的路程,可能也被視作另一種目的。舟行遠途,一路的水鄉(xiāng)色彩,一定能讓詩人在春色入眼后,慶幸自己并未辜負季節(jié)的柔軟。即便是像郁達夫那樣的民國人,也總有機會在深秋去蘇州的路上,“探頭出去看車窗外的茂茂的原田,青青的草地,和清溪茂舍、叢林曠地”。
但我可能無法實現(xiàn)這種預(yù)期了,高鐵半個小時的途程,思想還未來得及跳脫出行時的急躁,蘇州就到了。這很像這個新時代的某種特征,即犧牲某種美學(xué)生活,換取高效率的便捷,當然,我無意貶損高效率對普羅民眾的意義,而代之以過去我設(shè)想的美學(xué)和效率的攜手共行,如今我更多無奈于一些早已逝去生活的無可挽回。
無奈之中,亦有僥幸。我自小生活在江浙一帶,蘇州不是陌生地,但一個人從孩童長到少年,再從少年成為青年,乃至中年,自己原以為熟悉的地方,卻又往往不熟悉。每一處地方,都有每一種獨有的風(fēng)景,這些風(fēng)景皆因生活在那里的每一種鮮明的人物,變得并不僅只是空間的意義,往往更有可讓過客回味的共情處。我每成長幾歲,癡讀幾本書,間或聽聞與那個地方相關(guān)的一則人物故事,一種地方傳奇,一首歌謠,一篇短文,使得我每在一個人生階段,每過那一處地方,那里的風(fēng)景交雜各種時間、各種空間下的各種人物的故事,總能讓我有各種不同的體會。
蘇州城一隅,利維攝
2
我曉得蘇州人是一種如何“奇怪”的存在,最深刻的印象來自蔡瀾的一段文字,他講,縱使在最困頓年代——尋常日子大約也都過不下去的時候,蘇州人還曉得找一個茶杯放一點水,漂一點浮萍在上面,哪怕別無其他娛樂,每天就安坐在窗臺下一把沾滿油漬的明式玫瑰椅上,看著這個浮萍冒著綠意長大,這是一種可抵消所有困厄苦難——以至于仍能保持優(yōu)雅的辦法,與其說這是辦法,不妨說這是一種心態(tài)。對于這樣的蘇州人,這種快意的優(yōu)雅于當下是否還有遺存,今或不可知。不過,這個說法給我一種舊時代中國人的極美印象,這種印象的最深刻處,在于它和當下中國人急躁心態(tài)恰成對比。因此,我每去蘇州這樣的城市,潛意識里也總設(shè)想自己能夠找到一些殘存的舊時代氣息。
這樣一種舊時代下的蘇州人形象,變成具體人物就是《浮生六記》里的沈復(fù)和陳蕓。這兩個清代人的朦朧故事,溫柔了好幾代人,它誠懇告白每一個讀者,中國人——特別是蘇州人,過去曾經(jīng)這樣生活過,他們有著和每個過去人、未來人一樣的瑣碎煩惱,甚至流離失所、家破人亡,但美學(xué)生活總在夾縫中頑強成長,以至于枯木成林,這并非對一成不變生活的某種刻意修飾,而純粹是性情使然,因為各樣的美對應(yīng)著各樣情感,各樣情感又需各種人為設(shè)計的空間滋養(yǎng)出各樣的故事。
作家葉兆言筆下的俞平伯是另一種老派的蘇州人。據(jù)說晚年俞平伯去餐館吃飯,“譬如遇到喜歡吃的菜,他似乎不太想到別人,一盤蝦仁端上來,嘗了一筷,覺得味道好,立刻端到自己面前盡情享用。又譬如抽煙,煙灰與煙缸無關(guān),懶得去撣一下,煙灰不斷地落在胸前衣服上。”或許這樣的描述,只是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蘇州名門子弟的形象,因此葉兆言又補充了一個極具畫面感的印象:“有一次請他吃飯,來了幾位老先生,都是會吟詩的,吃著喝著便詩性大發(fā),抑揚頓挫朗誦起來。做小輩的輪不到上正桌,俞平伯吃著吃著,突然童心大發(fā),離桌來到我們這幫孫子輩面前,紅光滿面吟了一首古詩。我只記得怪腔怪調(diào),一句也沒懂。”
