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 鐵
大門兩邊貼著一副讓人兩眼放光的挽聯(lián)。是的,挽聯(lián)。挽聯(lián)也可以讓人兩眼放光,不信請看內容:金童引進逍遙府,玉女送入極樂國。要我說,就算把它移到洞房門口,也蠻應景的,無非是要把紙張換個顏色,將現(xiàn)在的黃紙換成紅紙。有兩位背弓腰駝的老者,就拄著把彎拐杖站在聯(lián)前樂呵了半天。你一遍我一遍,一字一句念了好幾遍,一字一開懷,一句一個笑臉,最后徹底合不攏嘴巴了。一個說,我死后就用這副。另一個也說,我一會兒就去跟道士講好。
屋內的場面也不差,挺像唱戲的,不過是草臺班子唱宮廷戲,而且是皇上早朝的那場戲。既然是草臺班子唱宮廷戲,難免就有不嚴謹?shù)牡胤?,必須體諒一下才好。
一掛布簾將堂屋隔成內外兩間,外面的半間稱為“下堂屋”,此地便是戲場了。布簾上繡滿了飛龍舞鳳,猶如龍椅后面的背景。緊貼布簾處拼著兩張八仙桌,是安放遺像、香缽之類的地方——如此說來,逝者便是皇上了。道士上場下場叫“上朝下朝”,服裝叫“朝服”,帽子叫“朝帽”,腳上還穿著“朝靴”,腰間還掛著玉帶朝劍之類。唱一陣念一陣,念一陣再唱一陣,跟唱戲是一個套路。唱腔跟我們這兒的某種蹩腳小戲是一個調子,也有鑼鼓嗩吶二胡之類伴奏。道士手托“戲本”跪在遺像前念念有詞,恰似某位大臣在上呈奏折,只因沒人接折,他便自己開口念了。每念完一節(jié),他就畢恭畢敬磕三個響頭。跟在他身后的逝者的子孫,自然是緊跟節(jié)奏——有時跟著道士磕;有時道士站起身來,宦官一般長袖一甩,退讓一側,伸手做個“請”的動作,子孫們便自顧自地磕——恰似群臣叩拜皇上的場景。
布簾內側的“上堂屋”里則是另外的講究。中間不偏不倚擺著一副黑得發(fā)亮的棺木,里面躺著活了九十九歲的外婆。按規(guī)矩,棺木在屋里是不能著地的,大都擱在兩條“高板凳”上,我家當然也不例外。下面點著一盞長明燈,那是外婆前往仙界的引路燈。周圍擺了幾把木椅,供進進出出的吊唁者落座。左右兩側的墻上掛滿了布面油畫,進門右邊最上方的那幅,是唯一可以歸到“善”類的。那是我們從未見過的一只仙鶴,鶴翅已經打開一半,隨時準備起飛的樣子,想必就是它要送外婆去天堂了。其余的都是各方菩薩在發(fā)威,上至玉皇王母,下至香火菩薩灶神爺,一個個吹胡子瞪眼睛,都在吩咐各自的兵丁懲治剛剛回歸陰界的各色人等。有的被關進鐵籠,有的被扔進蛇窩,有的被丟進滾油鍋,有的直接被砍頭、剁手腳、挖五臟、剝皮抽筋、五馬分尸……每幅畫的角落里,都羅列了受懲者的各種陽世罪孽。看著看著,你會覺得天底下找不出一個不該受懲的人。
回頭再想想外婆,我甚至擔心,那只仙鶴或許就是個騙人入局的幌子。
子孫們本想在外婆百歲生日那天好好慶祝一下——日子不遠了,滿打滿算不到一個月。可外婆不依大伙的打算,偏要按照“人生不滿百”的古話行事。這自然也沒什么遺憾,她老人家的高壽已經是萬里挑一了,喪事也成了難得一遇的白喜事,想怎么熱鬧都可以,辦成慶典也不為過。更何況,她的九個兒女已有三個先她而去,剩下的離天堂或地獄也越來越近,有幾位磕頭時都快跪不下去了;她的好幾個孫輩,也都當了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如此一來,喪事的場面就很不一般了,唱歌奏樂敲敲打打一熱鬧就是四個日夜。
與熱鬧場面格格不入的那件事,發(fā)生在喪事第二天的后半夜,雞叫頭遍時分。
那是一間臨時派上用場的烤火房,房子不是太大,二十來平方米吧。里面不太規(guī)則地放了四盆火,四個或新或舊的搪瓷臉盆當火盆,半盆柴灰墊底,不太地道的機制木炭由黑變紅,由紅變白,這個過程已經循環(huán)往復了快兩個日夜?;鹋璺謩e放在四張烤火桌下,桌上罩著烤火被。因為有那么多子孫,磕頭作揖不需要所有人同時上,輪到休息的人便紛紛鉆進烤火房。也是因為人有些多,每張烤火桌旁都擠了五六七八位不等,雙腿往桌子下面一伸,隨手掀起被子蓋在腿上,或真或假地睡覺。睡姿就有些五花八門了,有的癩蛤蟆一樣趴在桌面上,有的手托著腮幫弓著腰,有的仰面朝天打呼嚕,有的嘴角掛著口水,有的偶爾還甩幾句夢話。
我的姿勢屬于比較順眼的那種,雙掌疊加,捧著額頭枕在桌沿上。但我沒睡著,沒辦法,一門之隔就是堂屋,堂屋里的鑼鼓嗩吶聲和道士的高嗓門輪番上陣,與我同坐一桌的還是四個漂亮表妹。是的,四個表妹。她們都是五舅的女兒,一個比一個漂亮,最小的那位更是漂亮極了。高個子、細腰身、長頭發(fā)、大眼睛、白皮膚,軟嗓子……我后來找老婆時就是把她當成了范本。小表妹比我也就小了五歲多,要不是“表兄妹”這個標簽,我們很可能是另外的關系。她如今已經奔四了,可依然過著一個人的生活,似乎就是在一門心思等著我們的下輩子。好些年了,每次見面,我倆的心情都會走一回鋼絲。此時此刻,她就主動貼過來,軟巴巴地叫了一聲“哥”?!案纾镁貌灰娕?,今天挨著我哥多坐一會兒?!蹦钦Z氣,感覺就是用舌頭在舔我的心肝。話音未落,她從身后順來一把木椅,果斷與我并肩擠在烤火桌的一方。我被迫抬了下頭,望了一眼角落,假裝不上心,抿嘴一笑,重新埋下頭。她也抿嘴一笑,又是一聲“哥”?!案纾銈兛次腋?,打個盹都比別人講究?!?/p>
別人看沒看我不知道,小表妹想必也不在乎。說話間,她已學著我的樣子,大大方方把額頭擱在桌沿上。兩顆腦袋近在咫尺,一左一右兩只衣袖緊緊貼在一起,讓人隨便可以想點什么了。額頭擱上桌沿之前,她還噘起小嘴吹吹劉海,隨手擺弄幾下齊腰長發(fā),幾縷發(fā)絲有意無意在我的后腦勺上狠狠調皮了一把,順便帶過一大股香風。
桌子下面就不說了,我倆的腿腳時而碰一下,時而躲一下,最后干脆不再控制方向,隨它自己。
讓人意外的是,約莫十來分鐘光景,我的耳邊便響起了揉琴撫弦般的旋律,那是小表妹細細的鼾聲,抑或呼吸聲。難道這么快就入睡了?也許吧,一定是累了。五舅沒有兒子,另三個女兒早就成了別人家的人。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們回娘家都是來做客的,留在家里的小表妹就得當兒子用,此時必須分擔一些送外婆的義務。倒茶啊,燒火啊,買東買西啊,她已經忙了快兩個日夜,沒有不累的道理。
我既然睡不著,便合著雙眼專心享受著,不論該享受不該享受的,通通收入囊中。直到小表妹突然驚天動地“啊”一聲的時候,我還深深陷在揮之不去的愜意里。喲呵,這家伙肯定做噩夢了。夢見什么了呢?我抬頭的同時,又抿嘴笑了。
我想趕快把她戳醒,夢是假的,恐懼是真的,也算真真假假心疼她一回吧。我手都伸出去了,準備輕輕拍拍她的后腦勺??蛇€沒付諸行動,她身子一歪,竟撲通一聲倒地而去,把木椅都帶翻了。這回真該心疼一下了,可我樂意繼續(xù)開會兒小差。旁邊有人驚叫有人笑,我選擇跟著笑聲樂呵。無非摔一跤,又不是壇壇罐罐,摔不破的。摔醒了也好,我還可以借機張揚一回,扶她一把,幫她拍拍身上的灰塵;有需要的話再去幫她找點紅花油之類,討好賣乖,好一個酸酸甜甜。
可她并未被摔醒,雙眼睜得溜圓,眼珠一動不動。我也鼓著雙眼盯著她,眼珠也一動不動。短暫對視間,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突然,她的身子猛地抽搐幾下,先強后弱,就像一條被人用力摔到地板上的魚,幾個猛烈彈跳之后,抽搐變得僵硬無力。更讓我不敢直視的是,被她胡亂壓在身下的那件米色風衣,有些部位轉眼變得斑斑駁駁,最后成了一片沼澤。
慌亂之中,我掃了周圍幾眼,窗戶緊閉,房門緊閉。我扯起嗓子,一邊“快快快”地喊著,一邊跳起來開門開窗。
“誰把門窗關緊的?”我吼道。
太低級了。這么一屋明白人,居然弄出如此低級的洋相。
一屋人都嚇壞了。好在外婆家里人多,九個兒女再生兒女,兒女們再生兒女,等比數(shù)列一般排開,現(xiàn)在已經排到第五代,粗略算來已有近百人。近百位子孫里,各路人才大有人在,僅醫(yī)生就有四五位。應聲跑在最前面的小姨母子倆就是,小姨是資深護士長;小姨的兒子、我的小表弟畢業(yè)于北大醫(yī)學院,年紀輕輕便是縣人民醫(yī)院心內科主任,有業(yè)內“一哥”之稱。他倆一來到小表妹身邊,大家便放心多了。
小表弟起初應該是蠻有信心的:“別慌,估計是一氧化碳中毒,不會有事。”在他安慰大家的當口,小姨已經讓人將小表妹仰面平攤在地板上,輕車熟路忙開了。雙手疊加,手掌壓手背,一起壓向該壓的地方,起起落落,忙而不亂。小表弟則蹲下身去,點亮手機上的手電光,射了一下小表妹鼓得像燈籠的眼珠,再伸手探鼻息,然后一手掐人中,一手捏手腕。幾秒鐘后,小表弟顯得有些急了,捏手腕的那只手調轉方向,直奔小表妹的脖側。靜靜地,左邊摸一下,右邊摸一下。最多十幾秒鐘,小表弟卻把自己摸成了病人似的,臉色宛若白紙。
“媽,讓我來!”小表弟果斷替代了小姨,雙手似乎更靈巧,手法似乎更老到。小姨則兩手并用,并攏手指一左一右貼在小表妹的脖側。
最多也就十來秒鐘,小姨抖著雙手流起了眼淚。
“媽你別這樣,幫我擦擦汗吧?!贝蠖斓模”淼軈s滿頭汗水。雙手起落的節(jié)奏更快、力度似乎更大,汗滴競相灑落。
我不是醫(yī)生,但多少知道一些生命常識。比如心臟是否徹底停止跳動,僅憑手腕上的脈搏來判斷是不夠的。反過來說就是,手腕上的脈搏沒了,不等于心跳就徹底停了,只要頸動脈還有動靜,心臟就多少有些動靜。這就像汽車熄火的一瞬間,車輪不動了,但發(fā)動機內的核心部件還會抖動幾下。
連醫(yī)生護士都把持不住了,誰還沉得住氣?只是沒人敢哭,大家唯一的感覺就是恐懼。想想棺材里的外婆,再看看地上的小表妹,我腦子發(fā)脹。難道這老太婆還要帶個孫女過去當丫鬟?太可怕了,太可恨了!假使家里同時擺兩副棺材,而且是祖孫倆,那不是天都塌了?
