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文學》2022年第4期
一
仲成給劉伯平打電話的時候,劉伯平正在高三班的語文課堂上。按規(guī)定,教師不允許帶手機進課堂,劉伯平把手機定在靜音振動上,這些年來,手機不在身上劉伯平會心慌。并不是有什么值得想象的秘密,而是劉伯平的老父親規(guī)定,任何時候,他的電話如果不能當場接通,那必須一個小時內(nèi)回電話。他計算精確,劉伯平一節(jié)課是四十分鐘,可是他不知道,劉伯平今年帶高三,常常兩節(jié)課連上。手機不停地敲打劉伯平的大腿,好在有講臺擋住了學生的眼睛,劉伯平第一節(jié)課到點,便宣布課間小歇。離高考只有十幾天了,師生都鉚足了勁,很少有老師在兩節(jié)課之間停頓。劉伯平?jīng)_年級組長解釋,老了,沒辦法,前列腺不爭氣。其實,劉伯平真是冤枉了他的前列腺,一下課,劉伯平?jīng)]有奔廁所,而是跑到花壇那邊回電話。
仲成說,爸又不見了。
劉伯平說,怎么回事?
仲成說,阿姨說爸兩天沒著家了,前天的飯菜沒動,人不見影。
阿姨是他們給老爸請的鐘點工,每天上門替老頭做飯洗衣三小時。
劉伯平說,打他手機沒有?
老爸是個鐵聾子,就是你在他面前敲鑼打鼓他也聽不見。那手機他不肯要,說是聾子的耳朵,又添了個擺設(shè)。仲成把手機調(diào)到振動上,說,你有空就瞅一眼,至少,你可以用它給我和伯平打電話。你說話,我們聽得見。老爸接受了,他有空沒空都給兒子打電話,好在他說什么都不必應答,應答也聽不到。閑著就聽幾句,忙著就將手機放一邊,等他說完了自然掛機。
仲成說,手機扔茶幾上,沒帶。查了一下,帶走了身份證和儲蓄存單。
劉伯平說,那沒問題,至少有一點,他腦子沒糊涂,沒患那個阿爾茨海默癥,他想回家能自己回,不會走丟。
老爸以前也出走過,最多,他也就在外面待一夜,第二天下午,仲成急得快要去派出所報案時,他喜滋滋地回來了,大包小包,說每人都有份。仲成問他去哪里了,他拒絕回答,不過,從他買的土特產(chǎn)判斷,還是在本縣范圍內(nèi)?,F(xiàn)在交通條件好,公交車可以通往縣域內(nèi)的每個鄉(xiāng)鎮(zhèn),且老人坐車免費。仲成很惱火,又不敢吼他,只得在老爸的記事本上留言:求求您了,去哪里之前告訴我一聲,至少,留張紙條在家。老爸大聲說,行,我下次留紙條。事實上他后來一次也沒留過,他解釋說,我是不打算在外面留宿的,但天黑了,沒公交車了,我只能找旅館,你們總不想讓我趕夜路走回來吧。這不是理由,仲成有輛小貨車,隨時可以接他回縣城,他就是想在外面逗留。老爸退休之前是一位初級中學教師,曾經(jīng)輾轉(zhuǎn)于六七個鄉(xiāng)鎮(zhèn)的初中任教,也就是說,他在六七個鄉(xiāng)鎮(zhèn)都有學生和家長;他身上總帶著一千元現(xiàn)金,即使沒有熟人收留他,對付幾天的吃住也沒問題??蛇@次他把存單也帶走了,這是一次蓄謀的大逃亡。
劉伯平說,你先去派出所報個案吧。
二
到第四天,老爸還沒有回家。劉伯平打算回老家一趟,高考前一周高三停課,讓學生在家放松一下,自己梳理,查漏補缺,教師的職責是答疑釋問。通訊時代,教師不必蹲在辦公室,學生與老師都是用手機聯(lián)系,需要的話開通視頻。新冠疫情期間上網(wǎng)課,師生已習慣了網(wǎng)上互動。劉伯平所在的中學是所名校,在市里排名數(shù)一數(shù)二,學生學習主動積極,劉伯平認為,這些學生即使沒有老師教,考上大學也不成問題。當然,城里學生的目標不是僅僅考上大學,他們的目標是北大清華,次一點也得“985”和“211”。劉伯平的老家在固城縣,開車也就兩個多小時的路程。劉伯平上午上完本學期最后一節(jié)課,就開車直奔固城。
天氣炎熱,老爸的公寓房在四樓,劉伯平泊好車,打開門時已是汗流浹背。這是一套兩室一廳的套房,老爸本是淹城人,師范畢業(yè)后就來固城做了鄉(xiāng)村教師,因為不是本地人,退休后住房沒有著落,縣教育局為他們蓋了一棟樓,所謂“客籍教師樓”。能在縣城分到一套公房,這是老爸最得意的一件事。房子已有二十多年房齡,當年裝修也簡陋,母親去世后,房間里顯得雜亂無章。有人說,母親在,家才在。老媽在的時候,劉伯平回來,她總是做一桌子菜,一大家子聚餐。老媽走了,劉伯平回來,就只能帶老爸上飯店,人少菜也少,父子相對,吃得冷冷清清。劉伯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空調(diào),他已經(jīng)不習慣沒有空調(diào)的夏天??蛷d里有臺立柜空調(diào),他卻找不到遙控器,顯然,老爸平時基本不用。他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墻上懸掛著母親的遺像,母親朝他笑,他明白了,立柜空調(diào)上有手動開關(guān),自己糊涂了。他打開老爸床頭柜的抽屜,發(fā)現(xiàn)除了身份證、老人證和存折不在之外,還少了一個助聽器。劉伯平曾經(jīng)給老爸買過三個助聽器,第一個是在省人民醫(yī)院配的,老爸戴了幾天,摘了。第二個是他網(wǎng)購的,老爸問了一下價格,試戴一下就說,便宜沒好貨。第三個是帶他上助聽器店里配的,店家讓他試聽,效果不錯,進口貨,兩萬多塊錢,劉伯平咬咬牙買下了,但老爸沒戴幾天,又扔進了抽屜。劉伯平疑心是受了店家的糊弄,店家那試聽間,全封閉,墻壁加了隔音板,效果當然好,出了門就是另一回事兒。他問老爸,老爸說,都一樣,戴上了太吵,吵得昏頭昏腦。助聽器本來就是這原理,將所有聲音都放大,劉伯平說習慣了就好。但老爸不愿意,他說,反正我老了,也不想與別人打交道,耳根清凈最重要。老爸將三個助聽器扔進了抽屜,獨來獨往,不與人搭訕。有熟人曾告訴劉伯平,你家老爺子太拽了,幾次與他搭訕,他都不理不睬,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他了?劉伯平只得替老爸解釋,他聾了。他一人在家看電視,總是把聲音調(diào)到最低,反正聲音再高于他也是無聲,他只需要看字幕。平時出門,他帶著筆和記事本,非得與人交流時,他才掏出來,這一次,他居然把助聽器也帶上了,可見是處心積慮。
劉伯平只有去找仲成商量。劉仲成是他弟弟,二十多年前老爸退休時,固城尚有一個頂替政策,仲成轉(zhuǎn)了城鎮(zhèn)戶口,到紡織廠做了機修工。紡織廠有個好處,找老婆不愁,仲成與本廠一位女工結(jié)了婚??墒呛镁安婚L,紡織廠破產(chǎn),夫妻兩人都下了崗,現(xiàn)在,主要靠在街邊開一家小雜貨店謀生。劉伯平到了小店,夫妻倆都在。仲成躺在店門口樹蔭下的躺椅上,睡得正香,嘴角的涎水都掛下來了,弟媳婦小鵝在柜臺里,見了伯平迎出來,說,哥您來了。她一腳將仲成踢醒,仲成坐起來,抹了抹臉,說,哥。中午的太陽毒辣,街道上行人很少,小店沒什么生意,小娥搬出一張小方桌,又搬出一張?zhí)僖?,泡茶遞煙。伯平不抽煙,仲成搶過去點上了,煙是金南京,待客煙,仲成平時肯定撈不著抽。小娥說,你錢掙不著,煙倒是不離手。你看看哥,掙那么多錢,煙酒不沾。
劉伯平只能附和說,你盡量少抽點吧。
劉伯平也就掙份工資。早幾年,家教市場興旺,劉伯平周末出去兼課,掙錢比較容易,他回來時時常給老二塞點錢,現(xiàn)在政策緊了,不允許在職教師兼課,劉伯平就不敢了。劉伯平是特級教師,又在名校,找他輔導孩子的人不會少。劉伯平一般都拒絕,政策擺在那里,你不能硬逼我撞紅線,砸了飯碗,誰負得了責任?但人在這世上,總有磨不開的面子,劉伯平周末也帶幾個學生,就在自己家里,言明不收費。
兄弟倆分析了老爸可能出走的幾處地方,決定先在本縣區(qū)域內(nèi)尋找。仲成腦子靈活,他拿出手機,在百度上將老爸待過的五六個鄉(xiāng)鎮(zhèn)地址連線,說,今天我們先去西北片這兩處,明天再跑東南片三個點。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時不我待,兄弟倆說走就走,驅(qū)車往西圩鎮(zhèn)疾馳。
