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薦讀人 畢飛宇

在我看來，《局外人》是一部巨著，雖然它的漢譯本只有大約六萬個漢字。加繆用他從天而降的天才有效地、涵蓋式地呈現(xiàn)了存在的本質(zhì)：荒誕。《局外人》這篇小說總共就寫了四件事，分別是葬禮、殺人、審判和接受神父的指導(dǎo)。主人公默爾索每一天的日常生活都能證明默爾索的死罪，反過來說也一樣，確認默爾索死罪的，正是默爾索的日常。《局外人》不是一部恐怖小說，但是，每次想起這個，我的內(nèi)心都充滿了無盡的恐怖——還有比這個更荒誕的嗎？再也沒有了。

《局外人》的開頭是極其著名的，可以說，在文學(xué)史上，這個開頭和《百年孤獨》的開頭構(gòu)成了兩座豐碑。加繆是這樣寫的：

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養(yǎng)老院的一份電報，說：“母死。明日葬。專此通知。”這說明不了什么?？赡苁亲蛱焖赖?。（郭宏安譯本）

《局外人》開篇的句式，從字面上看，只是小說語言的語氣，其實不是，是哲學(xué)的問題，這樣的抽離否定了存在者，自然也就否定了存在。這樣的語氣和敘事的方式，那種“喪”，那種“躺平”，不可能出現(xiàn)在狄更斯和巴爾扎克那里，更不用說雨果了——那是怎樣強大的主體性。這也不是福樓拜所說的“作者隱匿”，說到底，“作者隱匿”還是一個小說的修辭問題?！毒滞馊恕返某殡x絕不是小說修辭，是哲學(xué)的問題，是存在者的失去。

我們會發(fā)現(xiàn)，默爾索是一個真正的“局外人”，永無托生與轉(zhuǎn)世之可能。他將消失得無影無蹤，默爾索是空的?！办`魂是空的，準備好接受一切?！奔涌娋褪沁@樣寫的。然而，默爾索最終的選擇不是“喪”，不是“躺平”，是抗?fàn)帯Ｔ诩涌娺@里，這是一以貫之的?！熬滞馊恕蹦瑺査鹘K于開始抗?fàn)幜?，在精神與靈魂這個層面，他決定再也不做“局外人”了，他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那就是自己來決定自己的生死。默爾索選擇了死，這又何嘗不是加繆所說的那個“哲學(xué)上的自殺”呢？這是一種“先于”本質(zhì)的存在?！毒滞馊恕返慕Y(jié)尾：默爾索在臨死之前體會到的不再是麻木和恐懼，那是本能。默爾索所體會到的不是那些，是幸福。我們可以把這個幸福當(dāng)作自由來看待——他終于替代了上帝。宣布上帝死亡的，是尼采，證明上帝死亡的，是默爾索。

默爾索是冷漠的、無情的、空洞的。某種程度上說，默爾索其實也是“小女人”。當(dāng)“小女人”第一次出現(xiàn)在塞萊斯特餐館的時候，默爾索已經(jīng)從這個“小女人”的身上看到了一樣?xùn)|西，那就是他自己。但命運中斷了默爾索成為“小女人”的發(fā)展之路。默爾索拒絕認罪，拒絕懺悔，拒絕活著，其意義等同于他拒絕了走進那個機器人的行列。然而，荒誕的是，這個冷漠的、無情的、空洞的、會“算”的“小女人”，這個鋼鐵一樣堅硬、引擎一樣迅速的“小女人”，她走上了證人席。這個被激進理性異化了的漂亮肉體，她成了他人道德的代言人和裁決者——這就是當(dāng)時的歐洲所處的文化處境。加繆對這種文化的批判和介入能有多大的作用，這個我不知道，但是，從《局外人》所體現(xiàn)出來的精神力量和美學(xué)力量來看，那是全力以赴的和一往無前的。

什么是“荒誕”？默爾索的生活就是；什么是“存在主義”？默爾索的命運就是；什么叫“他人即地獄”，默爾索的結(jié)局就是。小說家和哲學(xué)家的區(qū)別也許就在這里了——在“理性不及”之處，小說冉冉升起，小說之光遍照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