好在漫長的幾分鐘后,救護車趕到了。不是縣人民醫(yī)院的救護車,是一公里外的鎮(zhèn)衛(wèi)生院的。小姨母子有面子,院長親自跟車前來,還帶了電擊心肺復蘇設備。
一股股神奇的電流,重新啟動了小表妹的心跳。
“醒了也得去醫(yī)院,以防留下后遺癥?!边@是院長的結論,也是小姨母子倆的決定。
“你們不要大驚小怪,死的都是該死的?!边@是五舅的回應,語氣很淡定、很認真,仿佛重獲新生的不是他的女兒,而是與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語言的殺傷力從來不在音調高低,大家都安靜了,仿佛鬧哄哄的小學教室里,有人突然發(fā)現(xiàn)老師要進門了。五舅把大家從驚慌失措里拉了出來。正在給縣人民醫(yī)院某位醫(yī)生打電話的小姨,也有氣無力地望了五舅一眼,壓低嗓子趕緊結束對話:“就這樣吧,拜托你們了?!?/p>
是的,五舅剛才一直在現(xiàn)場,只是始終面無表情一言未發(fā)。說完那句話,五舅就扭頭離開了?,F(xiàn)場又有死灰復燃的跡象,有人自作聰明,說五舅剛才嚇傻了,現(xiàn)在肯定躲在一邊擦眼淚去了。有人馬上否定這種推測,還真否定對了,五舅僅僅是去了廁所——好些年了,他不分日夜必須每半小時左右上一次廁所。從廁所出來,五舅一瘸一拐地徑直去了堂屋,繼續(xù)跟在道士后面磕頭作揖,和先前沒有任何區(qū)別,仿佛剛才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頭頂?shù)臒艄獠吝^五舅的臉龐直射而下。五舅的臉龐本來沒什么特別,但高低不一的五官,被燈光照得明暗不一,越看越像一張不動聲色的魔鬼臉。
我本想跟車去醫(yī)院的,但找不出站得住腳的理由。救護車“嗚拉嗚拉”離開的同時,我假裝平靜,也去了廁所。悶頭悶腦在廁所里關了一會兒后,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小車。反正外婆有那么多子孫,先前跟在道士后面磕頭作揖的,也都是五六個人一組,每組換班,絕對不少我一個。
前來吊唁的親人大都是一家一車,甚至幾車。因為車太多,我的車停在百米開外的空坪上。有事可以進出自如,現(xiàn)在更可以遠離一會兒鑼鼓嗩吶聲和道士的高嗓門。我可以好好安靜一會兒,愿意的話什么都可以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走出二三十米后,我腦子里閃了一下,感覺就這么一聲不吭地躲開有點不妥,于是壓壓胸口,吐了口長氣,轉身徑直去了上堂屋、外婆的棺木旁。我伸手拍拍額頭,捏捏太陽穴,又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我對我老婆說:“我的頭這會兒有點痛,心里也不太舒服,想去車里瞇一會兒?!?/p>
“不會也中毒了吧?”老婆果然有些擔心。因為剛才已經有人說過類似的話,有幾位還真出現(xiàn)了臉色蒼白反胃作嘔的癥狀,有人還喝了生姜紅糖水。
“應該不是,是的話等不到現(xiàn)在。再說,我感覺那丫頭不像中毒。一氧化碳中毒應該是渾身癱軟,可她渾身僵硬?!弊诶掀派磉叺男∫探K于回到職業(yè)狀態(tài),道出了自己的看法。
“那你去瞇會兒吧,輪到我們磕頭的時候我打你電話?!崩掀艥M臉疑惑地望著小姨,心思卻放在我的身上。
老婆應該沒有察覺到我真正的異常,因為事發(fā)時她并不在烤火房里,她一直守在外婆的棺木旁陪伴我媽,盡職盡責地做著孝順兒媳。此時,道場已經恢復常態(tài),男人照舊磕頭作揖;女人繼續(xù)守棺木,順帶聊聊外婆,聊著聊著還能抹幾把眼淚。我媽和舅媽姨媽們自然也在其中,我老婆也回到了先前的位置。
天氣冷并不非得冰天雪地,這幾天就一直晴空萬里。二十一二三,月起半夜間。此時已是明月當空。車里冷若冰棺,但我不想啟動空調。不是怕浪費汽油之類,就是樂意好好凍一回。我打開車門鉆進去,一屁股坐在駕駛座上,摸準駕駛座左下方的按鈕,最大限度后移座位,再最大限度放平靠背。然后,雙手抱胸仰躺下去,連眼皮都不合攏。偏不合攏,就要像小表妹剛才那樣,鼓著銅鈴般的大眼,眼珠一動不動。
全景天窗一直沒有拉上遮光板,半大的下弦月恰似一只凍出來的腫眼泡,就那么可憐巴巴地盯著我,一眨不眨,把我的兩眼都盯模糊了。慢慢的,它自己也由一個盯成了兩個,成了朦朦朧朧的一對腫眼泡。我不忍心繼續(xù)跟它對視下去,向內一個側身,果斷閉上眼睛。
可是關得住眼皮關不住耳朵,更關不住大腦。一陣冷風掃來,帶著曲里拐彎的哨聲。幾片樹葉打在車窗上,像一只只詭異的手掌繞著車身摩挲,此起彼伏沒完沒了。我一個激靈睜開眼,不遠處的那棵半樁古槐樹,仿佛和著月色動了起來,猶如外婆弓著腰背的身影,從矮到高,越長越高。某根橫向伸在月色里的長長的枯枝,恰似外婆高高舉起的長棍,正要劈頭蓋臉落到我的頭上。
挖孔,挖孔,挖挖孔,挖孔孔。
百多米開外的林子里,有貓頭鷹在叫。
五舅曾經告訴我的一則老貓頭鷹的故事,借機閃進我的大腦。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五舅那幾天在我家做木工。那時候人們不常買家具,連做把鐮刀把都要請木工。五舅是遠近聞名的木工。我們那兒當時還沒有四通八達的公路,我家離五舅家有個把小時的山路,必須靠腿腳行走,要翻過好幾座大山,越過好幾條峽谷。
一般來說,不管什么匠人出門干活,每天都是早出晚歸的。離家遠些的,傍晚的日頭擦山之時必然收工,連扒帶倒吃完晚飯,趕緊扯開雙腿往回趕。五舅過去也是,每回在我們這帶干活,收工再遲也要回家。因為五舅娘身體不好,風大了都擔心她會被刮跑,家里的四個女兒都還小,五舅娘能夠做個飯洗個衣喂個豬食就不錯了,所有的重活都得五舅趁早趕晚去干。耕田種地啊、砍柴啊、挑水啊、扯豬草啊等等。這回是在我家做木工,弟弟在姐姐家,自然就要見機行事。太陽丈把高的時候,我媽叫了一聲“弟”,“弟,事是做不完的,今天晚上就別回去了?!本瓦@么簡單的一句,連理由都沒給,五舅不知怎么就依了?!澳呛冒桑裉炱苽€例。姐,那你一會兒多找兩盞油燈,我晚上再干會兒,爭取明天一天把活干完。”
本來還要再干兩天的活,看來手足情深不只是說來聽聽的。
我那時候才十歲,讀小學三年級。我從小喜歡聽故事,尤其喜歡鬼故事。有時候,聽著聽著心里就發(fā)緊、汗毛就會豎起來,但始終樂此不疲,甚至還會冒出一些得意。比如可以拿去嚇唬別人,特別是那些長得漂亮的女同學,嚇得她們鬼叫,怪有趣的。還有,我正是用五舅講給我的那些鬼故事,讓他的小女兒、我的小表妹跟我玩到一起的。真是怪了,小表妹明明也是女孩,居然跟我有一樣的喜好。極小的時候,別人聽了故事,嚇得像野鴨子撲,她卻瞪著大眼殺到我跟前:“哥我知道,你把她們嚇跑了,就可以給我糖果吃了。”漸漸長大后,小表妹又說:“哥我知道,你把她們嚇跑了,我就可以單獨跟你在一起了?!?/p>
這樣的話題有些遠,不說了。
五舅有很多鬼故事。那天晚上睡覺之前他就給我講了好幾個,邊干活邊講的,什么野人嘎嘎(外婆)啊、狐貍精吸人血啊、紅毛綠眼冤死鬼啊等等。聽得我感覺鋸木頭的嗡嗡聲都像是惡鬼在索命,噼噼啪啪的斧頭聲就像在削鬼的骨頭,刨子吐出的刨花更像鬼掉到地上的一條條長舌。有那么一會兒,我都不敢看身后的暗處,但還沒聽過癮。就像小孩貪吃某種零食,明明舌頭都會辣掉,可不吃干凈絕不罷休。
五舅決定收工時,我喊了一聲:“媽,我今天要跟五舅睡,他有好多鬼故事?!?/p>
螞蟥纏住鸕鶿腳,想要掙脫掙不脫。直到躺上床后,我還在跟五舅糾纏不休。“五舅,再講一個。就一個,拉鉤?!蔽寰酥缓猛诳招乃祭^續(xù)想,一邊想一邊說:“你個小家伙,真是外甥像舅舅啊?!本驮谶@時,我家屋后的林子里,忽然傳來貓頭鷹的叫聲:
挖孔,挖孔,挖挖孔,挖孔孔。
“你曉得貓頭鷹半夜三更叫是為哪般嗎?”五舅轉換思路,問我。
“知道啊,又要死人了,我媽早就說過?!?/p>
“也對也不對,是貓頭鷹自己也要死了?!?/p>
接下來,五舅有板有眼地跟我講了這個與鬼怪沒什么關聯(lián)的故事。貓頭鷹老了,要死了,就會不停地叫,用叫聲把它的兒女喊到身邊,兒女們聽到叫聲馬上就會圍過來。我問:“圍過來干什么?”“送老貓頭鷹唄?!比缓?,兒女們就會你一嘴我一嘴,把老貓頭鷹連毛帶肉全部吃掉?!薄鞍??”“啊什么?。糠凑懒艘獱€掉,兒女們不吃別人也會吃。與其讓別人吃,還不如讓自己的兒女吃?!?/p>
我瞪著眼睛張著嘴,不想承認,但說不出一個反駁的字。五舅好不得意:“這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
“那、那,難怪我跟我媽一鬧別扭,她就說我是只貓頭鷹。我才不當貓頭鷹?!?/p>
噗的吹一口長氣,熄燈睡覺。
轉眼三十多年了,那天晚上的情景,此刻又跑進了我的腦海,似乎就是要提醒我,讓我原諒五舅,原諒他在小表妹命懸一線時的淡定,抑或殘酷。
貓頭鷹晚上叫要死人的說法,第二天就印證了。早上八九點鐘的光景,五舅正在加緊趕活,我爸繼續(xù)給他當助手,牽墨線、搬木料,一邊干活一邊和五舅瞎扯淡,天南海北一陣亂侃。正好是周末,我一直賴在旁邊湊熱鬧,看五舅威風地揮舞斧頭,盼五舅一邊干活一邊再跟我講個什么更加精彩的鬼故事。
外面的風刮得很緊。本來剛剛入春,門前的白楊樹剛剛蓋滿淺綠色的嫩葉,此時卻有不少被風刮落下來。我媽出門拿柴燜飯的時候,讓我爸去清掃一下。我爸一邊把任務轉交給我,一邊埋怨道:“這狗日的白楊樹,不是春天長葉秋天落葉嗎?怎么春天也落這么多?”
五舅頭都不抬,字字句句如行云流水:“還不是跟人一樣?一般是老了才死,可有的人皮毛還沒長開就過身了?!?/p>
我爸不服輸,繼續(xù)圖嘴皮子快活:“那還是有區(qū)別的,一到秋冬季節(jié),白楊樹葉就會落個精光,人不可能一下子死光吧?”