西圩鎮(zhèn)屬湖區(qū),是老爸當年在固城教書的第一站。西圩中學坐落在茅兒灣,原來是一所農(nóng)中,后來才改為初級中學。兄弟倆的母親當年是茅兒灣支書的大女兒,也就是說,茅兒灣是兄弟倆的外婆家。外公外婆早就去世,只剩一個舅舅住在村里,春節(jié)期間,兄弟倆會到舅舅家拜年。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老爸風華正茂,拎著一只藤條箱來農(nóng)中任教,農(nóng)校教師大多是本地人,一到周末就回家團聚,食堂不開伙,老爸就得自己對付一日三餐,村支書可憐這單身小伙,常在周末邀他去家中蹭飯,一來二去,老爸就與老媽認識了。長期來蹭飯,支書家也吃不消,支書做主,干脆將女兒嫁給了他。這是老媽在世時的說法。其實老爸年輕時確實一表人才,到現(xiàn)在,老爸的相冊里還有年輕時的照片,中分頭,濃眉凹眼。只可惜,仔細看照片,就能發(fā)現(xiàn)老爸的門牙是兩顆銀光閃閃的鑲牙。老爸讀師范時是活躍分子,跳馬時摔掉了兩顆門牙,奶奶曾說,家里沒錢,有錢就給他鑲兩顆金牙了。小時候劉伯平覺得,這兩顆銀牙,就已經(jīng)讓老爸的形象大打折扣,要是嘴里站兩顆大金牙,就更糟糕了。老爸有時候也感嘆,若是兩顆金牙就好了,你們想吃肉,我敲下一顆去換,你們想穿新衣服,我再敲下一顆去換。這兩顆銀牙像兩個門崗堅守崗位很多年,一直到他退休前才下崗,老爸裝上了兩顆瓷牙,看上去親切了幾分,但時光不再,帥小伙早變成了糟老頭。
西圩中學就是劉伯平劉仲成的出生地。
舅舅住在外公外婆留下的老宅里,劉伯平覺得空著手去不好,先去村頭買了一條煙和半斤茶葉,劉伯平將東西放到桌子上,舅舅看了一眼,說,不年不節(jié)的,你倆怎么過來了?仲成說,我爸不見了,他有沒有來您這里?舅舅說,沒有,他來了茅兒灣,也只去中學,不來我這里落腳。
舅舅與倆外甥不親,他也快要八十歲了。老媽并非外公外婆的親生女兒,外婆嫁過來后有幾年沒生養(yǎng),按照鄉(xiāng)間說法,得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才能啟發(fā),老媽就是那個領(lǐng)養(yǎng)來的孩子。老媽來時已經(jīng)三歲,家貧,到了外公家,等于從糠桶里跳進了米桶里,她果然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外婆后來真的懷上了兒子,就是這位舅舅。舅舅打小就受寵溺,吃穿都壓著姐姐一頭,長大后也好吃懶做,常常到姐姐家要錢要物。老爸老媽調(diào)離西圩中學,去了十幾里外的另一所初中,原因之一就是為了躲開舅舅。但舅舅不怕遠,還是時常找上門來,一般是在老爸發(fā)工資的第二天。有一次在飯桌上,舅舅和老媽吵起來,舅舅據(jù)理力爭,他說,第一,如果不是我家領(lǐng)養(yǎng)你,你說不定早就餓死了;第二,姐夫家庭成分不好,沒有挨批斗,沒有吃苦頭,至今能做穩(wěn)教師,全因為我爸那時當支書能夠保護他;第三,姐夫那次受本地幾位教師欺負,是我喊了幾個族里兄弟,把他們教訓了一頓。舅舅還要扳著指頭數(shù)落,老爸說,行了行了。老爸掏出一張拾元的票子放到桌上,說,吃了飯走路。舅舅將鈔票收了,說,這還差不多,還是姐夫講道理。舅舅口袋里有了錢就有了膽氣,走十幾里夜路他也不怕。那時老爸的工資也就四十四元,靠它養(yǎng)活一家四口人。
舅舅抽了幾口仲成遞的煙,說,想不到你爸那么一個精明人,也會得老年癡呆癥。
劉伯平說,他不是老年癡呆,幾十年前的事講起來還頭頭是道。他就是在家閑不住,出來亂逛散散心。
兄弟倆沒逗留,出門去了西圩中學。這些年鄉(xiāng)民進城打工,很多人把孩子也帶進城上學,現(xiàn)在雖然放開了生育政策,但鄉(xiāng)下年輕人生活壓力大,依然不肯多生,鄉(xiāng)村中小學生源減少,好多學校合并了。好在西圩中學還在,不但沒有撤掉,還兼并了另一所初中。門衛(wèi)很嚴格,先讓兄弟倆填表格。現(xiàn)在中小學都強調(diào)治安,劉伯平遵囑一一填了。門衛(wèi)是個小老頭,威嚴地戴上老花鏡,說,你們找劉大榮,劉大榮不是早退休了嗎?劉伯平突然醒悟,其實不必進去找誰誰誰,老爸來沒來過,問一下門衛(wèi)就知道,老爸老胳膊老腿,不至于翻圍墻進校園。劉伯平解釋說,我倆是劉大榮的兒子,他這幾天沒打招呼就出門了,人老了念舊,我們想打聽一下他是不是來過這里。小老頭說,原來你們是劉校長兒子,劉校長倒是來過幾次,最近一次來也有大半年了,現(xiàn)在的校長教師都是新人,他不熟,我是他的學生,他來了就在我這坐一會兒,跟我聊幾句就走人。小老頭原來當過老爸的學生,他稱老爸是校長,是一種抬舉,其實老爸這輩子做過最大的官只是教務處主任,見客稱呼向高,是本地的民風。就如在鎮(zhèn)里當差稱“鎮(zhèn)領(lǐng)導”,在縣府當差稱“縣領(lǐng)導”,你聽著舒服,我反正嘴上抬轎子不受累。
兄弟倆只能往回撤。劉伯平在老二家吃晚飯,明天還得再繼續(xù)下鄉(xiāng)。吃完了仲成送他到樓下,伯平說,等等。他從后備箱里取出一條黃鶴樓香煙,說,別讓小娥看見,這是給你自己抽的。仲成會意,夾在腋下,想了想又說,還是先放你車上,帶回去會被沒收。伯平想想也是,他穿著短褲丅恤,想藏也藏不住,不如明天趁小娥不在時再給他。這條煙買的話得一千塊錢,劉伯平在茅兒灣沒舍得送給舅舅。
三
劉大榮最喜歡參加的活動,是學生們邀請他參加的同學會。改革開放這些年來,人們的經(jīng)濟條件好了,學生的聚會多起來,畢業(yè)十周年、二十周年、三十周年都搞聚會,老教師在一起聊天,都喜歡炫耀自己的哪屆學生聚會了,來的什么車接送,吃的什么菜肴,送的什么紀念品,劉大榮心生羨慕,這是做教師的光榮。前幾年學生們都熱衷于高中畢業(yè)紀念活動,劉大榮只有眼饞的份兒,近幾年,初中畢業(yè)甚至小學畢業(yè)紀念活動也有了,倘若有熱心人組織,也不必等到十周年,干脆每年聚一回。劉大榮每回收到請柬,就眼巴巴地盼著聚會的日子到來。
那一次是東屏中學八四屆初中畢業(yè)生聚會,劉大榮是那一屆四班的班主任,聚會的地點是在東屏中學,東屏中學地處山區(qū),學校撤銷了,但校舍被八一屆一位學生租賃辦廠,學生們念舊,聚會地點就定在母校校址,做老板的同學也舉雙手歡迎。說好了下午來接,劉大榮催阿姨早早做了午飯,飯畢,就精神抖擻地做出門的準備,他教了四十年書,學生不說上萬,少說也有大幾千。但說實話,能記住的學生并不多,常常對不上號,這是做老師的最尷尬的事。劉大榮找出相冊,那里有他教過的每一屆學生的合影,主要是畢業(yè)照。劉大榮找到八四屆的那張,黑白照,相紙已經(jīng)泛黃,他戴上老花鏡,照片的下面有學生的姓名,三十年一晃,恍若隔世,他只記得幾個人的名字了,班長、學習委員,還有就是調(diào)皮搗蛋的幾個差生。阿姨干完活已經(jīng)走了,接他的學生遲遲不到,他擔心學生來了敲門聽不見,把防盜門打開,又把第二道木門也打開。來接他的學生是個鐵塔般的漢子,高大、皮膚黝黑,他說,劉大榮,我是王前進,您還記得我嗎?劉大榮聽不見,聽見了也記不得他的姓名,但他腦中靈光一閃,說,你是黑皮。學生驚喜,說,老師您還記得我?劉大榮還是聽不見,但看得懂他的表情,得意地笑了。當教師的,記住的學生是兩頭,優(yōu)生和差生,往往印象最深的不是優(yōu)生,而是差生,差生讓老師常撓頭,與老師打的交道最多。
黑皮開的是一輛舊面包車,上了車,黑皮嘴沒閑著,說個不停,黑皮說,我可一直記著您,想不到您也記得我。劉大榮指指耳朵,說,我聾了,聽不見你說的話。記憶就像茶葉碎末泡的茶,嘬著嘴巴吹幾次,那末末沉下去,茶水就清澈了。劉大榮想起來了,說,黑皮,我去過你家家訪,你家住在王家莊,就在村口,三間土坯房。劉大榮說話的聲音很高,聾子自己聽不見,也擔心別人聽不見。黑皮空出一只手,朝劉大榮豎起了大拇指。