這種字里行間透露的一種溫柔的、婉約的,卻又任性的孩子氣形象,和沈復(fù)、陳蕓明明同歸一脈,我甚至還記得當初讀俞平伯和葉兆言祖父葉圣陶暮年通信時的那種味道。俞、葉皆蘇州人,他們的書信集有好幾頁一直在聊怎么種植牽?;?,期間交雜各種詩詞唱和、書畫昆曲。兩個老頭和溫柔的前朝人一樣,不管是詩書唱和、種花蒔草、舞文弄墨,還是柴米油鹽醬醋茶、鍋碗瓢盆衣褲襪,大約是同一滋味。仿佛清瘦男人安坐椅上看著白日底下水杯里的浮萍,活出人的味道,掙扎著在狹窄碕仄的生命里,處處安設(shè)園林式的通幽曲徑。我仍記得前幾日深夜,我讀俞平伯1956年游蘇州日記,那日記我已讀過數(shù)十遍,再一次閱讀還是能被字里行間的平緩柔軟所感動,那只能是一個老派的蘇州人能夠傳達給你的——一種生命在時空中吸取歷史的積累,使得自身愈發(fā)敏感的力量。
舊時蘇州城一隅
3
為著春日游園,我跑去了藝圃,車下了吳趨坊,然后就是沿著深巷,東繞西彎的探索。藝圃從明人袁祖庚始建,到如今換過多位園主,較出名的是文徵明的曾孫文震孟,以及清初的姜埰、姜實節(jié)父子,實則藝圃之主體由此二人固定下來。這個小園子票價十元,隨你從早逛到晚,那里我去過多次,游覽線路幾乎每次不定。園林的詭譎在于,任何文字很難形容你涉足其中的那種奇怪的空間感,亭臺、水榭、書齋、回廊、廳堂圍繞著湖水展開,各個空間之間又另有巧妙布局,以至于空間之狹小和景觀之豐富,可以絕無沖突,明人從宋人山水筆意里學(xué)到這種空間布局,導(dǎo)引園林里的人產(chǎn)生各種奇怪的況味,幾乎是可以突破時空開展起來的。
這樣的蘇園幾乎處處皆是奇怪地方,處處又皆有時空的變幻與奇妙,你可能覺得你站在一個明式園林里,但倒回去400年,除了那個湖,你不會知道你身處何處,譬如那個水榭,明代的時候,那里是一個露天的廣庭,背靠文震孟的世綸堂——如今成了博雅堂,而現(xiàn)在的世綸堂是清末重修的,水榭也是清末蓋的,即在道光以前,那里仍是空曠之廣庭,水榭后的堂屋,從文震孟的世綸堂到姜埰的念祖堂,再到道光后的博雅堂,變化巨大。我不由設(shè)想,倘若有一個延時視頻可以包納500年,空間的變化幻像是驚人的。
這甚至給了我這樣一種觀感,明人造園大抵還是偏宋人格局的,只是比宋人更懂經(jīng)營空間的營造,畢竟居所在山林里,和山林在居所里,概念自然不同,而如今我們所見園林之氣象,更多是清人給我們的。而在這些讓我甚至覺得精致過度的庭院之間,又有多少是后人的復(fù)建,這些建筑里,有些是成功的,更多可能是失敗的。
滄浪亭,利維攝
4
藝圃的主人曾是文震孟,文家從文徵明開始便擅長欣賞甚至構(gòu)建林泉之美,到了文震孟這一代,美學(xué)繼承不但沒有斷裂,反倒有了新的氣象。文震孟的弟弟文震亨,甚至出版了自己關(guān)于空間美學(xué)的《長物志》,書中凡園林、居所之營造,物之選用擺放,纖悉畢具。
有時你會忍不住將文震亨(1585年生人)和高濂(1573年生人)、李漁(1610年生人)這兩個人進行比較,文震亨是蘇州人,另兩位一個是杭州人,一個是如皋人。他們的著作,你在今天很多討論文人空間的文章里都見得到引征,逃也逃不掉。對比《長物志》、《遵生八箋》、《閑情偶寄》,能看出文震亨完全不同于高、李二人的氣質(zhì)。