“怎么不可能?只不過不像有些樹葉每年碰上一次?!?/p>
五舅剛說到這里,有人像一陣陰風冷不丁闖進門來。
“死人啦?看你們慌慌張張的樣子!”五舅抬頭看了一眼,有些不耐煩。
“是——媽——嗚——死了?!?/p>
這時我才看清,進門的是五舅的兩個女兒,一大一小。大表妹只顧哭,答話的是跟在大表妹身后的小表妹。小表妹的答話聲,就像五舅手中正準備派上用場的一根木條,突然就斷成了幾截,叮叮咚咚落了一地。五舅僵在半空中的斧頭,啪的一聲掉到地上;那張黝黑的臉也變白了,煞白煞白,像從棺材里拖出來似的。
門外又是一陣風,裹著又一些落葉。我腦海里立刻閃出一幅畫面:有片本不該此時落下的樹葉,搖搖晃晃地隨風飄落下來。等落到地上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五舅娘的尸體。
五舅被迫放下木工活,回家給五舅娘辦喪事。我們一家也去了,必須去。
辦完喪事的那天,我們打道回府。第二天一早,五舅又來我家繼續(xù)干活。
“弟……你還是先休息幾天吧。最起碼,要給弟妹送三天水飯啊?!蔽覌屨f。
“是是是?!蔽野指胶汀?/p>
是的,這是我們這兒的規(guī)矩。死者下葬后,家人還得往墳地送三天水飯。第三天還得抱著靈牌去,把那碗水飯連碗帶飯摔在墓門前,然后把死者“接”回家,一路走一路喊,跟我回家哦,我們回家嘍。回家后,還得把靈牌供在死者生前的床頭,點上油燈,再每天醮一次飯,直至醮滿五七三十五天,過去醮一百天的都有。我相信,我媽這話一定是發(fā)自內心的,她說話時紅著雙眼,時不時還想責備五舅幾句;我爸的附和聲也像蚊子唱歌,眼神躲躲藏藏。連我都心神不定,躲在旁邊氣都不敢透,把想聽五舅講鬼故事的事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休息幾天?她一死了之,我又不能跟著她死。家里還有四張嘴巴等著喂食呢!不就送碗水飯嗎?孩子們又不是沒長手腳。再說也沒看見死人真正吃過,那都是做給活人看的?!?/p>
五舅照樣邊干活邊和我爸沒話找話,只不過這會兒把話題更多地放到了五舅娘身上,他說起了五舅娘的怪病。其實,他不說我們也知道。現(xiàn)在想來,五舅大概就是想用他的波瀾不驚,向我們表明他已經化悲痛為力量了。
我不知道醫(yī)學上對這種病是否已有準確命名,我們都稱它為“豬癲瘋”。我就親眼看見五舅娘發(fā)過一次病,那是她去世前兩個多月的春節(jié)期間,準確地說是正月初二。我和爸媽去外婆家拜年,那天晚上,一大家人都圍在五舅家看電視。是的,三十幾年前,五舅家就有了電視機。五舅是遠近有名的能人,不僅木工做得好,還在早出晚歸的空檔里,見縫插針栽了好幾畝稻田,養(yǎng)了成群的雞鴨,還養(yǎng)了一頭母牛,每年都能產一頭小牛,每年還要養(yǎng)兩三頭豬。他屬于不折不扣的勤勞致富,曾經還是我們鄉(xiāng)里的首批“萬元戶”。我媽就經常拿五舅的例子教訓我爸:“你要是比得上五弟一根小指頭,我們家把油當水都喝不完?!?/p>
五舅家的電視機也不是什么高檔貨,不過一個十四英寸的韶峰黑白,但在那時已經夠威風了。美中不足是室內天線收不到信號,五舅找了些戶外高壓裸線,再按照別人告訴他的尺碼,剪成一截一截又一截,做了個丈把長的室外天線,立在門前那棵高高的椿樹上。那棵椿樹比四周任何一棵樹都高,可沒高過五舅。五舅瘸了一條腿也不礙事,幾下就爬上了樹頂,把樹枝砍了個精光,再把自制的天線拉上去,轉了好幾圈,把它牢牢固定在椿樹的頂端。遠遠看去,就像一只來自天外的大爬蟲。盡管爬來的信號依然不穩(wěn),電視畫面時而清晰時而像雨像雪像閃電,但足夠打發(fā)時光了。那天晚上,我們一家人看得津津有味。那好像是個什么晚會——不一定是春晚,也許是也許不是。只記得節(jié)目一開場,屏幕上就一片混亂了。那該死的畫面,不該清晰時偏偏有如鏡面。一群男女把雙臂當翅膀,在里面一個勁地飛來飛去,乍看連衣褲都沒穿,細看才發(fā)現(xiàn)是包了一層紗的,只是顏色跟皮膚相似而已,像一只只剝過皮的大蛤蟆。大人們的反應各異,外婆喊著“不成體統(tǒng)”,拄著拐杖離開了。其他的長輩要么吆喝小孩離開自己卻紋絲不動,要么盯著畫面一言不發(fā)。小孩們更有趣,大都盯著畫面吞口水,也有少數(shù)幾個齜牙咧嘴響應外婆,“好丑,丑死人了”,說話間還伸手捂住雙眼,只是指間留了死活不愿合攏的縫隙。
五舅娘也在場,好像還發(fā)過感慨,但始終沒有離開,一直坐在那把竹睡椅上看電視。在我的記憶里,那把竹睡椅似乎就是她的專座。電視節(jié)目換了一個又一個,唱歌跳舞說相聲,越換越熱鬧。以致五舅娘不知不覺喊出的那聲“哎喲”,不見得人人都聽清了。但真真切切是喊過的,音調不高而已,最多就像被蚊子咬了一口。問題是“哎喲”聲一落地,她便徹底耷拉在睡椅上,再不管人間事了。是的,是不輕不重的一聲“哎喲”,與小表妹剛才驚天動地的那聲“啊”相去甚遠——這便是我始終不相信小表妹會遺傳上五舅娘“怪病”的理由之一。接下來的場面讓我更加堅信,就算把我的腦袋砍下來當葫蘆挖瓢,我也不會承認小表妹患了什么“豬癲瘋”。
一屋人都嚇傻了,獨有五舅不急。只見他不緊不慢站起身來,不輕不重嘆了口氣:“唉——又發(fā)了?!比缓笠粋€橫抱,把五舅娘抱進臥房,輕輕放到床上。
如果五舅娘就這么安靜一會兒,倒也不怎么怕人,無非安靜一會兒。我們早就聽說過,人該醒的時候自然會醒,最終會一切如常。放下五舅娘后,五舅不緊不慢點了一支煙。那煙看起來是盒裝的紙煙,實際上是旱煙。五舅把自己種的旱煙一刀刀抹成細細的煙絲,買來手動滾煙機和煙紙,將旱煙換了模樣。再去找個空紙煙盒,把煙一支支裝進去,再整包裝在上衣口袋里,又好看又方便,不像別的舅舅都是臨時滾喇叭筒。一支“紙煙”還沒抽完,五舅娘的肚子有了動靜,“咕咕咕咕”,像和尚念經或煮麥米粥的聲音。聲音由小到大由疏漸密,肚子越鼓越大,讓人想起屠夫給剛放過血的肥豬吹氣煺毛的場景。第一支煙快抽完的時候,五舅就著煙屁股又點了一支,繼續(xù)吞云吐霧,繼續(xù)成竹在胸。氣流一股一股往上涌,涌向五舅娘的胸腔。如果一路涌出去就好了,一定就像給鼓鼓的氣球松綁,一切瞬間就會風平浪靜。壞就壞在氣流堵在胸腔不動了,越堵越厲害,五舅娘渾身開始抽搐。開始是四肢,后來是嘴、臉和鼻子,再后來渾身聯(lián)動,像被電擊一般。大家都嚇得找不到方向了,有人跟著五舅娘一起抖,有人只顧自己流眼淚。五舅照樣不慌不忙,一邊又續(xù)上一支煙,一邊面不改色心不跳:“你們不要大驚小怪,急有用的話還輪得到你們?人不該死的時候刀都割不斷喉管?!?/p>
這樣持續(xù)了大約十來分鐘——簡直比一輩子還長,只聽到一聲大吼——也不是剛才小表妹被噩夢驚嚇般的那聲“啊”——而是堵在五舅娘胸腔里的那團氣流終于沖出了喉嚨。一陣一陣,恰似豬發(fā)狂時的吼聲,這大概就是“豬癲瘋”的來由了。吼聲由大到小,由急到稀,漸漸停了下來。五舅娘的抽搐也隨之停了下來,肚子也安靜了,不再“咕咕咕咕”了。
終于聽到了一聲長長的“哎——喲”。是的,又是“哎喲”,比發(fā)病時的那聲音調長一些,也軟一些。五舅盼的就是這聲長吟。五舅娘終于醒了。五舅這才扔掉還剩一小半的第三支煙,拿起事先掛在床頭的一條長毛巾,熟門熟路地幫五舅娘綁腦袋。每次發(fā)病后,五舅娘的頭都要痛上好幾天。用她自己的話說,就像木匠在她頭上鉆“扯鉆”,鉆了這邊鉆那邊,腦袋都被鉆成馬蜂窩了。整個身子也像散了架,必須睡上兩天才能下床。
五舅早已習慣了這個過程,連女兒們也習慣了??墒呛髞碛幸淮?,五舅娘抽搐之后,再也沒有吼聲了,更沒有用那聲“哎喲”讓人安心落意,那正是她去世的那天。那會兒,她身邊僅有四個女兒,五舅正在我家做木工,一邊做木工一邊跟我爸講春天掉樹葉的道理。
五舅到底打制的什么,我真的忘了,總之不是給五舅娘打制的棺木。
五舅娘入土為安后,五舅繼續(xù)來我家干木工活的那會兒,或許真的已經化悲痛為力量了。繞著五舅娘的怪病聊來聊去,五舅最后還一臉輕松發(fā)出感慨:“人反正是要死的,我家那口子肯定走得很輕松。不然怎么就跟睡覺一樣?眼睛閉得一點縫隙也沒有,嘴巴閉得一絲風都不透,嘴角好像還堆滿了笑容?!?/p>
就像一片樹葉輕飄飄落在草坪上,草坪那么軟,陽光那么好,躺在上面一定很舒服。又像嬰兒哭累了,終于鉆進了母親的懷抱。五舅發(fā)完感慨后,心滿意足地笑了,滿含笑意的眼睛里一不小心掉落下來的幾滴眼淚,也如朗朗晴日的一大早、被暖風吹落在晨光里的幾滴閃亮的露珠。
五舅也不是天生就那么淡定,比如結婚前,他就是個十八頭黃牛都拉不轉彎的倔小子。
五舅原本是不愿娶五舅娘的,因為那時候凡是患上“豬癲瘋”的,很難活過四五十。五舅娘的父親就只活了三十六,五舅娘也只有三十六歲的陽壽。我們這兒的人都說,三十六歲是個“大結巴”,是個劫。誰家擺個喜酒,禮金簿上的三十六號都會提前寫上“蔡百萬”“郝富貴”之類的虛名,因為沒人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寫在這個位置上。這么說,五舅娘和她父親的三十六歲,便是命中注定了的解不開的一個“死結”,“豬癲瘋”只是當了替罪羊。
五舅第一次翻山越嶺去相親的那天,并不知道五舅娘患有“豬癲瘋”。
那是一個夏日的正午,陽光猖狂如幽靈,人人都可以感到它的厲害,但就是拿它沒辦法,只能任其張牙舞爪。路邊的蔬菜耷拉著腦袋求饒一般;門前的黑狗吊著長舌哈氣流口水,不知哪里才是安身之所;雞張開翅膀趴在自己刨出來的某個淺淺的土坑里,一動不動;躲在樹上的蟬都不敢亮個嗓子,生怕被陽光發(fā)現(xiàn)似的。
五舅一行進門后,給他們端茶遞水的那個名叫小梅的女孩,也就是后來的五舅娘,卻與別人完全不一樣:她身穿一件夾衣,頭戴一頂毛線帽。
五舅有些吃驚,心里也有過疑問,但怎么也不會想到什么“豬癲瘋”。五舅想的是,這丫頭一定是身體有問題。至于什么問題,他還沒來得及往深處想,小梅的母親便給了答案。打了個馬虎眼,小梅的母親說,我家小梅什么都好,就是管不住一張嘴。不曉得她昨天吃了什么,拉了一整晚的肚子??隙ú皇秋埐说膯栴},我們一家老小吃的是同一個鍋里的飯菜,別人都好端端的。
五舅瞟了小梅一眼,疑問馬上變成了心疼,一陣一陣隱隱作痛。小梅的那張臉蛋實在太漂亮了,值得五舅集中精力好好心疼一會兒。許多年后,我們一大家人都說,我心儀多年的小表妹就是五舅娘“脫的個殼”。遇上如此百里挑一的美人兒,五舅哪有心思跟那身不合時宜的衣帽鬧別扭?他可是揣著抱得美人歸的心思去相親的。
按照鄉(xiāng)下不成文的規(guī)矩,男方第一次上門,如果看不上女孩,或者發(fā)現(xiàn)女孩看不上自己,最多就是喝杯茶熱鬧幾句,然后溜之大吉??赡翘觳灰粯樱寰艘蛔聛砭拖裆烁频?。小梅的家人也很熱情,又是殺雞又是剁臘豬蹄。五舅那天還喝了酒,媒人也喝了,小梅的繼父和哥哥也喝了。這說明有戲,不僅五舅看上了小梅,小梅那邊也認可了五舅。
“弟,這丫頭真漂亮。姐長到二十多歲還沒看到過這么漂亮的女孩,姐在她面前都抬不起頭了?!被丶业穆飞?,我媽恨不得變成男兒身。是的,那天是五舅去相親,本來有媒人帶路,根本不用我媽去湊熱鬧,但我媽不知怎么就去了,就算姐姐給弟弟去當參謀吧。我媽自己出嫁的日子定了,伸個懶腰排開雙臂都像拍翅膀,她開始為弟弟的婚事操心了。
“怎么樣,我沒騙人吧?抓緊時間娶進門!免得夜長夢多。一家養(yǎng)女百家求,如果動作慢了被人挖了'墻腳’,我就無能為力了。”媒人趕緊接過話頭,興奮得搖頭晃腦。
媒人不那么夸張還好,五舅或許就不會想太多。但五舅是個從來不愿被人牽著鼻子走的家伙,望望媒人那張撿到寶貝一樣的臉,他的某根神經一緊,順口問了一句:“我就是想不明白,她那么漂亮,為什么愿意嫁給我?”