劉大榮已經(jīng)習慣了無聲世界,聚會先是在舊禮堂集合,老同事和老學生紛紛上臺發(fā)言,在世的老師只剩下五位了,有一位躺在醫(yī)院沒能來,輪到劉大榮,他站起來雙手一揖,說大家好大家好,就坐下了。晚餐時組織者把老師分開,一桌一人,方便學生們照顧。劉大榮自然分在四班的學生桌上,他的右邊座上就是黑皮,左邊是位女生,算起來這屆學生也五十開外了,女生保養(yǎng)得很好,風韻猶存,她熱情地跟劉大榮講話,兩片嘴唇不停翻飛,劉大榮只有頻頻點頭??蓜⒋髽s硬是想不起來她姓甚名誰,老了就是老了。劉大榮后悔忘了戴助聽器,他從小挎包里掏出紙和筆,示意女生把說的話寫給他看。
女生寫道:我是后冬梅。
“后”姓比較少,劉大榮想起來了,說:你是后家莊的。
后冬梅寫道:中考前一天,我緊張得睡不著,您給了我一顆安眠藥,讓我吃半顆,結(jié)果我沒聽清,把一顆藥吃了,第二天考語文,遲到了十幾分鐘,幸虧還沒超過半小時,超過了就不讓進考場。
劉大榮說,有這回事嗎?那得怪我,我應該看著你吃了再走。
后冬梅寫道:有一次您的數(shù)學課上,黑皮坐在我后排,他將一條山螞蟥放進我后脖上,螞蟥叮著我的脖子吸血,我用手一摸,濕膩膩的,不知什么東西,用力一扯,扯出半截螞蝗和一手的血,我當時就嚇得哭叫起來,您走過來,用手一拍,另外半截掉了出來,我嚇得又哭又跳,黑皮和男生們在后面狂笑不止。您認定了是黑皮作惡,命他上講臺罰站,黑皮賴在座位上不動,您上前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楸到了黑板前。黑皮一邊捂著耳朵,一邊還朝全教室的同學做鬼臉。您還記得這事不?不信您問黑皮。
黑皮接過記事本寫道:有這事,我用手捂著耳朵,是耳朵被您扯豁了個口子,我不想讓血淌下來被同學們看見?;丶液螅覌層盟{草根汁涂抹,口子過幾天就愈合了,那藍色也滲進了皮膚,現(xiàn)在還隱隱看得見。
黑皮指指耳朵,耳根那里是有藍色若隱若現(xiàn)。
劉大榮說,哎呀呀,過去幾十年了我才知道,罪過罪過,老師對不住你們。
黑皮寫道:是我對不住您,那時候不懂事,專門給老師惹麻煩。
劉大榮心中一時難以釋然。那時候家長們純樸,見了老師,家長們的口頭禪是,老師,要是孩子調(diào)皮,您盡管打罵,打殘了我也不怨老師。家長對老師這樣說,自己在家也這樣做,常有搗蛋孩子挨家長揍。但老師們可不敢那樣下手,劉大榮那回一定是憤怒到了極點,扯黑皮耳朵時手上才失了分寸。
那個晚上劉大榮再沒說話。王前進埋怨后冬梅說,你真是,提那事做什么?后冬梅說,扯耳朵不是你寫在紙上的嗎?白紙黑字。王前進說,那還不是話趕話,你起的話題。送劉大榮回家的時候,黑皮一再對他說,您千萬別放在心上,那都是應該的。他又忘了劉大榮聽不見。
劉大榮那夜失眠了。劉大榮八十有三,除了耳聾,身體沒什么毛病,很少失眠。在職的時候,劉大榮喜歡運動,稱得上籃球健將。退休后住在縣城,兒子們不準他去體育館打籃球,說與年輕人打球,老骨頭摔一跤可不是鬧著玩。也確實,他去過體育館,年輕人不帶他,對老同志惹不起躲得起。有一次老教師協(xié)會組織籃球隊,打電話聯(lián)系他,他興致勃勃,劉伯平一句話將他的興致滅了。劉伯平說,籃球隊領(lǐng)隊是誰,就是現(xiàn)在的老教師協(xié)會會長,那不就是退休不久的教育局局長嗎?你原來不是總看不上他,現(xiàn)在人家一招呼,您就屁顛顛往上湊,還有沒有點骨氣?兒子用的是激將法,以前劉大榮對局長有意見,總在兒子面前說那家伙不懂教育,外行領(lǐng)導內(nèi)行。劉伯平說,您退休前看他們的臉色,退了休還稀罕看他們臉色?兒子的本意是不讓他再參加激烈對抗運動,他嘟囔道,人家也做過好事,比如給我們蓋了客籍教師樓。但兒子的話他還是聽進去了,后來他的健身運動以走路為主。每天除了走路,劉大榮保持了閱讀的習慣。他與人交流困難,與書交流無障礙。劉大榮不打撲克不打麻將,不抽煙不喝酒,每天堅持走路讀書,吃得下睡得著,是個體面的退休老頭??墒牵@天他失眠了,失眠的原因當然是黑皮的耳朵。他睡不著,起身讀一遍記事本,黑皮那幾行字長得如黑皮的人一樣,人高馬大,幾乎占了一頁紙,他讀一遍更睡不著,睜著眼到天亮。原來以為自己做了一輩子教師,把一生年華都奉獻給了鄉(xiāng)村教育,以此為榮,想不到光榮的背后隱藏著愧疚,一個老師怎么能把學生的耳朵扯豁,而且是四十年后才發(fā)覺。
睡不著就容易多想。劉大榮總覺得枕頭上長了一棵刺藜草,那藤上的刺蔓在枕頭上伸展,戳痛了他的神經(jīng),他想躲也躲不開。他白天還堅持去圖書館讀書看報,以前他主要是翻閱語文教學雜志。他早已脫離了課堂,何況他教的是數(shù)學,他在語文教學刊物上尋找的是劉伯平的名字,劉伯平教語文。劉伯平在評上特級教師之前,時常發(fā)表教學論文。如愿當上后,就懶得寫文章了。劉大榮的閱讀興趣后來轉(zhuǎn)移到養(yǎng)生報刊上,這一天,他在一張報紙上讀到一篇文章《這個耳光該不該打》,說的是一位退休教師在買菜路上挨了一耳光,打他的人是他幾十年前的學生,打人者做學生時曾經(jīng)挨過那位老師的拳頭,記了仇,幾十年后遇見仇人,終于報仇雪恨了。記者采訪路人,有的人說,不該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有的人說,該打,就是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法》,老師也沒有權(quán)力揍學生。這事早就在網(wǎng)上熱炒,劉大榮不用微信,是在報紙上第一次讀到。黑皮當然不會來揍他一頓,但劉大榮的自責如那棵刺藜草,不僅長在枕頭上,而且蓬勃發(fā)展,劉大榮不論在哪里,它都如影隨形,時刻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
劉大榮決定去王家莊一趟。
劉大榮下了公交車,又走了二三里山路,到了王家莊。黑皮家的土坯屋居然還在,旁邊立了一幢一層平頂樓,磚是紅磚,沒來得及抹上水泥,窗戶有框,但沒裝玻璃,蒙的是塑料皮。劉大榮知道,這是錢跟不上的緣故,很多農(nóng)民蓋樓,是分幾年才蓋成,手上有點錢,先蓋底層,將來掙了錢,加一層,一直到掙回了屋內(nèi)簡單裝修的錢,這樓才算大功告成。老屋里走出一個佝僂著腰的老頭,劉大榮認出來,是黑皮的父親。當初他可是個大個子的壯漢,現(xiàn)在人矮了,也瘦了。劉大榮這趟戴了助聽器,雖然吵得頭暈,他也忍了。在鄉(xiāng)下遇到熟人,掏出個記事本讓人寫字,劉大榮覺得失禮,何況有些老人不會寫字。黑皮他爸大聲喝道,你找誰?劉大榮說,我是劉大榮,是王前進讀初中時的班主任老師。老漢還是大聲道,你找誰?劉大榮明白了,他也是個聾子,聽不見自己剛才說的話,他年紀應該跟自己相仿,耳朵不靈也正常。劉大榮指指自己的臉,湊近他耳根說,我是劉大榮。老漢盯著他的臉,劉大榮豁出去,拎著自己的耳朵往上提,這下子提醒了老漢,他臉上露出了驚喜,哎呀,是劉老師,稀客稀客,快到屋里坐。
顯然,這當爸的,還記得扯豁兒子耳朵根的劉老師。
黑皮他爸說,黑皮開車出去賣菜了,劉大榮想起來,黑皮的面包車只有前面兩個座位,后排是一塊三合板,三合板上有菜葉子。劉大榮點頭。老漢又說,他有兩個孫子,在外面打工,黑皮兩口子壓力大,得蓋樓,孫子才娶得上老婆。老漢說話時除了音量高,臉部表情也生動,并輔以手勢,劉大榮想,我在別人面前,也一定是這個形象,卻從來不自知。這正如他做了一輩子教師,卻不知道,在有的學生面前,自己算不上一個好老師。劉大榮走的時候,摳下助聽器送給了老漢,老漢聽見聲音,說,好東西,好東西。卻死活不肯要,說他平時沒人說話,用不著。這也是劉大榮不戴助聽器的理由,劉大榮知道他是嫌這東西貴重,說,不貴的,才幾十塊錢。扯豁了兒子的耳根子,送他老子一個助聽器,也算是從哪里欠下的債從哪里還。劉大榮還留下了一個信封,里面是兩千塊錢,劉大榮不會用銀行卡,也不懂支付寶轉(zhuǎn)賬,這是他專門去銀行柜臺上取的現(xiàn)金。