讀《長物志》會發(fā)現(xiàn),文震亨總喜歡用二分法或三分法:“這個最好,這個次些,那個則不可用?!彼坪踉诟嬖V他的讀者:我的品位不可辯駁,你們愛看不看。高濂也有類似傾向,只是你看《遵生八箋》時,會覺得他比文震亨略溫和,但總體氣質(zhì)上,李漁能夠和文、高二人區(qū)分開來。
在指導(dǎo)別人如何生活得更有趣味這個問題上,李漁是偏向?qū)嵱弥髁x的,他照顧到了多數(shù)人的實際情況,他喜歡說:“我覺得這樣……這樣……最好,但如果你沒這個條件,我有其他辦法為你改善美學(xué)?!崩顫O甚至為窮人準備了他們可以借鑒的行樂法則,這些言論在文震亨或高濂的書里都不可能見到。作為蘇州和杭州的雅士,即便他們二位和李漁一樣在科舉或仕途上都失敗了,但文、高二人更像是一絲不茍的文人,他們家學(xué)或許都不淺,但皆不像李漁長于商人家庭,李漁作為一個幕僚、暢銷書作家、家庭劇團老板,他的身份一直游離在文人和商人之間,他接觸的社會階層顯然比文震亨的蘇州圈子要更復(fù)雜,所以李漁顯然在他的著作里表現(xiàn)出了那種圓滑世故的特點,同時,他也是創(chuàng)造力十足,所以《閑情偶寄》能夠被所有階層找到可供借鑒的地方。
而對于《長物志》,文震亨大概是要為自己高大上的品位建立標準,盡管他所處的時代早已風(fēng)雨飄搖,但所有這些高濂不曾經(jīng)歷,他的著作比文震亨溫和,同時也是大雜燴,《遵生八箋》是精致瑣碎的,但又充滿了江湖術(shù)士的各種奇怪養(yǎng)生心得,似乎高濂只是一個忠實于他所處階層的收集者和記錄者。
藝圃,利維攝
5
我去藝圃那天,天朗氣清,入園時恰正午時分,日頭正盛,陽光照在稀稀落落的蘇州人身上,有些過眼皆幻夢的感覺。那天,有好幾對新人在里頭拍婚紗照,藝圃見證了不少王朝變遷,但不曉得它見證了多少癡男怨女的往事。那日,我坐響月廊下,對著明式園林里那種借景的漏窗發(fā)呆,漏窗后面就是叢叢綠竹,旁邊的半亭中有一聯(lián):踏月尋詩臨碧沼,披裘入畫步瓊山。我見到旁邊有一個穿著淺色絲綢旗袍的老嫗,在一旁對著廊前的湖水安坐,立時想到了董橋筆下有個叫蕭姨的蘇州老人。
她也是一樣的穿著,董橋說她“花白的頭發(fā)梳得絲絲服帖,圓圓的發(fā)髻永遠插著一枝翡翠發(fā)簪,寬寬厚厚油綠得誰也舍不得雕琢,只沿著四圍陽刻一道細致花邊”。在董橋的筆下,這樣的老人正是住在像藝圃的小園子里,她的“深院大宅四周花木萬千,像個小植物園。正宅是荷蘭洋房,大廳正中掛著顏文樑一幅大油畫,畫江南水鄉(xiāng)人家,濃濃的油彩抹成粗粗的筆調(diào),遠觀竟成一片迷蒙的雨景,石橋兩邊的樹影、人影都在動,小船過處,滟瀲的燈影頓時浮起宋詞元曲的嬌韻”。
這幅畫面的點睛處,是這個蘇州女人在這個如藝圃一般的園子里,對著一幅油畫微笑著用軟軟的蘇州話對你說:“那小窗里該是小紅低唱之處了!”接著,輕輕念出好嗲的蘇白道:“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弊詈?,董橋補充道:“……蕭姨指著偏廳墻上瘦瘦長長的條幅對我說:‘你看那上面不就題了松陵趙眠云嗎?’”
