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中 道德經(jīng)圣解 第一章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①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②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③此兩者同,出而異名。④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⑤
【注釋】
①道可道,上一“道”字,即老子所開示天下萬世之“道”,亦系指宇宙天地萬物之本體;下一“道”字,系指言說之意。名可名,上 一“名”字,是用以名道之名。下一“名”字,系指萬德萬行萬法與萬事萬物之分名。常道、常名二“常”字,即真常不壞、永恒不變之 無。如《書·皋陶謨》:“彰厥有常?!薄兑住は缔o》:“動靜有常?!薄肚f子》:“天下有常然者。”《玄真子》:“天地有常?!彪m即變化萬端,然 不離其經(jīng),此之謂常。常,又有作“尚”字解者,亦通,唯不如上解之義遠矣。
②無,古本作“無”。景龍碑本,全書“無”字概作“無”。此二句,各本多作“無名”、“有名”?!妒酚洝と照邆鳌芳匆鳌盁o名者, 天地之始也?!笔瞧湔`之由來久矣。實則應作“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斷句。證之以四十章:“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 無?!奔粗坝袩o”對舉.實為老子原意。丁易東氏等以老子后有 “道常無名,始制有名”,認不應以“有無”為讀。其誤在未深徹兩 章義旨各有別,且老子復用“有無”貫通全書以為其神用也。又此二句景龍本無二“之”字。
③河上公、王弼、孫盛以下諸家注本,多作“常無欲、常有欲” 斷句,司馬光、王安石、蘇子由、范應元諸本,皆以“常無、常有”為 句,當從后者(王應麟認以“有無”斷句,自王介甫始,誤。實自司馬溫公始)?!独献印窌唷坝袩o”對舉,如十一章“有之以為利,無 之以為用”是。《莊子·天下篇》曰:“建之以常無、有?!逼湟饧粗?“常無常有”。常,為一詞,“無有”相對。易順鼎、劉成炘均獨得其 義,認以“常無、常有”斷句,自莊子已然。必如此,方與上二句貫通不二。不然,“無名”、“有名”、“無欲”、“有欲”,乃四句義,與下 文“此兩者同”不稱矣。
又:王弼解此兩者,系指“母”、“始”,大誤?!独献印啡珪?,均以 “有”“無”貫通其全體大用,此為全書頭腦處,不可不明?;蛑^此 兩者,指“妙”與“徼”也,更非?;蛞浴独献印啡恼掠小俺o,欲可名于小”句,證應從“欲”字斷句,孰不知該“欲”字系衍文,高亨 已疑之矣。其次,欲者,意欲之欲,如《莊子.知北游》“欲言而忘其所欲言”之欲。且應從“無”字絕句。妙者,微眇之謂,指無形無 跡無端倪也,如荀悅《申鑒》謂“理微之謂妙”。徼,敦煌本作“皦”,乃光明之謂,傅奕本、范應元本作“嗷”,有形有跡有端倪可尋也。 “妙”就先天言,“徼”就后天言。又玄同子本、黃元吉本作“竅”。常,俞樾讀“尚”,金文“?!苯宰鳌吧小?。謂“尚無者,欲以觀其微妙; 尚有者,欲以觀其皦明”,亦通。河上公、王弼,訓徼為歸,或訓為邊徼,或訓為盡。晏子云:“徼者,德之歸?!绷凶釉疲骸八勒?,德之 徼?!苯苑抢献颖玖x。又景龍本無“故”字,并無二“以”字。河上公、王弼、李若愚、張君相四本,均有“故”字。
④各本均作“此兩者,同出而異名”斷句,或并作一句讀,皆非。陳景元、吳澄二氏,則以“此兩者同”為句。叟案:此兩者同, 系指“有、無”兩者同。本“無中生有”、“有復歸無”之一大原理,而顯示“無不異有”“有不異無”之一大圣義。以同斷句,參之老子 “是謂玄同”之訓,尤足為證,故余為老子立“玄同宗”。嚴復亦悟及此,謂:“同字逗,一切皆從同得?!?/font>