幾天后黑皮找上門來,堅決要將錢退還劉大榮。劉大榮很生氣,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這幾天我睡得好吃得好,你如果退給我,我又得睡不好吃不好了。堅決不收。劉大榮說,這樣吧,你隔幾天給我送趟菜,這錢算是我的菜金。黑皮只得應了,他不知道,劉大榮的菜是阿姨買,劉大榮希望他來,其實是想多個人說說話。
劉大榮的睡眠好了一些日子,但心病卻種下了,教了成千上萬的學生,我有沒有給別的學生也留下過陰影?肯定不止黑皮一個??墒撬恢肋€有誰。
四
劉伯平這一夜睡在老爸的床上。
老爸的房子有兩個房間,每個房間里有一張床,但是一張床上沒鋪被單,過年過節(jié),伯平一家回來都住賓館,老婆嫌套被子麻煩,女兒大了也嫌擠一起不方便。伯平一個人回來,也干脆住賓館,老爸想與兒子說話,伯平就開個標間,把老爸接過去住。時間長了,這屋子的另一張床上就堆滿各種雜物,整袋的米面、水果、藥品,老爸把什么都往床板上擱。老爸自己的床還算整潔,秋冬兩季,阿姨時常洗曬,小娥也每年替他買棉被換新。夏天,老爸睡涼席,劉伯平洗完澡,先把涼席擦了一遍,又開了空調(diào)吹晾。老爸的空調(diào)像他的耳朵,也是個擺設(shè),老爸說他夏天受不了涼冬天受不了燥,就不說他怕電表數(shù)字往上躥。劉伯平躺下來,點開所教兩個班的QQ群,有幾個同學遇到了難題,劉伯平開了語音,一一做了解答,又將解題思路發(fā)到群里??记胺偶?,說是讓學生輕裝上陣,小考小玩,大考大玩,其實沒有幾個學生真肯放下書本。劉伯平總覺得手機信息上少了誰,一想,是林姍姍,她今天沒與他聯(lián)系。林姍姍是班上的優(yōu)生,自我定的目標高,三??荚嚊]進入前五,一直狀態(tài)不佳,拉她后腿的科目就是語文。高考前,年級組給任課老師分配“掛鉤”對象,分配給他的就是林姍姍。掛鉤同學的高考成績在其次,主要是不能讓學生心理上出問題?,F(xiàn)在的學生心理脆弱,本市幾個出事的學生都是在中考高考前后。只要有一個孩子出事,那就毀了一個家庭,就像網(wǎng)上說的,災難哪怕是萬分之一的一粒灰塵,落到誰頭上都是百分百的滅頂之災。高考前后,是高三老師最緊張的日子,出了事校長兜不住,老師更兜不住。林姍姍的爸爸是一位公司老總。她的父母離異,都組建了新家庭。林姍姍跟爸爸過,看她老爸橫豎都不順眼。高三下學期,林姍姍提出租房單獨住,老總淌著眼淚哀求女兒也沒用。不論是做官還是做老板的,在子女面前—籌莫展的家長劉伯平見多了。他與林姍姍談了幾次話,折中的辦法是同意她住校,林姍姍給了語文老師面子。既然劉伯平讓住校,他就得負起擔子,翻臉的家長劉伯平也見多了。劉伯平在學校盯著林姍姍的一舉一動,比當年對待自己的女兒還上心。
劉伯平打通林姍姍的手機,問,姍姍,今天過得開心嗎?
林姍姍說,今天,我媽過來了,我們一起出去吃的晚飯。
林姍姍平時拒絕去爸媽兩邊的家,心情不好時,拒絕接爸媽的電話。畢竟高考是女兒一生的關(guān)鍵時刻,這個當媽的拎得清。
劉伯平說,張銀花和你在一起嗎?
林姍姍說,我媽邀請她一起吃晚飯的,今天我們一天都在教室復習。
張銀花是省招生,成績好,是從外地挖來的尖子生,她和姍姍住同一個宿舍,是班上的學習委員。鄉(xiāng)下來的孩子忠厚,劉伯平安排她與姍姍“結(jié)對子”,銀花語文強一點,姍姍數(shù)學強一點,倆人可以互助。
劉伯平掛了電話,一顆心兩頭掛,這頭可以暫時放下了。
回想老爸這一生,也是陰差陽錯,師范畢業(yè),本來可以在淹城做個安穩(wěn)的小學教師,偏偏熱血沸騰,懷抱著理想,跑到鄉(xiāng)下角落做鄉(xiāng)村教師。媽媽是農(nóng)村戶口,倆兒子戶口隨母,外公在任時,兄弟倆的戶口落在了茅兒灣的生產(chǎn)隊,也分到了責任田。大田里平時施肥鋤草是媽媽的事,但農(nóng)忙期間,爸爸也不得不下田幫襯。劉老師下大田,留下了很多笑話,比如他撒麥種時,人家撒下去是扇形,落地均勻,而他撒成條狀,農(nóng)人們說他是在喂雞。比如插秧時,他插不了幾行就直腰,媽媽插兩趟,他一趟也插不完,常被“包餃子”,而且一趟秧插完,弄得臉上身上全是泥污,隔壁田里干活的農(nóng)人常拿他打趣。一直到有了下放知青,他們在農(nóng)田里出的洋相更多,分散了農(nóng)人們的注意力,劉老師下田才失去觀眾。劉伯平長到十二三歲,逢暑假忙假也開始下田,他不想像老爸那樣成為農(nóng)人的笑柄,干什么學什么,小小年紀就掌握了很多干農(nóng)活的訣竅,贏得了農(nóng)人們的稱贊。兄弟倆越長越大,老爸感覺到了壓力,在鄉(xiāng)下娶老婆,三間瓦房是必需的,兩個兒子,簡直是壓在老爸肩頭的兩座大山。大概在劉伯平讀小學三年級時,老爸就開始著手準備蓋房這件大事。外公卸了支書,劉家作為外來戶,批基地成了一件難事。老爸一步步打算,攢夠買磚瓦的錢,先買磚瓦;攢夠了買梁柱的錢,再買做梁柱的圓木;沒有屋基地,就先堆放在西圩中學的角落里。劉伯平記得那次買磚頭,是拖拉機拉到校園,他們一家四口肩挑手提,老爸累得氣喘吁吁,卻跟兒子開玩笑,蓋房子,娶媳婦,這可都是為了給你們?nèi)⑾眿D用的。老爸這話是玩笑,也是實話,劉伯平小小年紀聽了,心中卻涌上一絲辛酸。正是從這天起,小學生劉伯平立志要考上大學,成為吃商品糧拿工資的人,讓父母減一份負擔。
高考那年,劉伯平的成績過了一本線,填報志愿時他首選政法學院。老爸找他談話,老爸說,選擇學政法我不反對,但我的意思是你不適合,你性格內(nèi)向,不善言辭,公開場合表達能力有限。劉伯平不吭聲,他向往的職業(yè)是做一位律師,他在影視上看到過在法庭上雄辯的律師,那風采那風度曾讓他夢寐以求。老爸說,我建議你還是填報師范大學,將來做一位中學老師。教師這個職業(yè)是最穩(wěn)定的,人類存在教師就存在,一輩子不必擔心失業(yè)。劉伯平抬頭看了他一眼,老爸可能覺得他做一輩子教師還沒做夠,想把兒子也搭進去。可是劉伯平最不想當?shù)木褪墙處煟遑?,瑣碎,一輩子唯唯諾諾,看別人的眼色行事,眼前的老爸就是形象寫照。老爸看透了他的心事,說,當然,你將來不會成為我這樣的老師,碌碌無為,你上了重點師范大學,可以當高中教師,也可能當大學教師。即使當中學教師,你也能成為像王特那樣的特級教師,受人敬仰。王特是劉大榮崇拜的偶像,老本科生,是全縣唯一的特級教師。劉伯平那時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他唯一一次沾老爸劉老師的光,就是小學入學時直接讀三年級。這讓他在讀小學中學時成了受欺負的對象,讀大學時依然懵懵懂懂,不諳世事。他受不了老爸的嘮叨,妥協(xié)了,聽從老爸的教導,志愿改成了師范大學。師大畢業(yè),他分配到縣中任教。劉伯平是個有責任心的好教師,這與打小在老爸身邊耳濡目染不無關(guān)系,他教學認真,堅持教學研究,發(fā)表了不少教學論文,校長也有心培養(yǎng)他,他被評為“省教育先進工作者”“市學科帶頭人”。劉伯平的奮斗目標是當上特級教師,在縣以下,特級教師申報名額有限,他申報了一次,沒能如愿。十年前,省內(nèi)排名第一的東寧中學招聘語文教師,劉伯平動了心。他怕老爸反對,先找他匯報。劉伯平的理由有二,一是可以讓女兒享受最好的教育,招聘待遇上稱子女可以隨父母入學東中。二是進入東中后有更多的發(fā)展機會,比如評特級教師,東中每年的上報名額比整個縣教育局還多。老爸說,我們那時做教師是以做鄉(xiāng)村教師為榮,現(xiàn)在你在縣中條件這么好,還要往市里奔。我看不懂,跟不上形勢,但是我不反對,人各有志。劉伯平說,您為我定的目標是當上特級教師,我去東中后一定實現(xiàn)這個既定目標。劉伯平說到做到,三年之后評上了特級,盡管在東中這樣的名校,特級教師很常見。但劉伯平可以對老爸說,我沒有辜負您的期望。
老爸能去哪里呢?