說來奇怪,空間總是因著人產(chǎn)生故事而帶有迷人的氣息。譬如,蘇州人的柔軟在我印象里另有一處奇崛的存在。這種奇崛發(fā)生在蘇州女人身上,是我從蘇州人顧頡剛的自述里尋到的。顧頡剛從小由祖母撫育,有兩件事情我記憶尤甚:其一,顧五歲的時候(1897年),有一個親戚來了,家里人買了點心款待,大家坐在客廳里寒暄,顧站在旁邊看吃,客人出于好意,就拿了一個餃子遞給了他,祖母當時不作聲,但等客人走后,祖母關(guān)起房門就把他一頓猛打,顧因此說“我從此以后不敢再看人家吃東西”。其二,顧有一次因貪玩借故逃學(xué),一次天下大雨,便不想去,祖母即指著天堅決地說:“就是落鐵,也得去?!边@兩件事情,發(fā)生一個特定的家庭,一個特定的女人身上,并不因著它的發(fā)生地是蘇州,而與地域產(chǎn)生任何關(guān)聯(lián),但這種印象極其深刻烙刻在一個讀者心里,竟不由得和空間產(chǎn)生了交集,我總?cè)滩蛔≡O(shè)想這樣一個畫面:
一個幽深的蘇州院子里,一個蘇州女人站在烏瓦粉墻之間,為著激勵他的孫子好學(xué)求進,如何用吳儂軟語訓(xùn)斥她的孫子。作為某種書生式的符合常理的假設(shè),發(fā)生地的其他元素,皆能得到補充,故事發(fā)生的主客寒暄的大廳,必是各色蘇作家具的陳設(shè),小孩看著下雨而賴學(xué)的場景,亦有雨打芭蕉的聲音出現(xiàn)。這種對于一個真實事件發(fā)生在何種時空的想象,補充了空間里本該慣常延續(xù)的美學(xué)的另一面,它提供了我另一種活味的思考,仿佛人之成長,不該只有月下花前的憧憬,每一種記憶,每一種幻想,每一種情緒,既皆圍繞空間開展,就不能因著我們的偏好而被省略。
舊時蘇州女子,蘇州老照片收藏家譚金土藏
6
當然,游園之余也不能不去舊書店。古街上的舊書店,舊書當稀缺品賣,價極貴,所以你要繞過那些書店,轉(zhuǎn)道去尋常市井去找。那種可去的書店,特征是店主總喜歡將書當垃圾一樣扔地上,聚成一堆,仿佛天冷極了他隨時會拿這堆破書當柴木烤火取暖。那日收成極少,只一本《元人雜劇選》,還不是完整的,僅殘存一本下冊,不過版本很好,這種書店的計價就是按重量算,這本殘書賣了五元。我思忖,這類故紙連同周旁的城市仿佛錦灰堆,應(yīng)也屬長物,所謂長物,本乃身外之物,饑不可食、寒不可衣。旁人視作無用之物,我這類人會當它是寶,世上撿漏的事很少,但我自以為在這種信息不對稱的地方,撿漏于我終歸是存在的。那日,另在故紙堆里找到一本施蟄存的《沙上的腳跡》,這書也是極好的,舊書店按重量計3元,只是先前孔夫子上花15元買了,所以,還是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復(fù)歸于故紙堆,等待另一個知識的拾荒者發(fā)現(xiàn)它、帶回它,營養(yǎng)自己。
此后幾日,我又去了位于吳中洞庭東山的朋友家閑住了三兩日,這對伉儷一個做竹編,一個做漆器,我就在他們田園一般的新居里,品了很多好茶,吃了很多點心,看了很多器物,說了很多故事。朋友帶著我去東山拜訪了幾個做蘇作家具的老師傅,但皆匆匆往來,不曾細談,也構(gòu)不成印象,倘若真有一些感想,那就是一個地方總有它醞釀的人的味道,我總?cè)滩蛔Ρ葨|山和其他地方,得出的結(jié)論是:蘇州城里的人像是水那樣活著,而那里的人卻更像山那樣活著。
東山的風(fēng)土人情,利維攝
洞庭東山另有一處古村名陸巷,因是明正德時宰相王鏊故里而聞名吳中。陸巷很小,但錯落著許多明清古建,其中尤以惠和堂、會老堂叫人印象深刻,會老堂有位英氣的女堂主名邢偉英,和我素以姐弟相稱,邢姐聰慧且豪爽,以超乎尋常人的精力復(fù)修了明人遺址會老堂,使其復(fù)入眾生之眼。我熱愛這樣的女人,她也待我如同上賓,每次皆熱情好客,讓我每次到訪,都仿佛回到自己家里一般。我東山的朋友家里有一條野生的太湖鱖魚,正煩惱找不到人烹飪,便一起帶去陸巷的會老堂,找來擅做蘇幫菜的名廚齊師傅巧施易牙之術(shù),這讓我這個過路人幸運地沾了光,得以吃到了很多魚鮮。邢姐和會老堂的管家聞風(fēng)還帶著我和朋友,去到附近的碧螺精舍,那里的格局像是宋人園林,亭臺樓閣綴于山間,春色無盡,四圍皆是綠意。那天下午,又巧遇一對年輕的戀人在附近游春,男子似在布置茶席,女子則一旁吹笛,這樣的情境仿佛仙人入世一般,似乎只能在吳中的山里才能遇見。