⑤“同,謂之玄”,各本均作為一句讀,指此兩者均“同謂之玄”,誤。“同”下應逗,承上句指既有無同矣,則其“同”,亦可謂之 玄矣。玄者,無形無跡,為自然之根,變化莫測,無可言說,無可擬議。玄之又玄,系指此一無形無象在“同”中之有無,變化再變化, 相生再相生,互為激蕩,遷化流轉,無窮無極,便為眾妙之門。或謂妙、玄、玄之又玄,為道之三體者,誤。道統(tǒng)有無,道統(tǒng)陰陽,道 同萬殊,萬殊同一道。此同即渾沌,即恍惚,即窈冥,即玄同。故曰:“大道先天地,有無一炁通,能為造化主,萬殊一渾沌。”
叟案:老君《清靜經(jīng)》談“無字訣”之修證時云:“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形,形無其形;遠觀其物,物無其物。三者既悟,唯 見于空。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無無亦無,湛然常寂?!贝思词切^。其中玄機妙用無窮,不可徒在理上會 也。
總闡大道綱宗第一
老子《道德經(jīng)》一書,為萬世不朽之無上圣經(jīng),自天道以至人道,自內圣以至外王,自宇宙以至萬物,自性德以至神化,無所不備;上 極無窮,而振于無竟。故玄同子稱之為“太上道經(jīng)”,為“無盡義?!?,為“萬古圣經(jīng)王”,非虛譽也。唯因其“玄之又玄”,非大圣不能得其 真詮圣解。故老子自謂:“吾言甚易知,甚易行;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鄙w以其言,雖無不簡易平淡,淺近坦夷,而實則高深莫測,玄妙 難通。其為道也,涵蓋宇宙,包裹天地,萬物以之而生生無息,化化無窮;未言易而易道盡在其中,未言乾坤而乾坤無出其外。且多正 言若反,反言若正,順行可通,逆行可成,圓融無礙,循環(huán)無端;莫窮其始,莫究其終。故不可徒在文字上求知解,在知解上求理悟,即可 得之!尤貴能在行證上求圣功,在圣功中求神化,以上入于“同天地”境界、“先天地”境界,而與宇宙準,法自然而同乎自然,方能盡其 極致。
《道德經(jīng)》主旨,平實言之,在以道德化世界,以道德化人類,以道德化萬世。使人人皆能信道、修道、行道、證道,而“與道合一”。 此不僅在求“道化人生”,且亦在求“道化世界”。故《老子》書,不但為一哲學書----形上哲學與形下哲學合一書,且為一最理想主義與 最高實用主義合一書。誠為“放之四海而皆準,萬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之一大圣教也。讀其書者,非在貴能知,而在貴能行;知行合一, 方能得自參自悟自修自證之功。守道極,行道篤,鍥而不舍,生死以之,未有不得者也。極其功也,自能會于句外,得其圜中,而一通百 通,一悟百悟,且自可不知而自知,不行而自至,無修而自圣,無道而自神也!神乎神乎,圣功成焉,神化生焉,萬物育焉!日月明焉!其 為道也,只許自證,不可以言傳也。
本章為全書之大綱宗,乃老子傳授道家心法之神髓所在處,亦為學道修道人之下手入門處。第一章圣義不徹,其始也差之毫厘, 其終也必至謬以千里。
老子于本章開宗明義,首以“道可道,非常道”,教人破道執(zhí),繼之以“名可名,非常名”,教人破名執(zhí)。無道可道,無名可名,便不至 死于書下矣。老子繼以“無,名天地之始”而開“無宗”。先天一渾沌,萬有盡皆無;標此一無,而立先天地境界。無不可終無,無極必 生,無中有有;故復以“有,為萬物之母”而開“有宗”。天地氤氳,萬物化生,生生無息,萬象畢陳,以立后天地境界。由無而之有,即無 極而太極也;由有而復歸于無,乃即太極而即無極也。斯其即莊子之“天地合”境界,與“渾沌境界”。天地兩間,不外“有無”也,有無相 對待,而無相對待。以無中有有,有中有無,故能無中生有,而有復歸無。是以無即是有,有即是無,即無即有,即有即無,有無不二。 老子故又以“此兩者同”,與“同,謂之玄”,而開其“玄同宗”。由其后有“是謂玄同”一語,可以證之。此為其有無統(tǒng)一律,亦即相對論之 統(tǒng)一律,與二元論之統(tǒng)一律也。莊子引申之而入于“是非統(tǒng)一律”,即是即非,即非即是;孰是孰非,孰非孰是,莫可與正。并謂:“削曾 史之行,鉗楊墨之口,攘仁棄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既已入于玄同矣,則自可超有無、超天地、超宇宙而可為“宇宙母”矣。