老爸是個喜歡旅游的人,以前學校暑假組織旅游,他都是積極參加者。退休后他也不甘寂寞,幾乎游遍祖國的大江南北。但耳朵聾了后,行動多有不便,有一回香港游,回程時導游在機場清點人數(shù)才發(fā)現(xiàn),落下了一個人。幸虧賓館離機場不遠,導游返回敲他的房間門,怎么也敲不開,找服務員打開門鎖后發(fā)現(xiàn),老爺子在房間好端端地坐著。這事發(fā)生后,本縣的旅游團把他列入了黑名單。只有劉伯平全家旅游時,他才有機會出遠門。但他八十歲后,劉伯平也不敢?guī)纤恕1镜赜芯淅显挘呤涣羲?,八十不留飯,意思指年齡大的老人盡量避免到親友家住宿或赴宴。旅游不是做客,但道理一樣。老爸理解,但心中肯定失望,劉伯平躺在老爸的床上產(chǎn)生了自責,也許,他應該每年暑假帶老爸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舍遠求近,哪怕限在一天車程之內(nèi),老爸也能開心些。
五
兄弟倆又跑了另外三處中學,都沒有找到老爸。這其實在劉伯平的預料之中,老爸這次出行是大動作,肯定是出遠門。但劉伯平是語文老師,語文試卷上的選擇題,解題的步驟是逐一排除選項,排除了其余的選項,才能找到唯一的答案?;氐街俪傻男“儇浀辏瑐z人已經(jīng)筋疲力盡,雖說已是下午四五點鐘,但太陽還是火球一般掛在頭頂,悶熱絲毫不減。小娥從小店里牽出一根電線,搬出一臺電風扇,方向正對著伯平吹,伯平按了搖頭按鈕,讓仲成也分享涼風。
老爸能去哪里呢?
小娥搬了一張矮凳,也湊過來討論。小娥說,現(xiàn)在只聽說有人拐賣小孩,爸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不可能有人拐走他,誰拐回去就是誰的累贅。仲成說,老爸腦子不糊涂,想拐也拐不走他,這次肯定是他自己的主張。小娥說,你不稀罕,有人稀罕。咱爸說起來算個花心老頭,說不定哪位老太婆看中了爸的退休工資,倆人一合計,私奔了。仲成說,你瞎叨叨什么,有這么說自己長輩的嗎?小娥看一眼伯平,閉嘴。
老爸退休工資一萬出頭,這在小縣城的退休老人中算高工資。劉伯平一家離開固城后,把照顧老爸的事交給了弟弟弟媳。不是劉伯平不孝順,老爸在大兒子那邊待不慣,不熟悉那里的人,也不熟悉那里的路,耳聾,在陌生的城市寸步難行。兒子兒媳兩口子白天上班,他一人困在家里備受煎熬,因此,他堅決要回固城。老爸退休沒幾年,老媽就去世了,但老爸堅持一個人住。其實小娥是歡迎老爸搬過去一起住的,他們的房子小,只有兩間臥室,小娥在兒子房間里加了一張床。老爸不肯搬,理由是影響孫子的學習,其實是嫌搬過去不自由。小娥呢,一方面是出于孝心,另一方面也可以說出于私心。老爸若是搬過去,他那份工資可以補貼小兒子一家的生活。劉伯平明白小娥的心思,家庭聚會,小娥總強調(diào),她兒子是爺爺唯一的孫子,是劉家的根。劉伯平的老婆聽了生氣,對丈夫說,看來我生了個女兒,在你們劉家是個罪過。老婆是個機關(guān)公務員,心中不悅也不會擺臉上,臺面還是顧著。劉伯平勸老婆說,小娥說的話不中聽,不過,她如果能將老爸的生活照顧好,老爸經(jīng)濟上補貼他們也應該。我們經(jīng)濟上比他們強,做父母的不可能一碗水端平,仲成游手好閑,那個家全靠小娥打理,也有難處。即使老爸不幫他們,我當哥的也有責任幫他們。劉伯平曾經(jīng)跟弟弟弟媳講過,你們把老爸照顧好,他的工資積蓄都屬于你們,他多活一年,等于給你們多存了十萬八萬,他活得長久,你們受益更多。
可是老爸和小娥總合不來。老爸在小兒子家搭伙,早些年他每個月交一千元伙食費。應該說,小娥對老爸盡心盡意,老爸是淹城人,淹城屬江南,吃菜嗜甜,固城這一帶燒菜偏辣,老媽活著的時候,倆人常常為菜甜還是菜辣吵架。倆兒子本地生本地長,口味與老媽一致,老媽燒菜站在多數(shù)派一邊,炒菜時先放進辣椒,炒完后悄悄把辣椒揀出扔掉,老爸在飯桌上被辣得齜牙咧嘴,往往由辣椒引發(fā)一場家庭戰(zhàn)爭。老爸至今不改口味,小娥做菜都分兩個步驟,做好后先盛一小碗專門留給老爸,然后再放進辣椒加工另裝大盤。老爸不會用銀行卡,在銀行取錢也不方便,就把工資存折交給了小娥,讓小娥自己去取他的伙食費,每過半年,他要將存折上的活期工資改存長期。有一次,他要回了工資存折,發(fā)現(xiàn)工資少了許多,問小娥,小娥說因為缺錢進貨,她挪用了。老爸很生氣,他一怒之下,再也不肯在小兒子家搭伙,官司打到劉伯平這里,劉伯平勸老爸,他們進貨缺錢,用您的工資救急,也是情急之下。老爸說,那也應該事先征得我的同意。老爸犟脾氣,沒辦法,劉伯平只得替他找了一位鐘點工阿姨,總算太平了一陣子。
小娥反對替老爸找鐘點工,小娥的意思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把鐘點工的工資付給她,她可以替老爸做飯洗衣。小娥在仲成面前嘀咕,一男一女長期在同一個屋檐下,還不知道會鬧出什么動靜。仲成說,我爸一大把年紀,怎么可能。小娥說,這種事可多了,你們男人到老都留著花花腸子。她舉例說,誰家老頭與保姆搞到了一起,工資卡給了保姆,房產(chǎn)轉(zhuǎn)移到了保姆名下,有名有姓,聽上去不假。小娥心疼的是老爸的錢,本來屬于她的錢現(xiàn)在不能讓外人打劫。但是,劉伯平和劉仲成不聽她的,他們得替老爸著想。
小娥有先見之明,老爸與鐘點工阿姨并沒有鬧出什么波瀾,但出了另一樁事情。
有一天,劉伯平接到了一封信,是老爸的親筆信,命他周六回家一趟,有大事商量。只有簡短的一行字。現(xiàn)在的人彼此間聯(lián)系,基本是打電話,或者是微信、短信,老爸不用微信、短信,但有什么事可以直接給他打電話,反正是下一道命令,不需要聽兒子的回答。劉伯平聽說過一句話,字多事小,字少事大,他急忙給老二打電話,老二說,我昨天剛?cè)ミ^爸那里,他沒跟我提什么事。劉伯平遵命回了老爸家,老爸說,晚上我請人吃飯,你做東。做東沒問題,劉伯平說,你都請了誰呀?老爸說,我們這就去飯店,去了你就知道了。