“天上的仙女還嫁人間的窮鬼呢!”媒人脫口而出。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妥,于是趕緊補了一句:“我不是說你窮哦,也就隨口打個比方,千萬別往心里去?!?/p>
五舅笑了:“你又沒說錯,這正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啊。”
“那就別想了。緣分!相信緣分就行了。”
五舅沒有被這話說服,他總喜歡鉆牛角尖?;氐郊依锖?,那張漂亮臉蛋總在五舅的腦海里晃蕩,捉迷藏一般,一會兒左一會兒右,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讓五舅的魂魄似乎也跟她一起在晃蕩?;蝸硎幦ィ饺艘哺^來湊起了熱鬧。那時候鄉(xiāng)下娶媳婦,一般要走好些程序,過門、求喜、定根……至少四五道關口。五舅和小梅這才第一次見面,媒人怎么就比五舅還急?這樣的牛角尖一鉆,五舅又覺出了蹊蹺。是的,那張臉蛋漂亮是真,但太白了,白得似乎很不真實。但也肯定不是人為造假,肯定沒有打過什么粉底擦過什么霜,如果打過粉底擦過霜,脖子不可能和臉一樣白,手掌手腕更不可能。再看那張小嘴,乍看比眼睛還小,但嘴唇分明就像兩片豬肝——那時候的鄉(xiāng)下女孩聽都沒聽說過什么口紅——更別說紫色口紅。那雙眼睛大得讓人不敢直視,可不敢直視的原因很怪,不是怕你的魂被她勾跑了,也不是擔心別人說你耍流氓……怎么說呢?總覺得她只睜個眼睛就已經拼盡了全力??傊寰嗽较朐接X得有問題。
沒錯,小梅母親說她是吃壞了肚子。但五舅從沒聽說吃壞肚子會怕冷,大熱天還要穿夾衣。只有得瘧疾才怕冷,五黃六月也怕。對,五舅想到了得瘧疾。恰好這個當口,五舅的大嫂從臥房走出來了。大嫂正在坐月子,這會兒要給兒子拿尿布。天那么熱,大嫂卻穿著夾襖捆著頭巾。五舅的腦子一抽,嚇出一身冷汗——小梅不也身穿夾襖頭戴毛線帽嗎?
這樣的推理有些不講道理,可既然撞上了,五舅打算干脆想明白。真正生小孩是不可能的,但萬一是懷上后悄悄做了手腳呢?女孩越漂亮越容易上這樣的當。不怕正經的女子,就怕纏人的男人。順著這種惡毒的猜想,五舅的思維越走越偏。因為回來的路上,媒人還給他通報了另外一些信息:“一家人對你都滿意得不得了!小梅她爸、她伯讓我轉告你,一切手續(xù)從簡,你今天給的那個信封就算聘禮,有可能的話再給她做兩套換洗衣服就行。如果手頭實在不寬裕,衣褲也不一定現(xiàn)在就要,反正嫁過來后又不會讓她光著身子過日子?!?/p>
“她伯”,準確地說是繼父,也就是后爸。我們這兒都稱后爸為伯,或者叔。
是的,后爸,后爸,后爸,是后爸!
五舅不敢想了,雖然外婆家隔壁就有如此天理不容的事,但五舅想一下都擔心自己遭天打雷劈,所以不想了。順手抹了把額頭的汗水,五舅決定了下一步的行動。
要弄清底細并非難事。一打聽,得知小梅的生父死于“豬癲瘋”后,五舅的心里立刻打起了鼓,因為大家都說“豬癲瘋”會遺傳。再一打聽,五舅的骨頭都軟了。
“別說是我告訴你的啊。不過……說了也不怕,我又不是編的。半年前,她出嫁的日子都定了,但是男方遇見她發(fā)過一次病就反悔了,加在一起大幾百元的聘禮都不要了。不信你自己去問。”有個家伙抽了五舅一支“紙煙”,透露了幾句“內幕”。
一言不發(fā)回到家,五舅有氣無力地攤在睡椅上,閉著眼睛琢磨了好久,越琢磨心里越亂。眼一閉,那張臉蛋就飄到身前,眼角似乎還掛著淚珠,五舅又感到陣陣心酸。糾結了好些日子后,五舅最終下定決心:女人再漂亮也當不得飯吃,找老婆是過日子的。至于男女之事,關了燈想必都一樣。
“媽,我要退婚?!?/p>
“你這畜牲發(fā)什么瘋?!”外婆盯著五舅,一副刀起頭落的氣勢。
“我不想娶個女人在家里等死。”
“你個雜種!人生在世哪個不是等死?”
五舅以為外婆會問清來龍去脈再發(fā)話,但沒想到她一開口就不留退路。有那么一小會兒,五舅懷疑外婆是不是早就知道小梅有病。直到外婆嘮叨了好一陣后,五舅才慢慢明白就里。
我媽后來說,歸根結底外婆應該是舍不得兩百塊錢。五舅第一次去相親的時候送的那兩百塊錢見面禮,是外婆糾結了好幾個日夜,用祖?zhèn)飨聛淼淖詈笠患氊悡Q來的。雖然一對金手釧才換兩百塊錢,但不能說那時的黃金就是稻草。真的,那時候的兩百塊,怎么算都是一筆很大的數(shù)目。糧店里的大米每百斤十三塊八;供銷社的布匹幾毛錢一尺,做件“的確良”襯衣也就三四塊錢。外婆如此大方,就是要一出手就把五舅的婚事定下來。女方拿了錢就沒法三心二意,只要收了錢,想反悔也沒那么容易。錢拿過去肯定是要花的,可是好花不好賺,萬一小梅往后想悔婚,那就得一分不少地退錢,這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
但規(guī)矩都是相輔相成的:凡是男方提出退親,那就不能收回彩禮了。如果外婆同意五舅悔婚,那兩百塊錢就等于打了水漂。她怎么舍得人財兩空?
“你硬要退婚老娘也管不了。那就先還我一對手釧,再給老娘滾!”外婆的喉嚨哽了半天,下了最后通牒。
“滾就滾!三年內不還你錢,我就不是娘養(yǎng)的!”
外婆順手薅起一根扁擔,劈頭蓋臉就朝五舅打過來。五舅身子一歪,順手握住了扁擔,然后手一松,拔腿奪門而逃。
這一去就是三年。五舅也不是跑到天涯海角去了,只是暫且不回家而已。五舅那年已經年過二十,那時還在大集體的尾巴上,十八歲以上的男人都是甲等勞力,生產隊不同意。隊長帶著民兵連長找到五舅,開口就是一通威脅:“不回去出工就不給分糧食,過年過節(jié)肉末都看不到?!?/p>
“我不要糧食,什么都不要?!蔽寰说故峭纯臁?/p>
“那我們說定了啊,到時候可別后悔?!?/p>
“后悔是你孫子!”
五舅之所以如此果斷,是因為他已經有了新的活法。生產隊長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隔壁公社給一位木匠當徒弟,比在家里吃得還好。五舅后來說,他有家不回就是為了逃婚。他想把女方拖煩了先悔婚,那就得退回兩百元彩禮錢;或者拖上幾年,小梅還沒嫁過來就死了??扇暌换味^,五舅都要出師了,小梅那邊還不見任何動靜。那兩百塊錢也是一拿過去就成了扔進老虎嘴里的肉。也不是真扔給老虎,是送給醫(yī)院,以及某些走方郎中了。更讓五舅有力使不出的是,那三年間,媒人還三天兩頭捎口信,說小梅一直在等五舅回話。
至于那兩百塊錢,五舅起初只字不提。三年只剩幾個月的時候,五舅終于有了底氣。那時跟師學藝,當徒弟的三年間是沒有工資的,不是雇主不給,是師父不給。但三年一滿徒弟就會另起爐灶,當時的工價是包吃包喝每天一塊二。與兩百塊錢比起來確實有些距離,但仔細一算,干一年就綽綽有余了。不管怎么說,外婆的兩百元不是問題了。五舅相信,等還完外婆那兩百元,再好好干個一年半載,然后去找個老婆,想必也不是什么難事。
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就在五舅勁頭十足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讓人意外的事。即將離開師父的前幾天,五舅稀里糊涂把一條腿給弄瘸了。然后,媒人親自找上門后,五舅不再鬧一個字的別扭,哪怕他的回答聽起來還是有些別扭:“好吧,只要她還沒被別人'挖墻腳’,我明天就可以娶她進門。”
五舅為什么會弄瘸一條腿,這是一定要說清楚的。不好意思也得說,對五舅不敬也得說,何況是他親口告訴我的。不管是故意為之,還是他喝多了管不住嘴巴。
這個得從二十多年前的某個初夏說起。那天,我想不起是什么理由非得去見五舅,要么是順路,要么是想去碰碰運氣,看小表妹在不在家。上次見她還是半年前,我結婚那天。
她不在。從我談女朋友開始,小表妹就經常有家不回,一晃就是兩三年。也不是逃到哪里躲起來了,沒那么嚴重,她連遠門都沒出,無非圍著附近幾個集市轉。逢一四七趕這邊,逢二五八趕那邊,逢三六九還有另外一邊。沒日沒夜,家里連客棧都算不上。起初是擺地攤,一塊塑料布一鋪,一纖維袋小商品一擺,陣陣吆喝有如蜜蜂搖花蕊,把把大鈔毛票便也塞得腰包如蜜罐。白天趕完集,晚上再趕往縣城。那時候的交通不那么方便,集鎮(zhèn)開往縣城的客班都是早出晚歸,晚上去個縣城要費九牛二虎之力。小表妹開始是找便車,找不到客車就找貨車,但貨車也不是那么好找的,最后干脆花幾十塊錢買了輛舊自行車,彎彎拐拐上坡下嶺一騎就是兩個多小時,目的地是縣城魚龍混雜的批發(fā)市場。那里每天凌晨三四點開門,之前的好幾個小時怎么辦?批發(fā)市場緊鄰火車站,那里有個免費停車棚。鎖好自行車后,花一塊錢買張站臺票,她便可以大搖大擺混進候車廳。候車廳里有些亂,但可以遮風擋雨,將隨身的纖維袋疊成枕頭往座椅上一放,便可半夢半醒地睡個覺。遇上沒有空座的時候,地板上鋪塊塑料布同樣可以解決問題。也就兩三年時間,小表妹便把地攤換成了臨街租屋,把鋪在地上的塑料布換成了貨柜,比一窩蜂出門打工的小姐妹要風光得多。
我結婚那年,剛滿二十歲的小表妹就已很像那么回事了。那天,她騎著嶄新的摩托車來參加我的婚禮。其他親人早就到了,但她是踩著婚禮的節(jié)點進場的。之前我還以為她不會來了,結果她不僅來了,進門時還收割了一屋子人的注意力。她腳穿紅色高跟皮鞋,仰首挺胸一路敲得清響;身穿大紅旗袍,開衩很高的那種,胸前還別著小花;頭發(fā)高高地堆在頭頂,頭飾亮得有些刺眼;左手手腕戴了個玉手鐲,無名指上還有一枚難辨真假的鉆戒……完全就是在跟新娘比高低。唯一不像新娘的,就是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鏡。也不是說新娘不能戴眼鏡,但那副眼鏡樣式有些奇怪,一般只有靠拐杖探路的人才會戴那種款式。