最后,老子并以《大易》所垂示之“觀”字功夫,貫串之、融通之、玄同之。如其曰“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即是一 大心法,亦是一大圣功。而結之以“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一語,以總結其全章----天地萬物,皆從此出。此為其宇宙觀、天道觀,及其觀 宇宙天地萬物人生,與萬德萬法,均從此“眾妙門”衍出!不通其玄微,便無法得其竅要也。
老子認“道”為“先天地生”與“生天地萬物”之本體,亦即宇宙之根源與本體,由此而建立其宇宙論。“一切由道生,道生一切。”故 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見四十二章)本此一原理系統(tǒng),則萬事萬物、萬理萬法,皆不能外此而存在、背此而成立。蓋 與道相違,則宇宙失其均衡,天地失其中和,而不能“天地位,萬物育”,而宇宙天地毀矣!欲群相與不失其序,故必基于其宇宙論與本 體論,而建立其人生論、政治論、社會論、認識論、方法論,始能與“道涵一切,一切歸道”之原理合。此乃本天道以立人道之法則也。其 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見四十五章),則為率人道以合天道之法則也。天、地、人一貫之道,由此四句教建立,最后一 歸于自然為最高原理。老子之為“自然主義”者,亦即在此。由此一道之系統(tǒng)法,博大高明、精微玄遠至極,無形可見,無跡可尋,無可言 說,無可擬議。故曰:道不可道,可道非道;名不可名,可名非名。是以老子既曰:“道隱無名?!庇衷唬骸皬娮种坏??!笨勺C強名曰道者,乃 不得已之方便法門耳,其旨在使人了然于其大道真諦,不可于形跡名相中求,亦不可于語言文字中求。能離文字方為道,盡舍語言始 近真!超乎象外,方能得其圜中。老子雖留有五千言,而實無一言! 能離五千言而向上參求,方能即老子而超老子,即老子而廣老子,以 自立門庭,不致膜拜于老子足下也!
老子之所謂“名”者,所以名道也,故非“名”與“道”相對待。道一而已,如名與道對,則為二矣。迄至于無,一亦不立,道亦應舍。 豈容爾道?豈容爾名?大凡道之可道者,即非真常不易、永恒不變之道。名之可名者,亦非真常不易、永恒不遷之名。道此即非彼,名 彼即非此;不道不名,彼此俱賅,彼此俱冥,包羅萬象,總賅萬義,而無余蘊。道非具體,象帝之先,萬物之奧;大則涵天地,小則入微塵, 無所不在,而似無在;遠之存乎天地,近之道在爾心,自求即得。即心即道,即道即心。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默而識之,即 得即不得,即不得即得。得與不得,道與不道,一也。此所以老子教人宜破道法執(zhí),破名相執(zhí),破文字語言執(zhí)也。心中無一物,海闊自天 空,任其魚躍鳥飛,花開花落。
道既不可道、不可名.然而仍不免于言之名之者,在為萬世學人開方便法門耳。先圣不言,后圣又何述焉?夫因指見月,指非月也; 因言傳道,言非道也。故莊子謂為“古人之糟粕”,而牟子謂“書皆可焚”。唯欲啟迷開悟,己覺覺人,垂教立統(tǒng),承先啟后,則又不能無 言。總宜不執(zhí)不滯,即著即離;不惑不迷,即迷即悟;因物順化,與時變遷,方能無施而不宜,無適而不可。通則化,執(zhí)則死;不著一物,則 虛靈不昧;能離萬有,則四大皆空。入其藩籬而能出其藩籬,得其言中而能悟其言外,則幾道矣!