老爸在飯店訂了兩桌,來賓老老少少近二十個人。坐主桌的有兩位老太,一位是住老教師宿舍的退休女教師,劉伯平面熟;另一位老太劉伯平?jīng)]見過,但她把一堆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孫子、孫女、外孫子、外孫女介紹給劉伯平,有喊他哥的有喊他大伯大舅的,劉伯平弄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冒出這么多親戚,整個人蒙了。退休女教師介紹,她邊上的老太婆是老爸新找的老伴,她是介紹人。老爸搞這個突然襲擊也是迫于無奈,女方希望他們這事能得到晚輩的認可,她那邊沒問題,老爸這邊有點頭疼,他認為小兒子肯定反對,尤其是小娥,所以他對老二兩口子封鎖消息。女教師說,小劉老師,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知書達理,應該支持你父親的再婚權(quán)利。劉伯平只得說,支持,我沒意見。劉伯平明白了,老爸讓他買單,不是為了省幾個錢,老爸不差錢,他是想讓大兒子亮相,以這種形式表態(tài)支持。
喪偶老人重組家庭,這是老人的權(quán)利。既然老爸拿定了主意,劉伯平覺得這是件好事。有個人替他們照顧老爸,至少老爸不會寂寞。飯后回到老爸家,老爸說,他倆暫時沒打算領(lǐng)證,先過一陣子再說,合得來就合,合不來就分。老爸每個月交一半工資給女方,用于家庭生活開支。女方有一個孫子,在縣中讀高―,老太提出讓孫子來這邊吃住,老爸也答應了。老爸習慣了在家里獨斷專行,他不是征求兒子的意見,只是告知兒子而已。劉伯平說什么都尷尬,默默地聽著。老爸說,仲成兩口子,你替我傳達一下,他們的態(tài)度我不在乎,我的事我做主。劉伯平走的時候抬頭看見墻上老媽的遺照,老媽還是笑吟吟地看著兒子。這相框有一次被老爸摘下了,是劉伯平重新掛上去的,劉伯平說,只有看到老媽,他才有回家的感覺。
伯平到仲成家時,兩口子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兒子在房間里做作業(yè),電視機聲音開得很低。小娥開了門,見是伯平,很驚訝,說,哥,你怎么晚上還趕過來了,吃過晚飯沒?伯平說,吃過了,在爸那里吃的。伯平將這一晚上的經(jīng)過說完,小娥立即炸了。小娥說,我就知道這花心老頭賊心不死,還真的弄了這一出。自己的親孫子不養(yǎng),倒替別人家養(yǎng)孫子。小娥還說,我要找那坑人的蔣老太算賬,她為什么非要算計我們家老頭子。原來那個做介紹人的老太姓蔣,是老爸的淹城老鄉(xiāng),小娥認識她。小娥認為,老爸天聾地啞,不和人打交道,突然闖進一個莫名其妙的鄉(xiāng)下老太,都是蔣老太作祟。仲成不說話,只是悶頭抽煙。伯平知道,老二受的是雙重打擊,老爸居然將這事瞞著他,去打聽也沒打聽出來,這簡直是不把他當親生兒子看待。仲成小伯平五歲,打小就惹是生非,不喜歡學習,在老爸眼中一直是不成器的敗家子。老大爭氣,上了大學,做名校名師,為劉大榮臉上爭光,老二在他口中就時常成為與老大對比的反面典型,這讓仲成很受傷。伯平安慰說,爸就是怕你反對,不敢當面告訴你。小娥還在不停地埋怨老爸,她聲音太大,驚擾了做作業(yè)的兒子,兒子打開門,見是大伯來了,叫了他一聲又縮回房間,小娥這才自覺地降低聲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爸要找老伴,這都是天底下無可奈何的事,他劉伯平能說什么做什么?他只能默默忍受小娥對老爸的數(shù)落,任她發(fā)泄她的怨恨。
伯平去賓館住,仲成說,我陪你一起去住。仲成在家這一夜,小娥肯定不會讓他安寧,不如走為上策,先躲過老婆的聒噪再說。
伯平要了個標間,賓館里的冷氣放得足,兄弟倆身心都冷靜下來。仲成躺在床頭,又點著一支煙,伯平指了指床頭禁止吸煙的紙牌,他起身去衛(wèi)生間把煙扔了。伯平說,小娥今天在氣頭上,說話沒經(jīng)過大腦。你明天回去后得勸住她,她若真的去找那蔣老太鬧,或者去找老爸和那鄉(xiāng)下老太鬧,就把事情逼進了絕路,鬧大了是家丑,老的做不了人,小的也做不了人。仲成說,這道理我懂,你放心,她也就是過過嘴癮,我發(fā)了話,量她不敢。
仲成說,哥,你還記得媽臨死前對我倆說的那番話嗎?媽早就料到了這一天。
老媽是在六十二歲那年走的,胰腺癌,手術(shù)時已經(jīng)轉(zhuǎn)移,老媽堅決要回家,說要死也得死在家里。老媽把兄弟倆喊到床前,人已經(jīng)瘦得脫了形,她從枕頭下摸出兩個信封,說,這是咱家所有積蓄,兩萬五千塊錢,伯平拿一萬,仲成拿一萬五。伯平說,我不要,都給仲成。老媽說,媽給你,是媽的道理,你給老二,是做哥的情理,這錢在你手上給你弟弟,我安心。你們兄弟倆感情好,是我最大的安慰。你將來一定不要忘記弟弟,你只有這一個弟弟,要照顧他。伯平含淚點頭,說,媽,您放心。
老媽頓了頓,又說,我最不放心的是你們的爸,我這一輩子都是在照顧他,他什么家務都不會做,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你們將來要料理好他的生活。媽擔心,我死了他會重新找人,那這房子,就會落到別人手中,媽死了也不甘心。
劉伯平怎么敢忘記,那一幕時常在他腦中閃現(xiàn)。他說,媽是為我倆著想,但死的人死了,活的人還得過日子。
老爸和新老伴的日子并沒過長,劉伯平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反正有一次他回去看望老爸,除了給老爸買了東西,他也沒忘記給那位準后媽帶禮品。他打開門,屋里只有老爸一人在看無聲電視,廚房和衛(wèi)生間沒人,另一間臥室的床也只剩下床板,看樣子沒人睡了。老爸說,都搬走了。劉伯平打著手勢問為什么,老爸說,感情不和。這詞從老爸嘴里吐出,劉伯平覺得有點滑稽。但鄉(xiāng)下老太和孫子確實搬走了。小娥后來打聽到了,那老太個性強悍,倆人常吵架,老爸一怒之下把她趕走了。當然也不是說趕走就趕走,老爸給了經(jīng)濟賠償。究竟賠了多少錢,老爸不說,沒人知道。劉伯平認為,那老太肯定不可能像老媽活著時那樣照顧老爸,老爸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昔日生活不可能重現(xiàn),老太鄉(xiāng)下的兒女還不停地來要東要西,老爸后悔了。
劉伯平第二天趕緊去找回鐘點工阿姨,老爸已經(jīng)有三四天胡亂應付自己的肚子了。
那些事過去很多年了,眼下當務之急,老爸離了固城縣,究竟去了哪里?