那是副墨鏡,這副不合時宜的墨鏡,似乎就是要存心把我的心情往某個暗處拖。
我始終沒敢主動靠近她,她也沒有和我鬧什么別扭。直到滿屋酒氣彌漫的時候,她才顯得有些放肆,但分寸依然把握得很好。幾杯下肚后,她搖到我和新婚妻子身邊:“哥、嫂,早得貴子哦。哥你以為我不來了是吧?哥的喜酒怎能不喝?當白開水的話還能解渴?!闭f話間,一陣手機鈴聲響起,聲音來自小表妹的挎包。是的,那時候的手機還是稀奇物,小表妹瞬間又成了焦點。她不慌不忙掏出精靈般的“掌中寶”,連來電的號碼都沒看,用大拇指頂開翻蓋,然后果斷合攏直接掛了。然后握著手機在我耳邊好一陣呢喃軟語:“哥,要不送你一個?以后我天天晚上進城都可以喊哥出來吃夜宵了。嘻嘻?!币苍S是酒的作用吧,她紅紅的臉蛋恰似一堆開得正艷的玫瑰花,深紅色的小嘴更像包在花瓣正中的一團花蕊。
我沒法接招,她也沒有繼續(xù)為難我,乖乖一笑:“嘿嘿——不逗哥了,知道你不敢?!闭f完果斷轉身走了,邁著那種本來想要快些,但必須強迫自己慢一些的步伐。我杵在新婚妻子身旁,假裝平靜地目送她一路遠去??绯鲅鐣d后,她終于回了一次頭。門外陽光很亮,但我依然沒法看清墨鏡后面的那雙大眼,于是扭頭去看妻子。妻子要么沒精力,要么故意不看我,她正在和客人碰杯,碰得花枝亂顫。我垂著腦袋,喉嚨有些發(fā)哽,也想戴副墨鏡。
“哎喲,你來得真是時候。我早上撿了一大包樅菌,正想找人喝幾口呢。不計較味道的話,我這就搞個臘肉燉樅菌,我倆喝幾杯?”五舅給我倒茶時,滿臉樂呵地征求我的意見。
“味道?我只有長腿的風車不吃,長毛的蓑衣不吃?!蔽夜麛鄳?。
“那就好,我現(xiàn)在就去取臘肉。要不你去幫我發(fā)木炭?”五舅沒把我當外人,我更樂意享受這當他女婿一樣的感覺。我抓把松樹針去外面發(fā)木炭爐子,五舅則在廚房里圍繞臘肉轉。
酒真是個好東西,我們一上桌,就擺出一副不醉不歸的架勢。喝著喝著,五舅就不把我當晚輩了,我也順著氣氛越來越放開了。木炭火一燃開就難以控制,臘肉缽里的水幾陣熱浪后就快燉干了,丟進去的樅菌都有些咸了。我說:“五舅,是不是可以加點水?”“那還不簡單?”五舅起身提來開水瓶,倒出一掛瀑布?!霸賴L嘗?”我一嘗又淡了?!八孟窦佣嗔?。”“那還不簡單?”五舅順手一勺鹽巴倒進燉缽,拿起筷子左三圈右三圈地攪,再把筷子放進嘴里抿了幾抿?!八锏?,好像又咸了,不管它,反正還有那么多樅菌。”有滋有味幾個反復,我的話頭就走遠了?!拔寰?,表妹們都不在身邊,你……您應該再找個伴,把日子過得更滋潤一些。”
“找個伴?你五舅娘走的時候我多大?才三十五歲。我比她還小一歲你知道吧?那么年輕的時候都沒找,現(xiàn)在年過半百了,豈不是有得安靜不要安靜?”
“這個……都說少時夫妻老來伴?。俊?/p>
“伴,什么是伴?一粒大米分成兩半吃就是伴。你說一個人吃得飽些還是兩個人吃得飽些?有錢還不如自己多吃點好的,我才不會再給別人養(yǎng)老婆孩子。”
我一驚,頓時懵了。五舅口中的那個“再”字,讓我不知道怎么接話。
“我這條腿,你以為真是摔的?”五舅端著瓷盤,一瘸一拐去灶臺邊續(xù)裝泡在水盆里的樅菌時,徹底挑破了我心里的疑慮:“外甥你不知道,你們都不知道,我的腿是被女人害的,你信不?”說完好一陣怪笑,一邊笑一邊搖頭,完全就是愿賭服輸?shù)臉幼印?/p>
我的下巴都要驚掉,眼珠都快掉到地上。是的,五舅沒說錯,一直以來,關于他變成瘸子的原因,我們以為的版本與他現(xiàn)在告訴我的都大相徑庭。我們聽說的是,有天他在跟師父收工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挑在肩上的工具灑了一地,那把鋒利的斧頭恰好落在五舅的大腿上。利刃一滑而過,滑斷了大腿上的某個關鍵部位,那條腿便縮了一截。
可現(xiàn)在,五舅跟我徹底坦白:“你們都蒙在鼓里,我這條廢腿真跟女人有關。”
這事兒似乎不能全怪五舅,起碼我是這么覺得。五舅跟師學藝時,師父已經結婚四五年了,可師母的肚子一直沒有動靜。五舅逃離家門的三年里,一年四季吃住都在師父家。日子久了,五舅發(fā)現(xiàn)一些想不明白但必須承認的事。比如,每遇他和師父不出門的日子,師母就會在五舅的飯碗里面埋三個荷包蛋,師父的飯碗里面卻一個都沒有。但他從不嫉妒,有時還眉開眼笑:“吃吧吃吧,我不喜歡吃蛋,吃多了透氣都是一股雞屎味。”再后來,五舅發(fā)現(xiàn)師父也不正常。比如好些個傍晚,在師徒二人回家的途中,師父會臨時改變主意,說他要去哪里哪里收工錢——那時的匠人都是事后好久才收工錢——有時候要到年關才去收。每次一去就要等到后半夜才回家,那么晚了還一路拉著嗓子,直到上了自家曬坪才會歇音。五舅起初并未多想,硬說想過的話,最多就是懷疑師父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女人。直到第三年,五舅出師前幾個月的某一天,師父故伎重演,又讓五舅一個人先回家,還讓他回家后告訴師母,說他今晚就不回去了。連第二天做木工活的地點都告訴了五舅,讓他第二天早上直接過去,他們在那里匯合。
五舅只能言聽計從。那天的酒喝得有點多,五舅回去后連手腳都沒洗,便脫衣上床蒙頭大睡。一覺醒來,五舅發(fā)現(xiàn)床上有動靜——也許正是那會兒的動靜把他弄醒的。他以為是老鼠在搗鬼,準備伸手拍拍床頭。可手還沒抬起來,一堆又嫩又軟的熱肉,直接貼上了五舅的身子……
是的,五舅是想喊聲師母的,可嘴巴還沒張開就被堵住了,堵得透不過氣來。男女之間用嘴巴堵嘴巴,大約比拿什么堵都管用。何況師母也是美人,年齡比五舅還小幾個月。
五舅名正言順的師母,就這樣一夜之間成了他的“菊兒”。是的,“菊兒”,師母的小名,平日里師父張口閉口“菊兒”。男人的第一次幾乎都一樣,五舅還沒討到味,就完了。好在年輕就是資本,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爬起來。終于心滿意足后,五舅攬著師母軟乎乎的身子,也跟師父一樣喚了聲“菊兒”。輕輕地,柔柔地??伤唤谐隹冢瑤熌副憧蘖耍瑝鹤∩ぷ优吭谖寰藨牙锟蘖撕镁?。
早已嫁人為妻的師母,居然還是個“女兒身”。
接下來,五舅便有事可做了。整個后半夜,五舅忙完這邊忙那邊,幫師母擦眼淚費了好大一部分精力,擦著擦著就可憐起這個女人來了,然后就看不起師父了:既然不能當男人,為什么要娶女人?那不是逼她守一輩子活寡?怎么就忍心!
天亮了,五舅要如約而去了。臨行前,師母給他打了洗臉水。五舅洗完臉,師母伸手接過毛巾和臉盆,連洗臉水都沒有倒掉,自己接著洗。五舅瞟了一眼,忍不住了,滿含深情地盯著師母發(fā)誓:“你等著,我保證把你娶回家,管它什么體統(tǒng)不體統(tǒng)!”
五舅想的是,反正自己就要出師了,大不了帶著師母逃離老家。那時候出門又不要身份證,逃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家有萬貫不如身有一技,五舅相信,他們走遍天下也不會餓死??上寰颂炎约寒敾厥铝恕讉€月后的又一個晚上,當師父一斧頭把他砍醒的時候,他才明白所有的夢都是假的。師父扔下斧頭的一剎那,把自己的威風也扔了,完全不把自己當師父了,撲通一聲跪在五舅面前,眼淚鼻涕一把接一把。
“求你看在師徒一場的份上,別把她帶走。你不答應……我現(xiàn)在就死給你看?!闭f完,師父拿出一把剪刀抵在自己的前胸,繼續(xù)把臉當屁股:“往后……你想來就……我也不想自己是個廢人啊。我也就……想要個后人,將來給我抱回靈牌……”
五舅差點吐了。想想菊兒那陣子天天翻腸倒肚的情景,五舅更想吐。一念之間,五舅只能想到要趕緊離開。他捂住傷口溜下床,不顧一切就要走??墒悄_步一邁開,大腿上的鮮血便噴涌而出,走一步涌一陣,動一下涌一陣。五舅不敢強來了,連師父也怕了,他的雙手像鐵箍,一把抱住五舅的另一條腿,整個人癱倒在地上。
五舅只好作罷。沒辦法,與命比起來,有些東西狗屁不值。
好在師父把什么都想周全了,連止血療傷的草藥都已準備好了。
幫五舅敷草藥的不是師父,是聞聲趕來的師母。師母一進門,對準師父就是幾腳,然后撲通一聲跪在五舅前頭,壓著嗓子哭,邊哭邊求五舅:“求你別犟了,一切都是我的錯,血不止住會沒命的,喔——”
草藥敷上去,血止住了,傷口卻鉆心地疼。師父已經不聲不響地離開了五舅的臥房,臥房的木門也被師母哐當一聲閂死了。然后,師母趴在五舅的床沿,繼續(xù)哭,只有眼淚沒有哭聲??拗拗退?,睡一會兒醒一會兒,醒一會兒再睡一會兒,整整陪了五舅一個通宵。
直到半個月后,五舅找了根木棒當拐杖,吊著那條傷腿,一言不發(fā)離開了師父家。
傷筋動骨一百天。三個月后,媒人再次登門,五舅便毫不含糊給了答復。
五舅的新婚之夜,是個快樂與恐怖結伴而行的夜晚。快樂更多屬于別人,恐怖屬于五舅自己。該喝的喜酒喝了一整天,該拜的堂也拜了,該鬧的洞房也鬧了,日頭都已下山好久了,客人也快散盡了,終于輪到五舅登場了。幾個一肚子壞水的小伙,已經悄悄溜到洞房外面的墻角,準備狂攬一把難得的刺激。別說他們無聊,這也算是鬧洞房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
“噗”的一聲,窗簾里面的亮光消失了。屏住呼吸再等片刻,房內傳來了大家滿心期待的一連串聲響。解皮帶的,鞋子扔在地上的,哈氣不像哈氣說話不像說話的……直至五舅娘不輕不重地叫出一聲“哎喲”的時候,大伙穩(wěn)不住陣腳了,紛紛捂住嘴巴作鳥獸散,一溜煙殺到稍遠的地方再去放飛笑聲,就像打開鳥籠后飛走的一群興奮的麻雀。