至云乎“?!?,實乃永恒不變之天道也。唯常之中,有不常者在,變之中,亦有不變者在。常者本體,變者現(xiàn)象也。故守??梢詰?, 而萬變不離其經(jīng)。變者,權也,用權不離其體。變無窮,則應變之方亦無窮,以不變應萬變,此守常以順天之大道也。夫盛衰治亂之變, 人事之常也;春夏秋冬之更,天時之常也;未嘗變,未嘗不變。因人而變,因勢而變,因機而變,因時而變!當可變時,尤必因常以御變, 當不可變時,則必守常以制變,總以不離常以為萬世式。君子守其常則吉,順其常則昌,違其常則兇,背其常則亡!蓋常者,天道也,順 天者興,悖天者亡,此不易之理也。故老子于首章即揭“常道”以為訓,于十六章又曰:“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贝私倘瞬豢缮岜?逐末,舍母求子,舍體泥象,舍常執(zhí)變也。故曰:順常以應化,守一以御萬,握本以濟末,居中以應圜,為不二法門。
老子之學,徹始徹終,只是一“道”字,獨標一道,以立其大本大根。雖以道德名經(jīng),全書旨在以道垂統(tǒng),以道設教,教人學道、明道、 行道、證道而已,豈有二哉?夫德者,道之分也。仁、義、禮、智、信或孝弟忠信、禮義廉恥等萬德萬行,皆德之分名也。故道者,統(tǒng)德之 體,萬德不違其體;德者,顯道之用,萬用不離其宗。獨標一道,即可圓全萬德,肆應萬事,燮理萬物,總賅萬行。陰陽理氣,身心性命,無 不在道中行;盈虛消長,吉兇悔吝,無不自道中分。故孔子曰:“道不可須臾離,可離非道也?!庇衷唬骸俺劦?,夕死可矣?!庇衷唬骸爸居诘?, 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倍缘罏槭?。此為最吃緊處,亦為最根本處。不能解悟及此,則爾后不少處,均無從體會。為學之要,首須立 其根本,得其頭腦,則自能一通萬通,一悟萬悟,而可肆應無窮,圓通無礙矣。若尋枝覓葉,則逐途皆滯,又何能有豁然貫通之一日?明 乎此,即能了然于老子道之“統(tǒng)一律”。道通一切,一切唯道!余故常謂老子為“唯道論”者,為“唯道主義”者。使吾人之身心性命,內 而思慮之微,外而治平之大,莫不上與道合!則自上與天合!而亦自與仙佛圣人無殊!與造物者同造化矣。此乃為人生修養(yǎng)最高境 界之天地境界,宇宙境界。
分闡有無第二
“道”,先天地生,先天地存。當宇宙未形,天地未分,陰陽未判,萬物未生,萬象未萌,元始祖炁寂然未動時,特名之曰“無”;于數(shù)值 為零,于《大易》為“無極”。迄乎炁機既發(fā),生意既動,有象可尋,有狀可跡時,特名之曰“有”;于數(shù)值為一,由一以涵萬,于《大易》為“太 極”。天地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恍兮惚兮,其中有象;窈兮冥兮,其中有精?!贝藶椤盁o中生有”,于《易》為“無極生太極”。由道生 一,以至于三生萬物,是“一本散為萬殊”。萬物并作,必復歸于無;此“有”返于“無”,老子謂之“復”,又曰“復命”。即經(jīng)十六章所謂“萬 物并作,吾以觀其復。夫物蕓蕓,各復歸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 者是。亦即受之于道、受之于自然者,仍返之于道、返之于自然之法 則,是“萬殊歸于一本”。往復循環(huán),終而復始,生滅滅生,滅生生滅;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即是“有無相生,互為其根”之大道?!爸苄胁?殆”,“無往不復”,“返樸還醇”,“天道循環(huán)”,即是此理。此即是老子 “道”之“循環(huán)律”!