劉伯平和劉仲成正發(fā)愁,劉伯平的手機響了,是張銀花。張銀花說,劉老師,林姍姍今天一天沒吃飯,一直躲在蚊帳里哭。劉伯平說,她媽昨天不是和你倆一起吃晚飯的嗎,怎么情緒又變化了?張銀花說,昨天她媽媽來宿舍,是邀請我和她去飯店的,可是吃到一半,姍姍把她媽罵哭了,她媽沒吃完就結(jié)賬走人了。原來林姍姍昨天沒跟劉伯平講實話。劉伯平說,銀花,你今天不要離開姍姍,老師在老家有點事,明天一早趕到學校食堂,我們仨一起吃早飯。張銀花說,好的,我是溜出來在走廊上給您打電話,我這就回宿舍,要不,姍姍知道了又會罵我“內(nèi)奸”。劉伯平想了想,又給她們班主任打了個電話,班主任是畢業(yè)不久的年輕女教師,按規(guī)定這幾天應該都住學校,姍姍是劉伯平的“掛鉤”對象,同時也是班主任的重點關(guān)心目標,劉伯平請她去姍姍同學宿舍,與學生們聊聊天。
劉伯平?jīng)Q定當晚趕回東寧,小娥說,大哥已開了一天車了,晚上光線差,行車不安全,不如明天早上走。劉伯平說,沒事,晚上車少。劉伯平臨走時交給仲成一個任務,去找蔣老太,打聽一下鄉(xiāng)下老太的地址,說不定他倆舊情復燃,投奔她那里了。這事只能讓仲成去打聽,小娥與蔣老太交惡,搭不上話。
六
劉大榮在圖書館看報時讀到一句話:終究有一天,回憶人生得一個人孤零零地開始。劉大榮深有體會,這說的簡直就是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劉大榮住的客籍教師樓,上下五層,當初青春熱血奔赴異鄉(xiāng),投身鄉(xiāng)村教育—輩子的老教師已經(jīng)所剩無幾,本單元的原住戶現(xiàn)在只剩劉大榮一人。每走一個老教師,都是對他一次提醒,提醒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這幢宿舍樓屬于縣實驗小學的學區(qū)房,二手房很受歡迎,現(xiàn)在舊房大多換了新主,樓上樓下時常有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但劉大榮聽不見,歡樂是他們的,劉大榮什么也沒有。劉大榮偶爾也慶幸自己能夠長壽,這日新月異的世界,即使聽不見,看見也讓人滿足。劉大榮總結(jié)自己的長壽經(jīng)驗,一是堅持活動,二是養(yǎng)生。劉大榮講究吃喝,不是揀貴的吃,而是揀專家推薦的東西吃。簡單地說,報刊上推薦吃什么他才吃什么,這個年紀的人,相信白紙黑字。
劉大榮有一個階段便秘,電視上治便秘的藥品廣告不少,小娥也買了許多治便秘的藥送過來,但劉大榮不相信藥品,專家的文章說,那藥吃了短期有效,吃久了就有依賴性,最好的辦法是增加膳食纖維,推薦吃苦筍??喙S固城本地有,長在依山傍水的地區(qū),只因為味道苦,本地人沒有將其納入食材。劉大榮喜甜食,不喜歡苦味,但劉大榮相信專家的推薦。比如說苦瓜,劉大榮以前也不吃,但讀了一篇苦瓜藥用價值的文章后,他現(xiàn)在隔三岔五吃一次,堅持就是勝利。春筍嫩,本地人喜歡生吃,劉大榮在帶學生春游時見過苦筍,學生們以為是甜筍,拔了咬一口忙不迭地吐掉。劉大榮坐了公交車,到老地方去找苦筍,他記得那里有一座山,山腳下曾有一座監(jiān)獄。畢竟是八十多歲的老人,地名還是那地名,但山不是原來的山,水也不是原來的水,劉大榮找不到進山的路了。劉大榮在山腳轉(zhuǎn)了一圈,兀自嘆氣,重回到公交站牌下,打算無功而返。一輛吉普車在他身邊停下,開車的人穿警服,下車后喊他劉老師,不應,那人拉住了劉大榮的手,劉大榮認出來了,卜新軍。卜新軍是他的學生。卜新軍是劉大榮的特殊學生,他成績不突出,也不調(diào)皮搗蛋,但他是全班家庭最苦的學生。父母雙亡,跟奶奶相依為命,在劉大榮班上時,學費全免,劉大榮經(jīng)常掏錢替他買飯菜票。那年代這樣的老師很多,不算什么事。卜新軍高中畢業(yè)后沒考上大學,劉大榮替他掏了第一年復習班的學費。第二年沒考上,劉大榮又替他掏了第二年的復習班學費。并不是卜新軍考得差,他前兩次都上了線,但他的目標是上軍?;蚓?,這類學校包學費生活費包分配,適合卜新軍。卜新軍警官學院畢業(yè)后分配到省監(jiān)獄管理局,他沒忘記劉大榮,每年春節(jié)都去劉大榮家拜年。
卜新軍將劉大榮帶到了他的辦公室,進門的手續(xù)很復雜,是卜新軍替他一一填表。卜新軍的辦公室門口掛的是“監(jiān)獄長”的牌子,劉大榮說,你下基層了?卜新軍點頭。劉大榮夸獎學生說,有出息。知道劉大榮是來找苦筍的,卜新軍安排人去拔筍,他陪老師說話。老師說,他寫,仿佛卜監(jiān)獄長仍然是個聽寫的中學生。劉大榮說,新軍,你這監(jiān)獄里有沒有我們學校的學生在服刑?卜新軍點頭,寫道:有一位,高我一屆的王大頭,大名王春福。劉大榮沒有印象。卜新軍寫道:您應該記得,他老是以大欺小,搶我們班男生的飯菜票,為了這,您還跟他打了一架,他打輸了就退學回家了。劉大榮沒想起來有這事,但老師糊涂,學生不糊涂,應該有這事。劉大榮說,他怎么進來的?卜劉新軍寫道:斗毆,致人重傷,判了五年。卜新軍的辦公室開的是中央空調(diào),劉大榮感到一陣陣寒意,他打量監(jiān)獄長的辦公室,辦公桌、沙發(fā)、花架,都像染了一層寒霜。劉大榮說,把空調(diào)關(guān)了吧。卜新軍遵囑走到一排開關(guān)前,把空調(diào)開關(guān)關(guān)了。劉大榮說,我想見見他。卜新軍寫道:可以,老師見他,有利于他的改造。王大頭在被服車間勞動,沒拒絕劉大榮探訪,隔著玻璃通電話,王大頭先是驚訝,接著認出了這位當年打敗他的老師,可惜無論他說什么,劉大榮都聽不見。卜新軍留劉大榮吃過晚飯再走,他開車送老師回去。劉大榮說,我可以給他一點錢嗎?卜新軍說,可以存入他的賬戶,一千塊錢以內(nèi)。劉大榮說,那好,就給他存一千塊。說完從小挎包里取出一千塊現(xiàn)金交給卜新軍。劉大榮隨身帶著一千塊現(xiàn)金,是讀了一張老年報上的文章,據(jù)說關(guān)鍵時刻,一千塊現(xiàn)金可以救急救難救命,想不到在這里派上用場。飯后得知,王大頭入獄后,老婆離婚,家中還有一個孩子讀小學。劉大榮說,唉,當初如果不是我揍了他一頓,他就不會退學,也許就不會有后來的犯罪。
一個星期后,劉大榮又去監(jiān)獄找了卜新軍,他這次背的是個大書包,卜新軍奇怪,上次給他拔了一堆苦筍,這么快就吃完了?劉大榮從包中拿出三沓人民幣,給學生布置任務:這三萬塊錢是給王大頭兒子的,不由王大頭經(jīng)手,給孩子的爺爺奶奶。卜新軍寫了一個字:這……劉大榮說,不光為了孩子,也是為了我自己。我這周老是想到王大頭的兒子,失眠。你幫我辦了這件事,說不定我就能睡好了。
劉大榮說,你也一定讀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那個作者奧斯特洛夫斯基說,一個人的生命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憶往事時,他不致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致因碌碌無為而羞愧。我成不了保爾·柯察金那樣的英雄,在年老的時候,只想能夠減少一點悔恨和羞愧,能夠每天睡個踏實覺。
如他所愿,后來劉大榮大便暢通了,睡眠也安穩(wěn)了。
七
劉伯平第二天一早就到學生食堂等林姍姍和銀花。
林姍姍情緒不穩(wěn)定時,劉伯平最有效的辦法是陪她下軍棋。下軍棋多是男生小時候的愛好,劉伯平卻在高三男女學生中倡導。為什么?智商高的人喜歡下圍棋,但那耗時太多,高三學生耗不起?,F(xiàn)在的學生喜歡網(wǎng)絡(luò)游戲,但那些游戲都是連環(huán)套,套進去了就難以自拔,所以高三學生的手機不準帶進教室。下軍棋簡單,可以動腦筋也可以不動腦筋,好處是一盤棋下完不超過半個小時。高三學生辛苦,埋頭刷題的空隙需要小放松,劉伯平覺得下軍棋適合學生休整。早餐吃完,劉伯平掏出棋盒,倆女生會心地笑了,林姍姍說,老師,您有好幾天沒和我下軍棋了。