不管快活沒快活夠,有人搶先一步去“報喜”了,麻雀也搖身變成了喜鵲:“成了成了!真成了!我都聽見喊'哎喲’了。”一屋人都跟著成了喜鵲,連紅著臉蛋埋頭離開的黃花閨女們,也像受驚的喜鵲一樣振翅而飛。外婆笑在眉頭喜在心,只是多少有些不自在而已。
樂極生悲大概就是這么來的,五舅從洞房奪門而出的情景,跟逃災沒什么兩樣。他連衣褲都沒穿好,僅僅穿了條內褲,還穿反了。逃出洞房的五舅,一瘸一拐徑直沖到曬坪邊,驚天動地吼了一聲,蹲在地上雙手捧臉,渾身抖得像篩糠。
有人去問五舅怎么回事,外婆則帶了幾個女人去洞房看究竟。慌里慌張一進門,她們也被嚇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是的,五舅娘婚后第一次發(fā)病了。唯一能夠確認小梅已成為五舅娘的,就是嶄新的床單上的一片殷紅。
后來有人說,五舅這輩子也就幫五舅娘破了一回女兒身,此后再也不敢跟她行男女之事了。這樣的說法也是拿得出依據(jù)的,因為第二天,新房里便多了一張床。先前擺好的那張嶄新的舊式婚床,是五舅費盡心思親手打制的,有些地方還雕了很多圖案,龍鳳呈祥、觀音送子、花草樹木等等。床體內外刷的是大紅油漆,某些地方點綴著橙黃綠粉其他顏色。第二天放進去的那張床也是五舅親手打制的,只是嚴格來說算不上床。那張所謂的床就是幾塊木板一拼,米把寬的樣子,兩頭各有一個至多兩尺高的木柱架子用來擱木板,能鋪棉絮被子就成,連蚊帳都沒地方掛。
如果這還說明不了什么,后面的證據(jù)就讓人無法否定了?;楹蠛瞄L一段時間,五舅娘想要拆掉那張簡易木床,五舅都不依。不拆就不拆吧,五舅娘就另想辦法。許多不眠之夜,她甚至主動鉆過五舅的被窩。遺憾的是,她的身子一貼過去,五舅便渾身發(fā)抖,抖得渾身僵硬,唯有一處發(fā)軟。五舅娘便也被迫斷了念想。這件破事也不是無中生有,自然也不是五舅自己講的。酒喝得再多,臉皮也沒那么厚。怎么來的?有個男人多嘴說出來的,那家伙得了便宜還賣乖,說什么嫖了不說等于沒嫖,然后越說越來勁。如果非得深究一下,五舅娘似乎也有不對的地方。也不是非要怪她,男女之間做完那事之后,難免會找?guī)拙溟e話填充一下多余的時間。那家伙本來就是單身,說到這里的時候還嘆過氣,說五舅娘是流著眼淚告訴他的。如果有人愿意多想一會兒,說不準也會唉聲嘆氣。
這個不糾纏了,越糾纏越沒意思。值得多說一句的是,五舅娘后來改變了主意,最終把那家伙當成了一條流浪狗。一日將其拒之門外,便從此至死不相往來。
“人這一輩子,該糊涂得糊涂,該明白得明白。養(yǎng)兒養(yǎng)女不就是找?guī)讉€人在一起熱鬧幾十年嗎?”五舅端起酒杯,仰頭一個底朝天,一副讓人徹底閉嘴的氣勢。
我心里一緊,一時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道五舅指的是什么,是指五舅娘偷人養(yǎng)漢生女兒,還是指他自己幫師父生兒女?但不管怎么說,我堅信與小表妹無關。好些年之前,我就知道五舅娘曾經與那個單身男人有一腿。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那么說。說著說著就會把女兒們也帶進話題。一會兒說大女兒不是五舅親生的,一會兒說二女兒不是,一會兒又說三女兒也不是,但始終放過了小女兒,也就是我那漂亮得逼人的小表妹,說只有她是五舅唯一的血脈。理由也是很站得住腳的:一則小表妹出生時,那個單身漢已經離開五舅娘大半年了;二則但凡有女無兒的人家,都是把老大留在家里招上門女婿,可五舅留在身邊的是小女兒。至于小表妹為什么至今沒能招到上門郎,那是另外一回事。
也就是說,五舅現(xiàn)在給我一個“糊涂”再一個“明白”。我被迫想起了五舅不在身邊的一雙生身兒女,那對兒女明明是他的血脈,卻一直在和別人“熱鬧”。
沒錯,五舅和菊兒的兒女不是一個,是一雙。個中緣由,慢慢您就知道了。
正因為五舅酒后親口跟我提到了菊兒,我才決定去拜訪一下五舅曾經的情人。我那時一門心思想當作家,懷惴著這個夢想,一年四季都在“深入生活”。不再一味只收鬼故事,什么都收,偷雞摸狗的、男盜女娼的、殺人放火的、狗咬耗子的,撿進簍子的都是柴。
我去拜訪菊兒的目的,似乎還不單是寫小說,也不是非得讓她和五舅成為名正言順的夫妻。見子打子吧,不管怎么說,如果真能把一對有情人湊成眷屬,我相信也不是壞事。
我親眼所見的菊兒,與記憶中的樣子相去甚遠。一見面我就失望了,甚至有些后悔。不也才五十歲嗎?風韻不再也就罷了,連頭發(fā)都全白了。滿頭白發(fā)就像一頂銀白色的劣質絨帽。剛見面的時候,我還以為這是她的母親或者某位鄰居在幫她干活。她正坐在小板凳上剁木柴,那種指頭粗、最多鐮刀把粗的干樹枝。好在柴刀的起落聲還很響亮,一刀一刀干凈利落,尺把長的木柴已經堆得像座小山,說明她還不缺過日子的力氣。
一條黑狗從某個角落里沖到我面前,左蹦右跳好一陣發(fā)威。我蹲下身去尋找石頭土塊之類,她馬上挺起微拱的身子,一邊呵斥黑狗一邊笑臉相迎:
“沒事,叫喊的狗子不下口,下口的狗子不叫喊?!?/p>
“沒事,我一年四季走村串戶,再兇的狗子也不怕?!蔽乙不亓艘荒樞?。
“你,你是……哦哦我想起來了。你是那、他外甥吧?小……小鐵?”她一眼便認出了我,笑容在臉上蔓延開了,道道皺褶如花紋。她扔下柴刀,拍拍衣裳,又是請坐又是倒茶。
我這才敢認定她的身份,但依然沒能想起她曾經的模樣。我曾見過她好幾次的,比如五舅娘去世那會兒;再比如五舅嫁女兒的時候,她就和五舅的師父一起來過五舅家。
五舅和她的那對兒女都很有出息,現(xiàn)在都身在異鄉(xiāng)不思歸,一個在北京,一個在武漢,那會兒都已成家立業(yè),為五舅的師父爭夠了光。稍稍遺憾的是,他們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回家,陪母親守幾天火坑掃幾回地。
“您記性真好。就一個人在家?”我一時沒找到話題切口,只能浪費一下口舌。但沒想到這句明知故問,卻讓她順順當當接過了話題。
“哎呀,現(xiàn)在都一樣,早習慣了。孩子他爸……”說到這,她猶豫了一下,望望房子西邊的那條小路,立馬變得果斷起來:“我家那口子死了之后,兩個孩子都要我跟他們去城里住,我沒答應。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我不想離開待了大半輩子的地方?!?/p>
說到這,她又望向西邊的小路,換個話題笑容滿面地問我:“你舅還好吧?我家那口子過世快兩年了,從那之后我就一直沒見過他呢。”
這個我明白,五舅的師父去世之前,她每年至少可以見五舅兩三次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春節(jié)、中秋,還有師父的生日,五舅是一定要去的。
我也扭頭望望西邊的小路,我剛才就是從那條小路上過來的。難道她以為我是和五舅一塊來的?于是我趕緊順勢而上:“他好著呢,一天到晚忙得馬不停蹄,還跟以前一樣種好幾畝水田,還養(yǎng)豬養(yǎng)牛養(yǎng)雞鴨。就是木工活兒少了,現(xiàn)在沒幾個人請人打家具了,都買現(xiàn)成的。美中不足的就是跟您一樣,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守在家里。嫁出去的女兒都出門打工了,留在身邊的小女兒也難得回家。他過去沒學會做飯,現(xiàn)在炒個菜都把不準咸淡?!?/p>
她的表情急轉直下,笑容不見了,嘴唇嚅動幾下,眼眶似乎有些發(fā)紅。
我幸災樂禍,繼續(xù)加柴添火:“他前幾天還念起過您呢。今天本來要和我一起來的,可身體出了點問題,我就一個人先來了。”
她立馬慌神了,一連給了三個問號:“他怎么啦?身體出問題啦?沒什么大礙吧?”
“大礙倒沒有。就是得了個感冒,渾身酸疼,走不了太遠的路?!?/p>
“那、那就好。你、你舅怎么突然想起我來?有什么事嗎?”
輪到我慌了,我只選擇最后那句問話答道:“沒有,沒什么事?!?/p>
她淡淡一笑,沉默了好久,然后嘆了口氣:“唉——你想必都知道了,不然不會登門?!比缓筱T足力氣直奔主題:“麻煩你給他帶個口信,我勸他再找個伴。我欠他的……只有下輩子還了。我家那口子走后,兩個孩子也要我找個伴,我沒找,想都沒想過。你,這個你就別跟他說了……”
我等著她把話說完,她卻停了下來。一會兒望望西邊,一會兒望望東邊;一會兒低頭看地,一會兒抬頭看天空。直至覺得就這么沉默下去不是辦法后,才抬起手腕擦了一下眼角,然后一聲嘆息:“唉——都過去了,'長草短草一起挽到’。我就是不想讓孩子們難堪。我家那口子也不容易,他把兩個孩子養(yǎng)大成人,從小就讓他們在縣城讀書,要他們一定考上大學,畢業(yè)之后也不讓回老家找工作。我明白得很,他就是怕孩子們翻臉不認人。我估計他們現(xiàn)在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也沒打算告訴他們,不然將來沒法去見我家那口子。”
我無話可說,只好回頭去想五舅。五舅和我推杯把盞的那天翻出的另外一堆亂賬,在我大腦里重新浮現(xiàn)。這堆亂賬是從尷尬開始的。五舅說,他一肚子憋屈離開師父家時,曾在心里詛過咒發(fā)過誓,這輩子撒尿都不會再朝那個方向??扇擞袝r候總是把臉當屁股。五舅結婚那天,師父兩口子來賀喜,離開的時候,師父說了句面子上的話,隱隱還有指責五舅忘恩負義的意思,“有空就去我家看看??!”第二年春節(jié),五舅本來是去給師父拜年的,沒想到這一去,又和菊兒混到了一起。這一混就是一兩年,不然哪有他們的第二個孩子?