----宇宙之循環(huán)原理,而與易道精微合?!疤斓?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上。”當其自無生有,及一本散為萬殊之時,其支愈衍愈繁,愈推愈廣,以至于無涯,而至大無外。當其自有返無, 及萬殊歸于一本之時,其理愈析愈精,愈衍愈微,愈窮愈玄,以至于無物,而至小無內。無非真無,中含妙有;有非實有,中孕玄無。故 有即是無,無亦即有。有無本自不二,無“有”不能顯“無”,無“無”亦無以顯“有”。故有無二者,象也、權也。郭象注《莊子》謂:“唯無不 能化而為有,有亦不能化而為無。”此乃未能了悟于有無相互自化,相互自生,與天地萬物化化無息、生生不已之理,及老子往復循環(huán)之 道,有以致之。此生彼滅,彼滅此生;即生即死,即死即生;互為其根,相因相果,轉化不已,方顯宇宙造化之神奇。神奇化為腐朽,腐 朽化為神奇;正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者是。由此可知,有無實為一大循環(huán),如“來復周行”,終而復始,無起無止。此 乃有無合一,即有無統(tǒng)一律;有無相對,而皆統(tǒng)一于“道”之理。周子濂溪知之,故曾謂:“無極而太極,太極本無極?!贝酥凶杂兄晾泶嫜?
有內自存虛無竅,無中常含造化機。此二語唯圣人能會得。凡人見有,圣人見無;凡人用有,圣人用無。用無,為老子之“用無律”, 切宜注意,此中微妙萬分。余故嘗謂:“有人會得無中趣,許君親見伏羲來。”藏天下于天下,而若無天下。有而能無天下者,唯有道者 能之。唯圣人能審乎道,故其研幾于無,深潛微妙,玄不可測;執(zhí)一本之始,行藏肆用咸宜,握在道紀。而其推理于有,窮極邊際,妙不 可識,明萬殊之端,消長盈虛自在,因在道用。即體即用,即用即體,體不異用,用不異體,體用無殊。夫道體最大,無有方所,無可名說, 為方便說教,故以“有”“無”立其門戶。從無至有而萬殊,從道生一而萬物;無在機先為道始,有在機后育眾妙;有無同肇自道,亦同統(tǒng) 一于道,以先后而分別立名。以有無為道之門戶,為眾妙之所自出、所從入,此乃為一“萬殊之統(tǒng)一”原則。守此,則無論世事之如何紛 紜,如何千頭萬緒,始終不出于道,不離于道,一以“道”貫之則通,一以“道”理之則治,化繁復為簡單,此為“簡單律”原理。簡單化之極 致,便復歸于一。執(zhí)簡以御繁,守一以通萬,本此治世經(jīng)世,條理天下,自可如反掌之易矣。
即有即無原為道,非有非無亦是真;雙即雙非非戲論,雙非雙即亦無殊。此是一層說法。進之,即有即無原為妄,非有非無亦非真; 雙即雙非原戲論,雙非雙即亦本空。此系又一層說法。能通有無相,通有無法,是一層次。能泯有無相,泯有無法,是又一層次。通 此,自可了悟于老子之“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之圣義矣。此亦即“以無觀妙,以有觀徼”者是。余故曰:大道玄通天地 外,妙機盡在有無中!
唯莊子于此,則較老子更為向上推進一層境界。老子以“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莊子則曰:“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 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崩献又灰詿o為天地始,設一先 天地境界,懸以為“天人合一”境界之上。莊子則于先天地之先,更設若干層次先“先天地境界”。推之,則于先宇宙之先,亦自有若干: 層次先“先宇宙境界”。以使人莫可窮究,莫可言說,真老子所謂“玄之又玄”者矣!
