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輩子離開塵世過白事是少不了的,排場或者簡單,紙在里面唱了主角。民間常說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生命竟然和紙緊緊聯(lián)系,不得不佩服人的智慧。人死如燈滅,倒下頭來一張薄薄的苫臉紙即可陰陽兩隔了。靈堂里焚上香,紙開始派上大用場,來吊唁的親朋在地上紙盆里燒幾張紙錢,紙輕易成了能使鬼推磨的錢,愿望終歸是好的。除過花花綠綠各種面額的紙錢,白事的花圈、金銀斗、紙馬、紙轎等“紙活”是人們寄托哀思的重要物件。
人們生活拮據(jù),讓活著的人盡情發(fā)揮想象力,搜腸刮肚也沒有別墅、花園洋房的概念,更具體不了模樣。做紙活的手工藝人也是眼界局限,知曉的也無非大瓦房,或者在電視上圖片上間接了解的宮殿樓閣,揣測大財主、皇帝也不過如此,也就用紙模仿一個高大上的紙樓房仙樂府讓逝者在陰曹地府享受一下。
一雙腳生前走了多少坎坷,走了多少春夏,卻一輩子沒有走出方圓百里,用竹子扎匹大馬,填上麥草糊上紙,栩栩如生的雪白棗紅駿馬或者關老爺?shù)某嗤民R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火燒成灰讓逝者在那個世界馳騁千里萬里。在世時兒女雖多卻落個無人經(jīng)管照料,糊一對童男女讓靈魂不孤寂。這些是不是由陪葬起源演變而來,不得而知。尋常百姓家,在葬禮上用五顏六色的紙活彌補逝者活著時的缺憾,也是尋求一份心理和心靈上的安寧,生活的五味便稍稍有些寡淡。
小時候,注意到紙活還是我的曾祖母去世。農(nóng)村里,父愁子妻,子愁父亡,這是責任和義務。安葬老人是兒子的事情,出嫁的女兒孫女們約定俗成以“紙活”表達哀悼。興許是剛剛改革開放人們?nèi)兆由晕⒑棉D,我的姑奶奶和幾個姑母一商量,說要把能買的“紙活”全買了。紙做的三間大瓦房,中間門楣上寫著“紀念堂”三個字,兩側有一副對聯(lián)“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即使人已安葬,這“紀念堂”通常得在家保留三年,堂前設靈位,供人們時時懷念。待三周年,這“紀念堂”燒于墳前,也算是大孝方成。其它紙活,紙做的童男童女,金花,大紙,搖錢樹,簡單得很。那時候農(nóng)村的白事花圈少,偶有幾頂,多插在墳頭舍不得燒掉。我的五個姑母每人從城里定制了一頂花圈,擺在曾祖母的靈堂上,也是村上多少年未見的場面。
有紙活,自然就有專門制作紙活的手工藝人。香秀婆跟我家是鄰居,做花饃的手藝在周圍十幾個村子無人能比。面團在她手里,花鳥魚蟲,惟妙惟肖。捏一個壽桃圖上濃淡相宜的顏色鮮艷逼真,惹得人想上去咬上一口;捏一只喜鵲黑白相尖喙微張,像在發(fā)出“喳——喳——”的叫聲;捏出的五毒蝎子、蛇、蜈蚣、蟾蜍、壁虎個個活靈活現(xiàn)。香秀婆心靈手巧,也做紙活,扎花圈糊亭子扎大馬,掙些零花錢。不過香秀婆手巧命苦,村上很多人這么說。她嫁的文偉爺腦子不好使,莊稼活也得靠香秀婆。三個姑娘出嫁了,一個兒子出車禍撞壞了眼睛,香秀婆經(jīng)常抹眼淚。婆時常串門去安慰香秀婆,做些改樣飯也會讓我給香秀婆端去一碗兩碗。兒子出車禍一年多后,香秀婆終究把眼睛哭壞了,做不成紙活,做不了花饃,日子越過越凄惶。婆說,可憐了人家婆娘一雙手?。?/p>
歲虎的媳婦喜鳳嫁過來時,香秀婆還能湊合著做紙活。自由戀愛在那會還不多見。喜鳳和歲虎是在市上工地上打工時認識,她是做飯的,他是瓦工,一來二去對上眼還真成了一段好姻緣。喜鳳來時,我和村里人跟看明星一樣去看這個終身大事自己敢做主的女子。這是在歲虎娘的靈堂前,還沒過門的她披麻戴孝給婆婆吊孝。要想俏,一身孝。喜鳳明眸善睞,樸素里透著淡雅,素面卻不失俊美,年紀輕輕給人踏實和善的感覺。梨花帶雨一哭靈,惹得不少眼淺的婦女淚水漣漣。喜鳳嫁進歲虎家沒幾天,歲虎爹卻翻了臉,把老板的病逝歸于喜鳳,喪門星掃帚星的帽子算是給她戴上了,很快把小兩口掃地出門凈身出戶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脫去新婚的紅襖穿上樸素的衣裳,不久喜鳳開始做紙活了。人們都知道香秀婆的紙活鯉魚能在水里游鳥在樹上叫,壽桃以假亂真,卻沒想到喜鳳的紙活一出手,讓村人們一下子亮瞎了眼。她的紙馬和真馬個頭不相上下膘肥體壯四蹄騰空真有馳騁之氣,扎的花圈純白如雪干凈、紅的如火熱烈。每件紙活扎得一絲不茍,糊得細膩妥帖。品種也頗為豐富,只有你想不到,沒有她做不出的。彩色幡,金斗銀斗,金山銀山,米山面山,四合院蓬萊府邸,花圈,轎子等等一應俱全。人們一傳十、十傳百紛紛說歲虎媳婦喜鳳是個巧女子。喜鳳先是在家里做紙活,靠人們口口相傳,后來索性在鎮(zhèn)上開了紙活鋪子,平日里并不積攢多少,只要有過白事訂做,她就連夜趕制,質量、價格和時間上讓過事的主家很滿意,把生意做得紅紅火火。
喜鳳紙活鋪子,歲虎打工,幾年時間蓋起了四間大瓦房。老人們說,家有梧桐招鳳凰,喜鳳真是一只漂亮聰慧的鳳凰呢。
前年祖母過世,我回老家奔喪,再一次見識了紙活。姑母們給歲虎打電話,定制所有的紙活。喜鳳算起來也已經(jīng)過了50歲的年紀,想來她當年的明眸善睞沒有因歲月消磨老花到影響手藝。我的腦海里立馬浮現(xiàn)出如今上了些年歲的喜鳳戴著花鏡,剪刀飛舞、花紙拼接的溫馨和諧畫面。不知道她有沒有想過,自己幾十年來雙手做的紙活不知道送走了多少人啊。
當歲虎開車三輪電動車拉了兩趟才拉完紙活時,我再次開了眼。紙活的品類與時俱進真有了時代感,住有紙扎的別墅、席夢思床墊、沙發(fā),用有紙做的冰箱、彩電、空調、電腦、保險柜、手機,出行有紙糊的奔馳寶馬小轎車,還有拉貨的卡車等,不勝枚舉。
這些年,人們生活極大改善,物質極大豐富,政府和社會倡導易風易俗喪事從簡,紙活的需求還是挺旺盛。喜鳳的紙活生意似乎前景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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