那天酒后,五舅繼續(xù)把臉當屁股:“無非解個燃眉之急,與長遠日子不相干?!?/p>
問題是,第二個孩子出生后,菊兒也和五舅娘一樣,下定決心不再和五舅瞎鬧了。只是斷交的方式與五舅娘有些差異,過程慢了一些,讓五舅自己感覺出來的。五舅徹底明白菊兒的心思,是在斷交之前的又一次媾和中。五舅進門時,與師父撞了個正著。師父和他打了一聲招呼后,躲躲閃閃地離開了,走到曬坪下,不聲不響回了一次頭,目光散淡如霧,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那一次,連菊兒都沒了一絲熱情,一完事就哭了。
五舅徹底離開菊兒時,兒子剛開口說話,女兒還躲在襁褓里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就這樣,五舅的一對親生兒女,喊出的第一聲爸爸對著五舅的師父;從小騎過的是五舅師父的脖子,讓他們吃飽喝足,一天天長大成人的還是五舅的師父。
這還不算亂套,更亂套的事,發(fā)生在師父去世那天。當然,這已經是好多年之后了。
師父去世了,五舅更得去,還得早點去,因為給師父抱靈牌的人還在回家的路上,五舅得先去頂替一會兒。除了抱靈牌,五舅還要給師父料理后事。
師父比五舅也大不了太多,也就六七歲吧。已經兒女雙全的師父,本該好好再活一二十年,可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就是不想活了。名義上是觸電身亡,實質上是自己找死。那天早上,門前的低壓裸線上歇著一群鳥,叫得師父很煩,他一連轟了好幾次,有只鳥兒偏要跟他作對,就是不走。他便拿起橫在墻邊的一根一丈多長的、剛剛裝完自來水后剩下的鐵質水管,跑到電線下面就是一陣狂掃。那只鳥兒雙腳歇在電線上面都沒有一點問題,可那根水管一碰上電線就扯不掉了,把師父死死地黏在水管一端不能掙開……
五舅進門就給師父磕頭??牧巳齻€響頭后,再去上堂屋瞻仰遺容。師母原本在棺材邊抹眼淚,見到五舅的一剎那突然放聲大哭起來。要說哭幾聲也是常理,誰家辦喪事都是這樣,吊唁的人一進門,棺材邊總會有哭聲,跟傷心與否關系不是太大。哪想到這回不同,菊兒幾聲號啕之后,聲音戛然而止,身子一軟,攤在地上不省人事。
人到真正的傷心處,哭暈過去并不稀奇。五舅情急之下想到的是趕緊施救,就像曾經抱五舅娘那樣,五舅將菊兒抱進臥房,輕輕放到床上,一邊掐人中,一邊吩咐別人沖生姜紅糖水。菊兒暈厥的場面沒有五舅娘那么恐怖,時間也沒那么長,但足夠五舅想一些問題。幾分鐘后,菊兒徹底清醒過來,有氣無力地望了五舅一眼。四目相對間,菊兒的淚水不由分說變成了洪水。五舅起初沒流淚,一邊安慰道沒事沒事,一邊就著擱在菊兒額頭的毛巾給她擦眼淚。擦著擦著,五舅的眼淚也不爭氣了。有那么一剎那,他還擦出了某種模糊不清的念頭,想想菊兒從此必然孤苦伶仃,再看看那張害人不淺的床,這個念頭甚至在淚水里閃出了幾縷光亮。
可惜光亮還沒露頭就徹底滅了。門外突然鞭炮聲大作。每個地方都有每個地方的講究,我們這兒死人后,吊唁者都會帶著鞭炮過去,先放鞭炮再進門。一般人買封短掛就行,表示來客人了。嗩吶馬上迎客,“都管”馬上敬煙,“篩茶女”馬上敬茶。但這回的鞭炮聲很不一般,還有沖天雷炮同步上陣,足足炸了刻把鐘,熏人的香霧彌漫了大半個天空。
“爸,我們回來晚了!”跪下去的,正是五舅的親生兒女,師父名義上的兒女。
磕完頭繞完棺,兄妹倆回頭找母親。有人告訴他們,母親剛才哭暈過去了,現(xiàn)在還躺在床上。兄妹倆跨進臥房,母親又哭了,哭著哭著就停了,這次沒暈死。他們勸道:“媽你別太傷心,人死不能復生,往后你還要照顧好自己的。”然后,扭頭發(fā)現(xiàn)了五舅。
隨后的場面就一言難盡了,或者說徹底亂套了。
——老大哥,我們回來晚了,辛苦你了。
——老大哥,好久不見,你還好吧?——老大哥,你要不是跟我爸當徒弟,我怎么也得叫你叔。
——老大哥,聽說你酒量不錯,我也還行,等辦完喪事,咱們哥兒倆喝幾杯?
這一句一句又一句,是分好幾次灌進五舅耳朵的。別人聽起來挺暖心,可對五舅而言,分明就是一把把小刀,一會兒一刀,一會兒又一刀,過一會兒再給一刀。一刀一片肉,一刀一抹血,割得五舅心里生疼。一開始五舅忍住了,再受不了也得忍,一連忍了兩天。第三天,五舅的師父出殯的時候,五舅忍不住了。黃土就要掩棺了,五舅可以走人了,菊兒還在哭。五舅不想再陪她哭了,對跪在墳地前的兒子說:“我走了,你們照顧好你媽吧?!?/p>
說這句話的時候,五舅似乎找到了做父親的感覺。
“老大哥放心吧?!眱鹤踊卮鸬煤芨纱?。說完他起身送五舅,還把妻子兒子,也就是五舅真正的兒媳和血脈之孫也召喚過來:“兒子,過來,跟老大伯說再見?!?/p>
一聲嫩得香噴噴的“老大伯,拜拜”,讓五舅差點穩(wěn)不住腳跟。五舅怎么離開的,他事后都記不起來了。半路上徹底回過神后,他才痛痛快快流了一場淚。沒有哭聲,只是流淚,就那么流,就那么讓淚流,流了擦擦了流,手都擦軟了,眼睛都擦腫了。
應該就是那場痛痛快快的大哭,讓五舅曾經的心思徹底冷了,冷若冰山。冰山,即使天天有陽光撫摸,也只能摸出一抹冷水,五舅從此便淡定如水。
眼下,連菊兒也跟五舅一個模樣,明明眼淚掛成了線,流一陣抹一把,再流一陣再抹一把,但沒有一絲哭聲,仿佛哭聲和眼淚是完全不相干的兩路人。
“老都老了,沒想到還在你面前出丑?!闭f到這,她似乎笑了,然后果斷抹掉最后一把淚,把話題轉入挺合時宜的內容上:“日頭當頂了,你先坐會兒,我去做午飯?!闭f完利索地站起身,拎起一抱剛剛砍好的干柴,弓著腰身進了廚房。
那條黑狗在暖陽下毫無目標地溜達,被陽光壓到地上的影子和實實在在的身子一個大小,連腿腳都壓沒了。我的肚子也在咕咕作響,似乎是在提醒我:沒人背著鍋灶出門,一會兒留點柴米油鹽錢就是。
廚房的煙囪冒出陣陣青煙的時候,我莫名其妙不想再待下去了。我起身走到廚房門口,假裝想起了什么急事,說:“嬸您忙吧,我得走了?!彼龥]反應過來似的,趕忙放下鍋鏟,走出門來拼命挽留。幾個拉扯間,我隨口編了個必須盡快離開的理由。她說:“是我不該說那么多,壞了你的心情。”我連忙否認,但離開的想法更加堅定。假使我留下來和她一起同桌吃飯,她或許還有更多的話要說。我不想聽了。沒什么理由,就是不想聽了。
鍋里的臘肉飄來陣陣煳味,我說您快去炒菜吧。她終于依了我,不再強留我的同時,容不得我再拒絕:“那我麻煩你一件小事,你稍等一下好嗎?”
一進一出,她從里屋掏出一個包裹:“麻煩你把這雙布鞋帶給你舅。好多年前就做好了的,按照他的腳板尺寸做的,放在那兒也沒人穿得了,我以為……”
她沒把話徹底說明白,可我似乎從她的滿臉無奈里,讀懂了那個省略號,跟淚滴差不多樣子的省略號。我想,她一定是要告訴我,她曾以為自己能親手將這雙納滿心思的布鞋,幫五舅穿上腳的——比如在五舅娶她進門的那天,或者在五舅與這個世界徹底告別的那天。
可現(xiàn)在,她放棄了。把什么都放棄了,想明白沒想明白的都放棄了。唉,算了。
這一回,我甚至拿不準到底該不該去見五舅。想起“受人之托必當忠人之事”的古訓,還是去了。至于五舅和菊兒的事,我也不是完全放下了,依然有些不甘心,可就像狗咬刺猬,找不到下口的地方,只好暫且不去多想。
打開包裹的那一刻,我一個閃念認準了方向:“五舅,有句話不知該說不該說?!?/p>
五舅盯著那雙布鞋,笑了笑,給我的回應有些離題:“外甥,你是文化人。你告訴我,人究竟是生得親還是喊得親?”
“不都說'喊得親不如生得親’嗎?”
五舅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增廣賢文》說的是'遠親不如近鄰’。我在你面前當回教師爺吧。親是什么?是情。情怎么來?從心里來,從來不從身子里來。”
我啞然,但突然明白了,五舅的話就算表面離題,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
“我早想通了。人一輩子就是幾十年,哪能事事如意?不管怎么說,你五舅娘讓我有了四個女兒,不是我親生的,但是我養(yǎng)大的。從小到大'爸爸爸爸’不離口,一喊就是幾十年,我就是塊石頭也被喊軟了。好多人不是還過繼別人的孩子養(yǎng)老送終嗎?就算你五舅娘有大錯,她也已經'短陽壽’了。女兒們又沒犯錯,我總不能對不住她們吧?”
看來五舅真的釋然了,我卻陣陣發(fā)蒙。是的,這一回,他終于把小表妹也絞進去了,等于是在告訴我,我討厭了多年的“表兄妹”這個標簽,原來是假的。那一瞬間,我好想哭,真的好想哭。我兩眼發(fā)直,心如刀絞,連端著酒杯的手都軟了下去。
當然,最終還得靠酒解決問題,哪怕這酒苦如海水腥如血。
強迫自己穩(wěn)住情緒后,我不由得想起四個女兒在五舅心中的位置。窮養(yǎng)兒子富養(yǎng)女,五舅一直把這話掛在嘴邊。從五舅娘離世開始,他便把四個女兒視同己出。其他的不講,單講前三個女兒出嫁時的排場,當時就傳遍了方圓十里。不僅男方婚前送來的彩禮讓女兒們全部帶回婆家,五舅還陪上“四箱八柜”一整套家具,連電視機、洗衣機都給買了。那些前來娶親的人都沉不住氣了,男人恨不得搶親,女人恨不得跟五舅弄出點瓜葛。
沒錯,五舅有錢,錢是人的膽。有了錢,五舅才有足夠的底氣。五舅娘走后沒幾天,便有人繞著五舅的家境做文章,比如當初的媒人又上門了。五舅一個玩笑,想把媒人的嘴巴堵上:“我又不是豬,還會上你的當?”
“你才多大,總得有個地方'消腫’吧?”媒人也嬉皮笑臉,一針見血。
“老子又不是沒長手!”五舅就是這么說的,真的,只是不好聽而已。世上好多真話都不好聽,這個無可厚非。
五舅繼續(xù)盯著那雙面料已經頗為陳舊的布鞋,果斷下了結論:“就算是親生骨肉,連'老子’都不能喊你一聲,還談什么親情?”
恰在這時,小表妹回了家,進門就像一只百靈鳥:“爸,你又喝酒了?”然后是好一陣軟刀子,撒嬌似的,伸手把五舅的酒杯拿在手里不放:“我的個老爸哎,我剛才已經和醫(yī)生說好了,你的病光吃藥是沒用的,必須早點去動手術呢。我們今天就去?!?/p>
說完轉頭對付我:“哥你也別喝了。”順手把我的酒杯也薅走了,拿著兩個酒杯噔蹬上樓去了。一邊上樓一邊繼續(xù)說:“哥你稍等一下啊,我去給我爸收幾件衣服,一會兒就去醫(yī)院。要不我們一起去照顧他幾天?最多一星期?!?/p>
望著小表妹風風火火的背影,五舅忍不住笑了:“這丫頭,天生就這鬼樣子?!?/p>
和小表妹一道把五舅送進醫(yī)院后,我卻沒能守上哪怕一個晚上,更別說七個日夜。理由就不說了,誰都懂的。至于五舅的手術為什么失敗,與我未能陪他應該沒什么關系。折騰到最后,醫(yī)生給了新的建議,說是可以直接在腹部一側打個洞,插根管子,外面再掛個塑料袋,定時取下來倒掉尿液就行。類似于家里埋在墻體內的某條水管堵死了,可以在墻面再鋪條明管,看是不那么好看,但一樣管用。
五舅窩了一肚子火,回話的語氣卻像侃大山,臉上還堆滿了笑容:“你們是想給老子再裝個零件?沒用就別折騰了。我身上絞下來的那坨肉呢?要不再給我放回去?!?/p>
醫(yī)生差點被逗笑了,稍稍一動腦子,沒敢笑。這事也就到此為止了。
隨后這么多年里,五舅每半個小時左右必須上一次廁所,不分日夜一個樣。一有感覺就得上,不上廁所就要上醫(yī)院。盡管讓人很是惱火,但五舅從未因此把日子不當回事。好幾畝承包地依然精耕細作,每年一季油菜加水稻,家里儲備的糧食至少可以吃三年;每年還養(yǎng)兩頭豬,前兩年受豬瘟非洲的影響,肉價一漲再漲,五舅把養(yǎng)豬方式做了些調整,每年養(yǎng)一頭肉豬,外加一頭母豬。肉豬自己殺了吃,母豬用來賺錢。豬四狗三,一頭母豬兩年至少可以下五窩豬仔?,F(xiàn)在的母豬都是靠人工受孕,一窩可下二十多只仔,一只滿月豬仔賣兩千元上下,兩年下來,他自己都不好意思細算。別人幫他算,賬沒算清便流起了口水。今年入夏,豬價斷崖式回落。算賬的人多了起來,特別是這幾年靠養(yǎng)肉豬發(fā)財?shù)娜耍饲盎▋汕г恢毁I回來的豬仔,現(xiàn)在養(yǎng)到兩百斤了,該出欄了,但毛重只收八塊錢一斤。
有個養(yǎng)豬大戶跑到五舅面前,用悔之晚矣的腔調來找安慰:
“早聽你的就好了。豬仔再便宜總有人買去養(yǎng),你的成本又沒加大,無非少賺點?!?/p>
五舅還算體諒對方:“我又不是神仙。當初就覺得是我在養(yǎng)豬,不是豬在養(yǎng)我?!?/p>
五舅唯獨不養(yǎng)牛了,以前那頭母牛是老死的。死前有人要買,他不賣,死后就埋了。埋那頭母牛的時候,有個幫忙的伙計跟五舅開玩笑,你這么喜歡母牛,要不再換頭小的?五舅回過去的玩笑讓人摸不著頭腦:“我自己都下不出兒了,還讓母牛下什么兒?”