通其分為一第三
由上諸說,可知老子在本章首舉“道”,以明其為學頭腦,亦即其本體論。次以“有”“無”對舉,以立其道之門戶,使人能知有所出入。 唯道為絕對體,有無相對,互為對待,則為二而非一矣。有二即可有三,有三即可有萬,故必“通其分為一”,方顯真一不二。故老子曰: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贝藘烧咄诒尽盁o中生有,有復歸無”之一大原理,而顯“無不異有,有不異無”之一大圣義。這即是說:“有即 是無,無即是有。”此為老子之“有無統(tǒng)一律”。合本體與現(xiàn)象而一之,方可與言為道。為道之要,不可離有無,亦不可執(zhí)有無。離有 無,則無入門處,執(zhí)有無,則無出門處。能入而不能出,仍不能通體自在;能入能出,入出自在,方能解脫縛律,入塵而不染塵,住空而不 滯空。有無渾一,復歸于道,則入出無分,行藏不二,自可超世獨立矣。
虛中有實實中虛,無中生有有中無。無中生有,即無中有有。有復歸無,即有不殊無。老子最初提有無,在教人體證有無,最后又 謂“此兩者同”,在教人能“同有無”,進而“泯有無”,有不立,無亦不立。二不立,一亦不立。有無本二,而必謂之“同”,此中深矣遠矣, 不可以言語文字擬議矣。故老子繼之又曰:“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眾妙從有無出,有無從道出,故有無為“道”之門戶,亦為 天地萬物之門戶。同有無,則自同天地萬物,而可天地與我為一,萬物與我同體。故此實即為“天人合一”、“物我一體”之大道至理。且 也,老子之“眾妙門”,實即《大易》之“乾坤門”、“坎離門”,亦即“戊己門”、“玄牝門”、“陰陽門”、“生死門”,而為宇宙天地萬物造化者之 本。凡未徹入于魏伯陽之《周易參同契》者,類難能了悟及之。唯此乃道外別傳,難望盡人能通,以非屬知解邊事也。此中有真意,欲說 已忘言!
參證章旨第四
《道德經(jīng)》一書,旨極清虛,義宗自然,道德兼舉,人天交歸。自宇宙之大,品物之繁,性命之真,日用之理,無不有其篤實踐履功夫, 以為入圣超凡者在。內以觀心,外以觀行;內以養(yǎng)性,外以修命。合內外之道,一性命之修,廣大悉備,體用無遺,亙古以來,無與匹也。
老子以“有”“無”為道之門戶,使人知有所出入。夫無者,有之未形之謂無;有者,無之已形之謂有。性命雙修,有也;性命雙冥,無 也;性命雙至,有也;性命雙化,以至于神化無方,無也。有無相生,實亦相制;有無雙照,又復雙泯。往復循環(huán),互為生滅。以一無空萬 有,即是以一無破萬執(zhí);以一無離萬識,即是以一無破萬法。此中有大道在,亦有大機用在!一悟真無,頓超直入。無中生有,有復歸 無;有無雙舉,而實同融。此可在事理作為上見,亦可在性命修為上見。進之,若只是有無雙用,不為上乘;最后一著,尚須有無雙泯。 不但有不立,無亦不立;不但無不立,無無亦不立,無“無無”之無亦不立。此實為天地之根,造化之源;不深徹《大易》之妙道微旨,又何 能體證?于此等神髓所系處,余曾有道偈曰:“須知有易元非易,能會無易始近玄。且從后天觀有象,直到先天未畫前?!?/font>
無之為用,不但在性命修為上為然,在事功作為上亦莫不然。嘗試言之,救死莫若使其無死,治亂莫若使其無亂,濟災莫若使其無 災,平變莫若使其無變。此能為之于“無”之功也。為之于“無”時,則可無為而成;治之于“無”時,則可無治而治;戰(zhàn)之于“無”時,則可 無戰(zhàn)而勝;爭之于“無”時,則可無爭而得。蓋皆謀之于未兆而為之于未形也。故以之經(jīng)世治平,撥亂反正,如反掌之易而無事矣!此 “為于無為”之道也。天地何為乎?何治乎?何言乎?何爭乎?四時行焉,萬物生焉!各得其所生,各得其所行。故曰:無為之為,方 為大為;無用之用,方為大用;無有之有,方為大有;無得之得,方為大得。
