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龍場悟道,對他的人生態(tài)度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讓他生命和“孔顏之樂”貫通。發(fā)出“??旎睿闶枪Ψ颉?、“‘樂以忘憂’是圣人之道”的感嘆!。
“孔顏之樂”問題最初來自孔子?!墩撜Z》中有廣為人知的記載: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p>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子欲居九夷?;蛟唬骸奥缰??”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無論是孔子的自述還是對弟子顏回的贊許,都讓我們思索孔子“樂亦在其中”,顏回“不改其樂”的樂是為何?
《論語》或孔子并沒有具體說明過這個“所樂為何”的問題。最早提出這個問題的是宋初的理學(xué)鼻祖周敦頤。他曾要二程“尋顏?zhàn)?,仲尼樂處,所樂何事”。此后,“孔顏之樂”問題上升為人生終極意義的思考問題。實(shí)際上,“孔顏之樂”問題是指無論富貴貧賤,尤其是即便身處貧賤困厄之境時,都能“不改其樂”,“樂亦在其中”。此“樂”并未因外在的物質(zhì)生活環(huán)境及人們的毀譽(yù)等的變化而所改變??梢姶藰烦搅素毟坏任镔|(zhì)生活,超越了順逆等生活境遇,超越了成敗等事功追求,同時也超越了社會倫理道德。
孔顏之樂是一個人洞釋人的本質(zhì),參透人的命運(yùn)后做事“盡人力、聽天命”、得坦然、失淡然的一種祥和、平和的喜悅狀態(tài),任何時候都能自得其樂,這是一種無漏的快樂,這種樂是尋找到生命內(nèi)部的快樂泉,也就是在內(nèi)心尋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之地”。喜悅的泉水源源不斷地滋養(yǎng)、滋潤你的心田??最佒畼返莱隽酥袊軐W(xué)的一個重要旨?xì)w,即在精神上創(chuàng)造一個不為外境左右的完滿自足的內(nèi)心世界,坦然達(dá)觀地面對境遇中的窮通逆順,將“安身立命之地”放在內(nèi)心,而非外境,人就會不改其樂,這樣的學(xué)問才是真正的受用和享受,你會從這里得到最大的快樂。
所以梁漱溟說:孔子最大的學(xué)問或者說孔子學(xué)說的真正價值就是“樂生”?!翱最仒诽帯痹谥袊幕杏兄禺惿?,其根本意旨就是自得的樂,絕對的樂,無漏之樂,對比“外求之樂”,外求則是相對的樂,依賴外在條件滿足的快樂,得之則樂、失之則苦。王陽明在龍場思考“圣人處此,更有何道?”“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笨梢姟褒垐鑫虻馈备顚拥囊馓N(yùn)是對“孔顏之樂”的發(fā)現(xiàn),讓我們感受到突破外在束縛后那種自由、愉悅的心理感受。
《論語·先進(jìn)》篇里論述了一個與“孔顏之樂”密切相關(guān)的“曾點(diǎn)言志”的故事??鬃釉尩茏幼勇贰⒃?、冉有等各自談?wù)勚鞠?。曾子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狈蜃余叭粐@曰:“吾與點(diǎn)也!”孔子為何單獨(dú)深許曾點(diǎn)之志?因?yàn)槠渌茏拥木辰缰皇窃谑鹿偷赖聦哟危c(diǎn)之志達(dá)到了審美境界,天地境界!正如朱熹所言:“曾點(diǎn)之學(xué)……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痹谌伺c自然、人與人、人與心靈的和諧安寧中達(dá)到了“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境界,這也是“孔顏之樂”。是一種能拋開一切外在束縛、不為外物所累,順適本性自由放松的人生“真樂”。陶淵明歸田園后,所體驗(yàn)的“此中有真樂,欲辨已忘言”也就是這種“孔顏之樂”!那是一種沒有得失計較的喜樂,是一種“得道”的喜樂。一個人的精神、心靈達(dá)到某一種境界的時候,你就會有一種很祥和、寧靜的喜樂。他做到了“窮則獨(dú)善其身”。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之所在,再也不會被外界的事物所左右、所迷惑了!能夠自得其樂,“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
我們說陶淵明有一種“得道”的喜樂,這個“道”是什么意思呢?《論語》講“道”,佛家也講“道”,道教自然更用這個“道”字了,所指的涵義并不是完全一樣的,但是它們之間也有相通的地方,就是它們都不否定宇宙之間有一個最重要、最寶貴的東西,得到了以后,能夠使人有自己的操守,內(nèi)心充滿喜樂,這就是“道”了。