歸根結底,不養(yǎng)牛的原因應該是,從那時開始,栽田種地不再用牛使力了,都請機耕隊。
可五舅的辛苦還在繼續(xù),跟日子好壞始終沒什么關系。我想不明白,有天又在五舅面前放肆,說:“五舅,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您真沒必要再這么累?!蔽寰苏f:“你這不像文化人說的話。這僅僅是錢的問題嗎?人跟鋸條斧頭刨子鉆頭一個樣,你天天用,它會越用越好用;你幾天不用,它就會銹成一堆廢鐵;再不用,就會變成一堆銹渣。不信你去我家門旮旯里看看。”
四個日夜終于熬完了。死了的慢慢化作泥土,活著的慢慢千篇一律。
終于,我可以大張旗鼓去醫(yī)院了。五舅本來也要去的,可小表妹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讓大家誰都別去,醫(yī)生說了,住上三天足夠了,過了今晚明天就可以出院。連小姨也說:“五哥你就別去了,有我你還不放心?”五舅既輕松又果斷:“我沒說一定要去???我又不是醫(yī)生,去了也沒用?!?/p>
哪怕依然淡定如水,但這回的水里多少有些漣漪。大伙也跟五舅一起笑了。
我精心打掃了一下心情,抱著一束沒有特別含義的鮮花,和老婆一道去了小表妹的病房。
那是一間單人病房。因為與老婆同行,我本沒打算坐太久。可她的屁股還沒坐熱,有幾個“麻友”就在電話里催,老婆一口一個“到了到了,已經到門口了”,然后問我去嗎?我說:“你明明知道我不打牌,把我拉到女人堆里去干嗎?”她說:“也是,那你一會兒先回去?!闭f完起身走了,還留了一聲假裝風情萬種的“拜拜”。
白色從來就是毫不含糊的顏色,要么代表純潔,要么代表死亡。介于其間的各種色彩,包括我剛剛帶進來的那束鮮花,便也顯得有些自作多情。那就自作多情一回吧。
“哥,好久沒和你單獨在一起了。”小表妹的開頭,似乎也不是一般的自作多情。
“你爸本來是要來的?!蔽也幌氡凰隣恐亲幼?。
“你別把我爸想得那么沒人情味?!?/p>
“我知道。但是呢,你應該盡快找個伴才好。”我說的是“伴”,不是男朋友丈夫之類。意思是,過完今年她就四十了,我老婆比她才大幾個月,但我們似乎已經有了伴的感覺。沒想到我的話一落地,就變成了她牽著我的繩索。
“這輩子,我不會當兩次新娘?!?/p>
“你……”我傻了,不明白什么意思,一時真不明白什么意思。
“你忘了?那你告訴我,你結婚那天,我像不像新娘?”
我低下頭,好一陣鉆心疼痛??磥碚嬲f對了,是禍躲不過。
“對、對不起?!蔽抑荒苓@樣,“可是,誰讓我們是表兄妹啊?”
她望著天花板,眼睛一眨不眨,不敢眨,一眨眼淚就會掉下來:“哥,其實我早就知道,我爸不是我爸?!?/p>
終于,眼淚還是陣陣滾落下來。她說她十多歲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所以十七歲那年用“表兄妹”當擋箭牌,毫不留情地把我拒之門外,是因為她對自己的身體沒信心。她說她小時候就經常心慌氣短,小時候不知道原因,慢慢長大后,一開始以為跟我有關,因為每次一見到我就心慌氣短。再后來,她發(fā)現(xiàn)原因并不全在我這邊。因為有天晚上,她的心慌氣短有點過頭,一個人在寢室里睡了好久,最后是同學把她弄醒的,只是沒有五舅娘那么嚴重,更沒有送外婆那天晚上那么嚴重。這也是她高中沒畢業(yè)就死活不讀書的原因。
我也開始心慌氣短,腦子暈暈乎乎,眼眶也濕了。好久之后,我才鼓起勇氣假裝輕松:“吃五谷雜糧的誰能不生個病,難道一生病就連家都不成了嗎?”
“哥你別裝了。我爸被我媽害得還不慘嗎?我不想跟我媽一樣害別人,弄不好還會害下一代。我……我更不想害你,真的?!?/p>
我等著她大哭一場,但她沒給機會。她僅僅流了幾滴冷淚,然后一本正經對我說:“可惜嫂子剛才走了,哪天,我再請她幫個忙。”
“什么忙?”我趕緊問,也想借題緩和一下氣氛。
“嫂子挺喜歡小孩是吧?不然不會生二寶?,F(xiàn)在不是放開三胎了嗎?我想請她幫我生個寶貝。”
我瞪著雙眼,像一具僵尸。她卻全然不顧我的感受,繼續(xù)沉浸在夢幻般的思維里。她說她不是開玩笑,她早都跟她爸商量好了。她爸也沒反對,只是擔心我和老婆不同意。她爸順帶還給了她另外的建議,說如果實在行不通,她可以過繼一位堂侄。
“可我不同意。哥,直說了吧?!比缓螅^續(xù)說她的故事。
她說她早就想過做試管嬰兒。三天前的那個晚上,對,就是她命懸一線的那個夜晚。她頭枕桌沿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在夢里都答應她了。我目光呆滯地望了她一眼,她說真的,哥你真答應我了。然后滿臉幸福地笑了,接著說我跟著她都去了醫(yī)院,可醫(yī)生說她有遺傳病史,不敢做。她哭了,一扭身,發(fā)現(xiàn)五舅娘也在身邊。她說她好些年沒夢見五舅娘了,這不是找罵來了?她一見五舅娘就生氣了,然后跟她吵架。媽,我恨死你了。五舅娘沒說話,望了她一眼,轉身就走。她沒罵夠,拼命去追。
然后,好多人跑過來拽她,讓她媽快點走開……
“對了,我爸都說嫂子跟我長得像。她幫我生的寶貝,像你像她都好啊。”
她似乎越說越輕松,我卻不想繼續(xù)這樣的話題。
我說你別胡思亂想,先好好養(yǎng)病,我得走了。
她瞪了我一眼,終于冷靜不下去了。“走吧走吧快走吧??赡銊e說我是胡思亂想。不跟你說了,哪天我跟嫂子說去!”說完拉起被子蓋住頭,再也不理我了。
轉眼就是外婆的“五七”。還是老規(guī)矩,必須再請道士敲個缽盂念回經。場面與辦喪事大同小異,只是沒有棺木而已。過程不再一一贅述。倒是另外有件事情值得說說,立碑的事。外婆是和外公合葬的,這是外婆生前的愿望。外婆去世之前糊涂了一兩年,每次糊涂的時候,就會不停地喊“哥”?!案缒悴灰獊G下我不管?!薄案缒愕鹊任野 !薄案缥液孟肽??!甭牭靡患胰撕貌恍奶?。是的,外婆是童養(yǎng)媳,打小就喊外公“哥”。有一次我在現(xiàn)場,我說她應該是從小喊慣了。我媽說,才不是呢,我嫁給你爸時,他還讓我也喊哥呢。我們這兒以往的夫妻好多都以哥哥妹妹相稱。就因為外婆對外公念念不忘,舅舅舅媽們才決定外婆一去世就給他們立碑,等于是幫外公修個大門,讓他在那邊高高興興迎接外婆。
只是誰也沒想到,一向口口聲聲“人死如燈滅”,甚至說人死后讓兒女吃掉也沒什么不好的五舅,現(xiàn)在卻把給五舅娘立碑的事也操辦上了。那也是座合葬碑,上面刻著五舅和五舅娘兩個人的名字。盡管五舅還活得好好的,但這并不犯規(guī)。只要愿意,我們這兒好多人都立生碑。生前立碑,既可以讓自己更滿意,還可以免去后人的麻煩。但五舅和五舅娘是一生一死,我便自作主張,把那座碑想成了一座“生死碑”。
那是一座好不氣派的“一高兩低”。五舅不差錢,何況這似乎不僅僅是錢的問題。
那兩三天,我沒有自始至終守在現(xiàn)場,因為自己的日子也要過,每天都是開著車子兩頭跑。單程也就個把小時,不是什么問題。但立碑那天去得遲了點,趕到的時候碑都已經立好了。也是祖宗們傳下來的習俗,碑立好后,親人都要去放封鞭炮,應該就跟慶祝大廈落成是一個道理。我?guī)Я藘煞夂Y子大的鞭炮,先去外公外婆的墳地,再去五舅娘那邊。
去五舅娘的墓地前,我多了句嘴,問五舅:“您現(xiàn)在就決定將來跟五舅娘合葬?”我要表達的意思是,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五舅的生身兒女哪天冷不丁認了他,他可能就要和菊兒一起過日子。那樣的話,就沒有機會、也沒有資格和五舅娘葬到一起了。
五舅的思維跟我不在一條線上:“這你就想不明白了吧?那我告訴你吧!我還真不信了,你五舅娘在那邊未必還有'豬癲瘋’?有也不怕,下輩子我們不搶人皮就行了。先變一回豬,年把之后回頭再變人。”
這次老婆沒跟我一起回去。我一個人去五舅娘的墳地時,五舅提出要陪我。我說算了,放封鞭炮而已,我快去快回。一路上,我的心情莫名其妙有些沉重。我想,假使真有在天之靈,五舅娘聽到五舅剛才的那番話,應該不會急著去投胎吧?或許正在嶄新的門前,手搭涼棚一心一意等著五舅呢。我期待是這樣。
我埋著頭走到那座碑前,沒心情想更多,也便懶得顧及周遭。放完鞭炮再磕頭,磕完頭,扭轉身,猛然發(fā)現(xiàn)那座碑的左前方,還有一座一模一樣的新石碑。我覺得奇怪,因為石碑后面沒有墳堆。是誰在這兒立的生碑?
小表妹就是這會兒從碑那邊鉆出來的。我說剛才怎么沒看見她呢,原來在這兒搗鬼。
“哥,怎么樣?你別大驚小怪,周歲'買板’(棺材板)不為早。我都快四十了,我的情況你都看到了,那天要不是醫(yī)生就在身邊,我挺得過來嗎?現(xiàn)在好了,就差到時候有人給我抱靈牌了?!彼哪悄樀?,與五舅如出一轍。我卻一陣天昏地暗,眼中的太陽都是黑的。其實,剛發(fā)現(xiàn)那座沒有墳堆的石碑時,我心里似乎就有了點猜想,打死不愿相信而已。因為那一刻,我想到了另一個習俗:父母墳前再葬墳,一般都是子女,俗稱“爹娘抱子”。
暈暈乎乎開車回家后,我一言不發(fā)倒頭就睡。直到第二天清晨,窗外一群不知名的鳥兒把我喊醒的時候,我才鼓起勇氣跟老婆說:“我們再生個寶貝?”
老婆以為我在發(fā)神經,“什么?要生你跟別人去生!”然后伸手碰了一下我的額頭。
我說,你先聽我把話說完。不等她同意,我就開始說了。她聽著聽著就不作聲了,然后開始流淚,一言不發(fā)只顧流淚,流了一大通。
她一個翻身,與我緊緊相擁,還逼著我給她擦眼淚,像條已經鉆入血管的螞蟥。她哼了一聲,死死捏住我的耳朵。
我一聲“哎喲”,就這樣被拖進了毫無準備的情景。
窗外,那群說不出名字的小鳥,嘰嘰喳喳越來越起勁,儼然奏著一曲排山倒海的交響樂。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