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首章云:“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雖然前面已說“率性之謂道”,后面還說“可離非道也”,但通常還是把“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理解為人不可須臾離道,如明末東林黨領袖高景逸說:“耳目有時離形聲,人無時可離道”。其實《中庸》作者的意思是“道”不可須臾離人之性,這正與十三章“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相貫通。
假如“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是人不可須臾離道,這樣的“道”就是所謂道體,但下文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慎獨顯然都不是在談客觀的道體,而是承接“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論述如何在“性”上做功夫才能使“道”得以顯現(xiàn)?!叭四芎氲溃堑篮肴恕?,“德”是“體”,“道”是“用”,“道”是“德性”之展現(xiàn),所以說“茍不至德,至道不凝”。“德”是自得之,“足乎己,無待于外”,做戒慎恐懼的功夫是要達到“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正是要成就性之德,從而凝道、弘道,展現(xiàn)出“德”之大用。
從“神無方而易無體”、“生生之謂易”可知“易”之“體”即易之“用”,“天”即“天命”,“天”無所不包、與物無對,所以區(qū)分天道與天德是沒有意義的,所謂“天道即天德,動之以天耳”?!吨杏埂肥求w用合一、天人合一的“一本”,“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率性”是“不勉而中,不思而得”的“誠者,天之道也”,區(qū)分“道”與“德”也沒有什么意義,惟有對于“誠之者,人之道也”,“道”與“德”才是有區(qū)別的。
《孔子家語》中說:“夫道者,所以明德也;德者,所以尊道也。是以非德,道不尊;非道,德不明”。須注意,“夫道者,所以明德也”與孟子“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意思不同,“德”不是作為“明”的賓語,而是作“明” 的主語,“德”之“明”即是“德”之“用”,乃所謂“道”,“德”是修己,“道”是安人,是成物?!吨杏埂?span lang="EN-US" xml:lang="EN-US">25章云:“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叭省笔浅杉旱摹暗隆?,“知”是成物的“道”。“德者,所以尊道也”,即“茍不至德,至道不凝”或“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之義??鬃釉弧爸居诘溃瑩?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德”是內(nèi)在的“體”,是現(xiàn)實的,所以說“據(jù)于德”;“道”是“德”展現(xiàn)出來的功用,還有待實現(xiàn),所以說“志于道”。 孟子曰“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 “守約”是“德”,“施博”是“道”。
《中庸》云:“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 “知、仁、勇”是“德”,“德”是“所以行之者”的大本,“德”之“用”表現(xiàn)為君臣有義、父子有親、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在《論語·學而》篇,有子說:“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因”是“周因于殷禮”的“因”,是“道”,“親”是“性”,是“德”,“因不失其親”如孟子所謂“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 因為“德”與“道”是“體”與“用”之間的關(guān)系,所以儒家主張“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而道家則把“道”實體化、對象化,如老子說“道”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人與道的關(guān)系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所以是“道能弘人,非人弘道”?!暗馈迸c“德”的關(guān)系也被顛倒了,如“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道生之,德畜之”。作為萬物之母的“道”其實是虛幻的,猶如彼岸世界的上帝是信仰的對象,甚至是抽象理智的對象,但永遠是“客”而不是“主”,不是“誠者自成也”,與人的德性無關(guān)。當老子把“道”拔得太高,“道則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莊子的泛神論就要粉墨登場了。
然而老子這種抽象的道體觀對儒學干擾很大,以至于大儒程伊川都不免受到了影響。對于“一陰一陽之謂道”,他說陰陽是氣不是道,所以陰陽者為道,已經(jīng)把“道”從“用”轉(zhuǎn)變?yōu)椤绑w”了。清儒徐廣軒對程伊川提出了尖銳的批評:
“伊川易序曰,太極者,道也。夫乾道之前有乾元,達道之前有大本。道是用邊事,天下無無體之用,故無無本之道。論語第二章即曰本立而道生,是其明證。古人學問全在立本上用力,故曰學問之道求其放心而己矣。今伊川謂太極為道,初不思太極至兩儀,兩儀方是一陰一陽之道,無怪乎其生平學問,只就道求道,不務本以生道,就令格得物,窮得理,而遵道而行,亦明道之所云跳身而入,不能與道為一者也。象山云,吟風弄月而歸,有吾與點也之意,明道得之伊川己失者,其歧誤端兆于此。就用起用,本體不務,無生生之機也”。
120527對于“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如果區(qū)分一陰一陽的“氣”和所以陰陽者的“道”,那么“繼之者善”和“成之者性”的“之”無論是指變易的“氣”還是指所以變易的“道”,都說不通?!耙字疄榈酪矊疫w”,“道”即是一陰一陽的變易,但此“道”是天之道、易之為道,所以“道”即是“理”。如程明道說:“蓋‘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其體則謂之易,其理則謂之道,其用則謂之神,其命於人則謂之性”。一陰一陽之變易是天道,也是天理,“繼之者善”是“始條理者”,“成之者性”是“終條理者”,有了“始”與“終”的區(qū)別,“善”與“性”、“知”與“仁”才能得以區(qū)分。
孟子曰:“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胺虻勒?,所以明德也”;“非道,德不明”?!暗隆笔恰绑w”,“道”是“用”,這是“率性之謂道”意義上的“道”?!暗隆笔浅杉?,“道”是成人、成物,所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此外,“道”的另一涵義是物之所以然之理,以及事之所當然之義。君子需要窮理、集義以成就自身德性,“修道”是手段,“成德”是目的,這是“修道之謂教”意義上的“道”。如孔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quán)”?!翱膳c適道,未可與立”,“立”是“立德”,“適道”的目的是成德,如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
在《大學》八條目中,這兩種意義的“道”區(qū)分得很明顯。格物致知是修道的功夫,誠意、正心、修身是成德,所謂“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成就自己的德性后還要推己及人,從“體”發(fā)“用”,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大學之道,在親民”?!暗隆敝暗摹暗馈笔鞘侄?,“德”之后的“道”是“德”之“用”,如果不訓“物”為“事”,很容易把格物致知局限在自然領域,從而把所以然之道與所當然之道割裂為二。而《中庸》云“誠者自成也”,“性之德也,合外內(nèi)之道也”,就不存在這個問題。格物窮理以成己之性,與性以“知”成物是同一個過程,“時措之宜也”,“宜”(義)是成己之道,也是成物之道,也是性之德,“德”與“道”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