陶淵明有自己的操守,他后來說:“饑凍雖切,違己交病”。盡管肉體上的“饑凍”的痛苦讓人難以忍受,可是你讓我做我內(nèi)心非常不情愿的事,那我就會“交病”,我身上就像生了許多病一樣難過,也就是說,這是比“饑凍”一類的肉體痛苦更加難以忍受的心靈的痛苦。陶淵明在詩中又說:“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胺Q心”,就是按照你自己的心意去做。不管追求儒家的“仁”也好,道家的“道”也好,你不是為了追求之后得到什么報答,甚至也不是為了死后得到什么贊美,你追求,只是因?yàn)槟阌X得那樣做會讓你內(nèi)心感到平和的快樂。這是一種“足乎己而無待于外”的自得其樂,也是一種樂天知命,得“道”之樂,就是知道自己必須做什么,絕不做什么的一種堅(jiān)定的態(tài)度,是“量力守故撤”。
所以陶淵明是一個“任道”的人,使他脫離憂、煩,他內(nèi)心有一個充實(shí)快樂的源泉,臉上的表情是那么寧靜、祥和。那不是裝出來的樣子,是他內(nèi)心真的達(dá)到了這樣一種境界,找到了一條精神上的出路。
這也是馬斯洛最高的需求層次“完成你自己“。也可以說是“自我完成”。而且,當(dāng)你到了這個境界以后,你就真正的找到你自己了,陶淵明實(shí)際上也不反對追求名利,連孔子都說:“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他反對的是“違己”得之,“不義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因?yàn)樗钪斑`己交病”,而且還知道:“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禮記·大學(xué)》)。你的任何東西,如果是用不正當(dāng)?shù)姆椒ㄈ〉玫?,將來一定由不正?dāng)?shù)耐緩绞ァ?/p>
陶淵明的詩之所以豐富、深刻,也是因?yàn)樗?jīng)歷了人生的矛盾,選擇和掙扎,而終于找到了自己的一個立足之地。他不是生活在道德境界中,而是生活在天地境界中。“俯仰終宇宙,不樂復(fù)如何?”他能從內(nèi)心情不自禁地涌現(xiàn)出“樂”。“問君何能爾”一切全在這里:“心遠(yuǎn)地自偏”。
王陽明先生也是龍場悟道后體會到了孔顏之樂,才會安居陋室。王陽明初到龍場就自己動手搭建了一個草庵,后來在夷人的幫助下用竹木新建了一座正式居所,將其命名為“何陋軒”。并作《何陋軒記》,“安而樂之”。王陽明在龍場的居住條件雖然簡陋,但他心中有了快樂泉,感到一種恬淡之樂,“夷居信何陋,恬淡意方在”。陽明認(rèn)為,不論身處什么樣的逆境,面對怎樣的艱難困苦,只要能夠心安意定,就能安頓好自己的生命,從內(nèi)心深處涌出愉悅快樂。陽明曾說:“此心安處,即是樂也。”所以可以說這種快樂是從心靈深處涌出的。根源不是外在的,這樣才能“簞瓢有余樂,此意良非矯。悠哉陽明麓,可以忘吾老?!?/p>
可見王陽明“龍場悟道”后所體會到的“孔顏之樂”首先是一種“心安之樂”。為什么能如此心安理得?是他悟到圣人快樂的“本體”,就是“良知”,良知是一個復(fù)合概念,既是實(shí)體意義上的概念,又是發(fā)生學(xué)意義上的概念,良知構(gòu)成了人的本質(zhì),具體到每個人良知就如《易》理,唯變所適,良知兩字是千古圣學(xué)之秘,是一切學(xué)問的根本。悟到此道,安能不樂!這是一個人達(dá)到馮友蘭先生所說的“天地境界”之后的一種快樂,是超越道德境界的審美境界,這種境界是“三教合一”、“儒道互補(bǔ)”背景下出現(xiàn)的,強(qiáng)調(diào)心無掛礙,與萬物同體、與天地同流,是一種個體身心安寧后所得到的“真樂”。
“龍場悟道”后陽明精神境界得到了極大提升,自由、自信、獨(dú)立的人格形態(tài)得以確立。王陽明龍場悟道后在精神層面上努力實(shí)現(xiàn)了對得失榮辱、生死禍福的超越,自然就會使自我的生命獲得極大的解放和提升,有超然灑脫之氣質(zhì),使一己生命融入宇宙之中,并在這種天人合一的審美境界中感受生命的歡愉和滿足。正像左東嶺認(rèn)為的,對王陽明而言,龍場悟道的意義在于:他一方面動用以前他掌握的禪、道二家的修煉功夫保持心境的平靜空明,同時又運(yùn)用心學(xué)提升了禪、道二家的人生境界。從而獲得了從容淡定、自由瀟灑的心境??梢哉f豁然開悟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的心性本體是他生命境遇中的一次巨大轉(zhuǎn)折和全新體驗(yàn),對其以后的思想和生活都發(fā)生了深刻的影響,這種精神上的蛻變,無異于一場全身心的新生,難怪他開悟后,“不覺呼躍”,驚喜異常。
龍場悟道后陽明以良知為最終的生命依托,也為其心學(xué)奠定了基石,同時使他獲得了生命的黃金——真樂,這種樂超越了得失榮辱,是一種高級的人生享受。
總之,王陽明龍場悟道后,生命和“孔顏之樂”貫通,建立了自己可以安頓身心、情感的物質(zhì)家園和精神家園。
(載《中國政法大學(xué)校報》第417期2014年6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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