劉伯平不提林姍姍和她媽鬧僵的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事,別人能做,當老師的不能,得迂回。他現(xiàn)在提這事,林姍珊不開心,張銀花也緊張,怕老師把她賣了。劉伯平努力集中精神下軍棋,但是心神不定,倆女生也看出來了,林姍姍說,老師,憑我這水平,用不著您讓。這口氣,自信自強,小姑娘緩過來了。劉伯平說,遇到個問題,我老爸,幾天前離家出走,我這兩天都在忙著找他。人老了會返童,八十多歲的老漢,就是一個八歲的小男生。林姍姍說,我就知道您遇到事了,否則,我在學校不會見不到您。林姍姍說,老師,要不,我們倆一起去幫您找老爺爺?劉伯平說,謝謝你倆,你們這幾天的任務是放松心情,找人是件讓人焦慮的事,不適合考前的你們。從尋找關(guān)愛到關(guān)愛別人,林姍姍的角色在不知不覺中轉(zhuǎn)換成功。劉伯平又和銀花下了一盤棋,兩盤都輸給了學生,他心里比連贏兩盤棋還舒暢。
劉伯平確實有心事,心事還是系在老爸身上。
劉伯平回到辦公室,坐在辦公桌前,手中的手機變得沉重,窗外的大樹枝葉茂盛,外面的世界一片綠意,熱烈的蟬聲穿越玻璃窗,提醒人們,悶熱的夏天并沒有撤退。劉伯平不敢想象,八十多歲的老爸一人在外,萬一中暑該怎么辦。劉伯平像一只沒頭的蒼蠅,在辦公室團團亂轉(zhuǎn)。他決定還是回固城,和弟弟在一起,哪怕想不出好辦法,也多個人商量。他在東寧吃不好睡不好,胡思亂想解決不了問題。
在仲成店里坐下,仲成說,我到家才喝了口水,正準備給你打電話。他先去找蔣老太打聽,蔣老太說,人家早就嫁給了本村的一位追求者,日子過得可滋潤呢。怎么,你爸后悔了嗎?后悔也來不及。仲成說,我爸沒后悔,是我后悔了,后媽也是媽,有媽總比沒媽好,是我想要個后媽。老二說話永遠沒個正經(jīng),他要了那位曾經(jīng)的準后媽所在村的村名,讓蔣老太對這位劉家老二將信將疑。仲成也不敢全信蔣老太,這世道愛說瞎話的人多,說不定她是胡說八道,存心氣他呢。眼見為實,仲成馬不停蹄地去了鄉(xiāng)下,找到了蔣老太所說的村莊。劉仲成一路擔心見了面怎么開口,說不定會挨老太一頓臭罵,用掃帚把將他打出來。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老爸真的歸順了老太,為了表示與兒子的決裂,老爸會劈頭蓋臉罵他一通,讓他有多遠滾多遠。反正他此行落的下場都一樣,注定了是不受歡迎的人。他在村口,看見—群老人小孩在一棵大槐樹下乘涼,正要打聽,一眼就看見了那位“準后媽”。好在他眼快腿快,一下子閃到了小貨車后邊,沒被她發(fā)現(xiàn)。老太躺在一個竹制涼椅上,一手拿著一把蒲扇,一手拿著一個保溫杯,看來她在城里短短的二三個月學有所成,這架勢是老爸在家看電視的常態(tài),連那只保溫杯都與老爸的那只形似。老頭中沒有老爸,她的邊上有一個老頭,坐在一張小矮凳上,臉上一副巴結(jié)的樣子。這老頭比老爸年輕,那低姿態(tài)是老爸做不到的,或許就是老太的那位新人。
派出所沒有老爸的任何消息,小娥說,那我們就去印尋人的小廣告,四處張貼。劉伯平說,不如去報社登“尋人啟事”,現(xiàn)在沒多少人看報,可老爸一直有看報的習慣。他看到了,說不定善心大發(fā),可憐我們,打個電話回來??h里有張報紙,但從目前的情況分析,老爸已經(jīng)走出了固城,要想找到老爸,尋人范圍得擴大,“尋人啟事”要登到市報省報,老爸是這兩份報紙的忠實讀者。
八
劉伯平第二天一早出了賓館,直奔老爸家。他得找一張老爸的照片,“尋人啟事”用得著,僅登幾行字不如附張照片有效果。他和老二都有老爸的鑰匙,沒有鑰匙,即使你喊破天,老爸也不會開門,兒子們也怪不到他,聽不見嘛。后來仲成給他裝了門鈴,依然聽不見。仲成矢志不渝,給他裝了閃光球門鈴,門外一按,屋里的那只橡膠球就赤橙黃綠青藍紫地閃爍??墒抢习终f這玩意兒損傷眼睛,他不能耳聾了再眼瞎,還是多配幾把鑰匙省心。伯平打開老爸的門,呆住了,老爸正坐在桌上吃早飯,豆?jié){、雞蛋,還有麻糕。他若無其事地對兒子說,回來了,正好坐下吃早飯。
劉伯平一般是一個月回固城一趟,每次都是先奔老爸這里。雖說有鐘點工服務,有弟弟和弟媳照顧,但他畢竟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一人獨居,他還是不放心。鄉(xiāng)下老太走后,劉伯平動過讓他住養(yǎng)老院的念頭。那種條件好的養(yǎng)老院,一個月交八千塊,全包。劉伯平替他算了賬,交完費用后他還有兩千多塊零用錢,不夠的話,劉伯平貼補。劉伯平征求老二的意見,仲成說,哥,我支持,小娥那里我去做工作,我們不能啃老啃一輩子。老二嘴硬,說,如果住養(yǎng)老院的錢上漲,我也可以出—份,不能讓哥一個人承擔。劉伯平內(nèi)心其實是覺得虧欠老二兩口子,怎么可能讓老二掏錢,老爸如果搬進養(yǎng)老院,伯平打算,將來父母的房產(chǎn)就轉(zhuǎn)到老二名下,他是當哥的,經(jīng)濟條件也相對好得多。劉伯平帶著老爸去養(yǎng)老院參觀,還在食堂試吃了一頓,老爸看得滿意,吃得也滿意,劉伯平打算直接跟養(yǎng)老院簽合同了,老爸說,回家,先回家再說。老爸不肯去,理由是養(yǎng)老院全是老人,而且都是老弱病殘。老爸說,我大半輩子都生活在校園,打交道的都是生龍活虎的孩子,住到那里,不老也變老了。劉伯平心想,你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還敢說自己不老?講到底,老爸還是心疼錢,他有一個存折,每個月讓小娥存進去四千元,講明是留給孫子的錢。倘若住養(yǎng)老院,這個錢就存不成了。
劉伯平看見桌上的麻糕,就猜到他是去淹城了。麻糕是淹城的特產(chǎn),老爸一直饞這一口。有了快遞之后,劉伯平曾經(jīng)給老爸網(wǎng)購過。可老爸吃了后說,這是什么麻糕,硬得像塊石頭,根本不是我小時候吃的味道。他說的是實情,麻糕剛出爐的才好吃,又軟又酥。可他總不能為了吃麻糕,離家出走這么長時間吧。
劉伯平在他的記事本上寫道:您是去淹城了?這些天都住在賓館嗎?
劉伯平小時候常去淹城,那時候爺爺奶奶還在,老爸帶著全家回去過春節(jié),爺爺奶奶就老爸一個孩子,卻遠在幾百里之外。爺爺奶奶走了后,他們?nèi)パ统蔷腿サ蒙倭?,祖屋還在,老爸托一位遠房親戚陶叔打理,將祖屋租了出去,租金由陶叔直接匯給老爸。六七年前,老屋拆遷,老爸才帶著兒子們又去了—趟淹城。據(jù)說祖屋的舊址上立起了一幢三十層的商業(yè)大廈,老爸憶舊,怕是故地重游也尋不到祖屋一絲一毫的遺跡了。
老爸說,我住在你陶叔家了,現(xiàn)在淹城的變化可大了。
劉伯平寫道:您為什么不跟我們說一聲,至少留下個紙條。這幾天我們找您快要找瘋了。
老爸嘻嘻一笑,說,我就是想讓你們驚慌一回,驚慌了你們才記住,你們還有一個老爸活在這世上。
這是在批評兒子們不關(guān)心他。劉伯平能說什么呢。
劉伯平的心放下了,他咬了一口麻糕,味道不錯。他這幾天沒有心思吃東西,現(xiàn)在心里懸著的那塊石頭落了地,胃口很好,連吃了兩塊麻糕。老爸得意地說,我買的這麻糕,才是地道的淹城麻糕,這才是我小時候的麻糕味道,我剛買時還燙手,比現(xiàn)在的味道更好。
吃完,劉伯平收拾碗筷,老爸站在墻邊撕日歷,他用的還是那種一天一撕的日歷,有些日子沒撕了。他突然回頭說,今天三號了,馬上高考,你這個高三老師怎么跑出來了?
劉伯平苦笑,您問我,我問誰,還不都是您惹出來的事嗎?
老爸說,放下放下,趕緊走,趕緊回你學校去。
劉伯平說,這死老頭,還不都是因為您嗎?反正他聽不見。
但是老爸說,好,我聽見了,你罵我,你在罵你老子。劉伯平忘了一點,聾子什么都聽不見,但只要是罵他的話,他的耳朵立即聰穎了。
劉伯平開車出了縣城,他得趕回去備課。高考第一門就考語文。在高考前一天,他得給學生上一節(jié)課,說得好聽是臨門一腳,說白了就是押題。雖說押題是賭,但是當高三老師的,都得賭一把,押中題的可能性不大,但是萬—賭贏了這一把呢。早上八九點鐘,太陽出來了,劉伯平在車內(nèi)感覺不到炎熱。他心里沒有責怪老爸,倒是覺得自己把老爸想錯了,總是把老爸朝歪路上想,老爸這輩子都活在自己的夢想中,這一輩人自有他們的人生態(tài)度。
2022年4月二稿于高淳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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