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夭(南充)
在校門口,遇到挑擔賣艾草的。
滿滿兩大筐,用稻草扎成把,青枝綠葉,讓人瞬生清涼。我仔細看去,不止艾葉,中間混有寬葉菖蒲、紅花益母,還有清涼薄荷。價格也便宜,兩元三把。我挑了三把,一路高高擎著,坐公交,過大街,引得眾多小青年側(cè)目驚詫。 一叢平淡無奇的青草罷了, 又沒玫瑰嬌艷、 梔子馨香,用得著那么寶貝么?他們或許會心生不屑。
我想,他們大抵是不識得艾草的。我不介意這樣的目光。
回到家,我找來一顆釘子釘于門楣,將三把艾草懸掛釘上。 每年端午我都這樣,一如春節(jié)時貼對聯(lián)、掛福字,成了骨子里的一種習慣。我住八樓,一路數(shù)來,門口掛艾的只有我家,心中便生悲哀。如今,傳統(tǒng)節(jié)日在大部分人眼里,不過三天自在的假而已, 早已失去了它的內(nèi)涵和意義。
我不禁懷念起兒時的端午來。
老家西充,端午不吃粽子,吃糍粑。大清早,家家戶戶灑掃庭除,房前屋后煥然一新。大人們蒸糯米,舂糍粑,炒黃豆,磨蘸面。孩子們?nèi)宄扇海晨鹛峄@,去山坡上割艾草。艾草滿坡都是,因氣味奇特, 牛羊碰都不碰, 蜜蜂蝴蝶也不會流連,蒼蠅蚊蟲更是避之不及。我想艾草肯定是寂寞的,它們在寂寞里任自己瘋長,長得熙熙攘攘,卻又凄凄惶惶。端午也是艾草的節(jié)日, 這一天它們盛裝登場。我想,這一天它們應(yīng)跟我們一樣快樂。
我們不懂艾葉的寂寞與喜悅, 但割艾讓我們快樂無比。艾草叢中,有甜甜的野地瓜。扒開茂密的艾叢,順著貼地的地瓜藤,常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野地瓜圓溜溜、紅彤彤,形似瑪瑙,味比蜜甜,比超市的哈密瓜都甜。艾草叢中,有白白胖胖的茅根。剜出大把,剝?nèi)ネ鈱拥谋∧?,塞進嘴里嚼啊嚼,甜津津、美滋滋,賽過城里的大白兔奶糖。艾草叢里,還藏著一蹦一跳的螞蚱、屁股冒煙的打屁蟲、唱起歌來“唧唧唧”的金鈴子……
五月暖陽,熏風和煦,藍天上白云悠悠,田野里布谷聲聲。 山坡上,艾叢里,小伙伴們或仰或趴或嬉鬧。這一幕幕歡樂的場景,每到端午,我便放電影似地給城里長大的女兒一遍遍回放。
戴艾,是女孩子這一天最快樂的事。母親把朵兒似的艾尖掐下, 慎重地給我插在羊角辮上。鄉(xiāng)村貧瘠荒涼,不長開花的樹,似乎也不長開花的草,更沒有美麗的發(fā)卡和仿真的絹花, 女孩們瘦瘦的羊角辮一年四季都清湯寡水著。這一天,她們的頭上青枝綠葉,一下變得嬌媚起來,言談舉止也輕柔起來。
課堂上, 我給孩子們講端午習俗,講到兒時戴艾,女孩們睜圓了眼艷羨不已,恨不得立時扯了頭上的絹花,插上芬芳的艾草。其實,她們很多人還沒見到過艾草呢。
讀《詩經(jīng)》,讀到“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才知老祖宗比我們更浪漫。他們采艾是假,借機談情說愛是真。艾草被賦予相思, 在情人眼里它比玫瑰燦爛。一日不見,如三歲兮,這樣悅之無因, 念之深切, 如艾草般自然清新的愛情,如今恐怕難覓了。
其實, 在樸實的鄉(xiāng)村, 艾草就是艾草,與屈原無關(guān),與愛情無關(guān),與傳說無關(guān)。它牛羊不愛,鳥雀不聞,只因它氣味奇特,蚊蟲懼之,毒物畏之。端午來臨,五毒猖獗,人們才記起它,用它熏走蚊蟲,熬湯煮水,沐浴祛毒。
兒時的夏夜,母親總會在門前燃起一堆艾草,熬上一大鐵鍋艾湯,兌好倒進敞口大黃桶里。我們姐弟仨坐桶沿,小腳丫爭相擊水,水花四濺處,打鬧聲也起。母親一聲呵斥,舀滿水瓢挨個從頭淋下,我們便咬著嘴唇,噤了聲。母親說,用艾水洗澡,蚊不叮,蟲不咬,身上不會長疥瘡。
成家后,我有了自己的孩子。藥店里各類驅(qū)蚊液、花露水多如牛毛,但每年端午,我都會驅(qū)車去郊外的田野,仿效母親熬一大鍋艾湯,給幼小的女兒泡澡。我相信,艾草護佑過兒時的我,也會護佑我的女兒。
今年端午前夕,我回到兒時的山坡去割艾。老家不遠,離市區(qū)僅一個多小時車程,除了墳塋里躺著的祖宗,老家已沒了其他的親人。于是,老家就真的老了,老成了在登記籍貫時才會記起的名詞。
站在村口那一刻,我無比凄惶。進村的路荒草叢生,野蒿瘋長。這條記憶中的小路,已被游子們遺忘在城市的霓虹里。 進得村來,滿目斷壁殘垣,滿眼蕭條冷落,村子里寂靜得可怕。
童年的艾草依然還在, 長得滿坡滿嶺,甚至長到了田間地頭。 不種莊稼的土地,便成了野草的樂園,艾草當然也在此落戶生根了。它們長得比千百年來都放縱恣意、自由自在,可我還是看出了它們眼里的落寞。
一想到老家的艾草,一想到它們因寂寞而瘋長, 我的心便如這梅雨季節(jié)的天空,變得潮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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