《老子》全書,發(fā)揮“無”之本體論與“無”之功用論不少,俯拾皆是。大之而無天無地,無象無物,無始無終,無生無滅;小之而無意 無念,無識無知,無欲無心,無人無我。詞有異同,道無二致。良以無中有無窮妙理,無中有無窮生意,無中有無窮真趣,無中有無窮化機,且無中更有無窮氣象,無窮功用!非大圣其孰能體此。
其次,老子繼提“觀妙”、“觀徼”之二觀圣法,亦為三家所同重之 “觀字法門”。此一功法,自伏羲之“仰觀象于天,俯觀法于地”以來。 佛家則以三乘止觀教人,及觀取父母未生前面目,與觀照五蘊皆空法,以及宋儒教人觀喜怒哀樂未發(fā)時氣象,觀“一陽初動處,萬物未 生時”契機,丹家之觀鼎爐、觀藥物、觀火候、觀圣胎與神化等。三家圣人所用之無盡觀法,均不能脫出老子所垂示之“觀有、觀無、觀妙、 觀徼”之四觀圣教。后余曾為加一“觀化法門”而成五觀法。唯無論從四觀或五觀入門,任采其中一觀字功夫修持之,即能有得。而皆 以“觀萬物未生時之天地氣象”,進而“觀天地未形時之宇宙造化”為不二上乘法要,天玄子稱之為二千余年無人道破之最上一乘之“無 上大乘道”。過來人知其實非虛語。此一功夫,其造境既能高妙超然,亦能空靈自在,既能一塵不染,又能回絕人天。其下手,由觀有 進而觀無,以至觀無無;由觀陰陽之未分,萬物之未兆,進而觀渾沌之未鑿,天地之未判。且宜不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心,進而不觀之以 心,而觀之以神。再次宜觀而無觀,無觀而觀,觀即無觀,無觀即觀,迄乎觀亦不用,人天同冥,方入妙道。此全是功夫次第。若就功夫 層次言,則各家之觀心、觀相、觀竅、觀光、觀神等等無窮數(shù)功法,則適為入手初步階梯矣。
能法老子作“如是觀”,則自可“以一心觀萬心,一身觀萬身,一世觀萬世”矣!以其非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心,非觀之以心,而觀之 以道也。道通天地之化,道通萬世之變。老子單提一道,玄矣,亦神矣!
老子提出“有無”為道之門戶,此是人道之初關。復恐人著于有無相,執(zhí)于有無別,故又進而指出“此兩者同”一大原則。“同”,是 “有無二元統(tǒng)一律”。此是入道之玄關,故曰:“同,謂之玄。”旨在教人去分別相,泯分別識。一生一切,一切即一,斯亦即“一本萬殊,萬 殊一本”之旨。天地與我為一,萬物與我無分,全是“觀”字功夫與 “同”字功夫。會得此理易,證得此境難,功夫全在篤實踐履。故世 人常多明也明得,解也解得,只是行不能至,功不能證。且夫“同”之為用,不僅是要“同有無二元”,尚須進而“同萬不同”。莊子所謂“通 其分為一”,即本此旨。夫同有無,則有無合一矣;同物我,則物我合一矣;同生死,則生死合一矣;同天人,則天人合一矣。復次,同貴 賤,則貴賤不二矣;同貧富,則貧富不二矣;同苦樂,則苦樂不二矣。然有無有別,固屬法執(zhí);若破此而立有無無別,亦未徹了!欲達究竟 境,尚須渾之。故老子最后又截流一句說:“同,謂之玄”。又云:“是謂玄同。”此便是渾有無矣。渾之又渾,直至鴻蒙未判前,試問,尚有 何言?故繼之又云:“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贝耸侨氲乐爸匦P”,連前之“初關”、“玄關”,合為道門之三重關。其修為妙旨,則非一言 可盡。到重玄關境地,已是不可說之境地矣!只得以一“玄之又玄” 盡之;雖曰盡之,實即無盡也?!吨芤住坟越K“未濟”,義在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