陸巷的氣質(zhì)和東山不同,亦異于蘇州城。倘不細致觀察,蘇州城和別的城市并無差異,一樣的行人,一樣的街道,一樣的市井,但你仔細端詳,蘇州城又截然不同,它于各處皆藏著一處又一處的城市山林,你走進去,很容易生出一種奇妙感受,外面是節(jié)奏飛快的新世界,而粉墻的里面,卻是另一種清幽離奇的舊世界。東山是另一種景象,孤獨得可怕,靜謐得可怕,卻又市井得很,在那里,安于現(xiàn)狀的人,心滿意足地活著,不安分的人,每天精明地計算著利益得失,卻也甘愿任由外來人擺弄當?shù)氐木置妫坪跄欠N節(jié)奏從晚明至今就從未變過一樣。陸巷是第三種景色,居民皆樸直,山和水包圍著那個地方,時令是那里的一切,春茶、枇杷、楊梅,他們各按季節(jié)的變化布置自己的人生,外面的世界好像也不曾撼動過這種節(jié)奏。三個地方的區(qū)別,又遜色于它們的共同之處,因為這些蘇州人總體上是一致的,他們樂意安靜地活出尋常人的味道,吳儂軟語之間,哪怕是夾縫里的一點小溫柔,也皆是生命的最終注釋。
吳中東山陸巷的會老堂,利維攝
東山碧螺精舍,利維攝
7
回去后,我又重新思考了一下園林,大概我更歡喜帶些荒涼氣氛的園子。此前見過很多園林舊影,那些照片里殘存的廢園氣息,真是吸引住了我,因此,我也得以知曉如今所見園林景致,無非是后人復(fù)建的成果,而古人原跡,也早就湮沒于各個大時代的動蕩之間。這于我,多少是失望的,不管如何,園林總需帶點荒涼氣,不可精致太過。
書生的幻夢里,廢園頭頂?shù)脑律菢O美的,靜寂是特有的,亦格外清明,所以古人聰明,他們寫鬼故事里的情色,背景皆廢園。不知道蘇軾記錄承天寺夜游時,是不是和我設(shè)想的一樣,往往那種荒草叢生,夜蟲鳴響的地方,與知己或紅粉,相與步于中庭,月色照在庭院里像積水般透明,當中有仿佛藻荇交橫的竹柏風(fēng)影,月色因此便能美極。這恐怕也是蘇軾在被貶黃州路上夜宿荒寺的體驗,荒寺自然是荒涼氣十足的,又是夜晚,山風(fēng)忽起,破窗外又下起雨,這種景象比任何人為巧設(shè)的精致都要美麗,因此他如此寫下那首《少年時嘗過一村院見壁上有詩云夜涼疑有雨院》:佛燈漸暗饑鼠出,山雨忽來修竹鳴。知是何人舊詩句,已應(yīng)知我此時情。這是荒寺之美,移植到園林之間,也同樣能成就廢園之美。不過,我這么想是不是有些鬼氣陰森呢?
回想我在吳中那聲色茶酒的幾天,圖景和聲音的記憶要勝過文字??傊?,當夜色降服一切歸于靜謐時,竟只想得出兩句唐人的古詩隨機拼湊的句子:“老梅瘦倚粉墻外,酒瓶今已作花瓶?!比缃裰幌胱x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或是袁枚的《子不語》,沾一沾我喜歡的鬼氣,說起來,我從未忘記《聊齋志異》里那則“狐嫁女”給我的美學(xué)印象,幾個書生一起飲酒,彼此豪賭,一人進入一處廢園,以昭顯自己膽量之盛,蒲松齡按著書生走進廢園的所見軌跡,如此形容廢園的景致:“長莎蔽徑,蒿艾如麻。時值上弦,幸月色昏黃,門戶可辨,摩挲數(shù)進,始抵后樓。登月臺,光潔可愛,遂止焉。西望月明,惟銜山一線耳?!标幱羰欠N好東西,和春光搭配,仿佛金圣嘆遺言里“豆腐干與花生米同嚼大有火腿滋味”,此處是種病態(tài)美,導(dǎo)引生命里的化學(xué)反應(yīng),使之平庸無常之間多一些調(diào)皮花樣。
因此,湯顯祖《牡丹亭》里那個杜麗娘的驚夢,終歸要在園亭的斷井頹垣中發(fā)生。清代那個著名的吳吳山三婦在合評牡丹亭時,浪漫的閨中婦人要在那句“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旁邊做上那句著名的批注:悠悠世上,多是忙過一生,了與韶光無涉,不獨錦屏人也。若錦屏人,園亭雖麗,不解賞心樂事,又不如斷井頹垣、動人低回也。
藝圃舊影(廢園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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