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騰飛
文章來源：破土首發(fā)
【破土編者按】新世紀(jì)以來，中國的GDP漲了不少，人們的總體生活水體也顯著提高。可是，發(fā)展的成果似乎并未惠及處于社會最底層的打工者和他們的家庭成員——留守老人和留守兒童。本文出自一個普普通通的90后打工者之手，文章記錄了他的爺爺（一名留守老人）的真實生活寫照。由于無人照料，他的爺爺險些病死/餓死家中。作者不知道這一切到底為何會發(fā)生，這一切又是誰之過?；蛟S你知道。
(圖片來源：網(wǎng)絡(luò))
我的爺爺生于1937年，家里排行老大，個子不高，很瘦。說話語氣很有領(lǐng)導(dǎo)風(fēng)范，這可能跟以前當(dāng)過生產(chǎn)隊長有很大關(guān)系。在村子里，爺爺是一位受敬重的老人。在家里，爺爺就是我們的主心骨，有爺爺在，就很安心。
與爺爺一起留守的日子
我和弟弟妹妹十一二歲的時候開始跟爺爺一起生活，因為爸爸媽媽都外出打工去了，我們只能和爺爺一起留守村里。和我們一起留守的，還有我的堂弟堂妹，因為我的叔叔嬸嬸也外出打工了。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我也離開家到深圳工作，弟弟和大堂妹也已本科畢業(yè)，在外地找到工作，只有小堂妹還在老家，準(zhǔn)備高考。那些和爺爺一起留守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爺爺與我們的“玩笑話”依稀在目。記得有一天，爺爺問我們，“假如有一天我生病了，需要人照顧，你們能回來嗎？”當(dāng)時，我們都說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假如爺爺真的病了，我們肯定會回來。爺爺笑了笑，若有所思的樣子，很是滿足。
記憶中，爺爺是一個很要強(qiáng)的人，能自己做的事情，從不麻煩別人。奶奶去世得早，留下孤獨的爺爺和五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爺爺硬是憑著自己的雙手，獨自將五個孩子撫養(yǎng)長大。那時，他是生產(chǎn)隊長，大隊的事情需要他操心的地方多，以致好多時候家里的孩子經(jīng)常是處于沒人管的狀態(tài)，沒有吃的，或者經(jīng)常吃不飽。孩子們長大成人之后，爺爺?shù)娜兆右草p松了許多。
爺爺幾乎每天都要去趕集，一大早提著菜籃子就出門了。穿著白色的長袖，黑色的褲子，腳上踩著布鞋，手上還帶著戒指、玉環(huán)（全是假的），爺爺神采奕奕地出門了。到了街上，爺爺會和幾個老朋友一起下館子，吃碗牛肉面，喝杯小酒。一頓早餐會吃一個小時左右，一般都是爺爺請客。吃完飯，爺爺就去菜市場，買點新鮮的蔬菜，再買點魚塘里剛打撈的魚，有時會買兩個冰凍的雞腿。然后再去買點燒餅、包子、芋頭等小吃帶回家給我們孫輩解饞。爺爺買東西很少還價，人家說多少就是多少，我們都認(rèn)為爺爺大手大腳，不節(jié)約。可爺爺?shù)目捶ㄊ?，別人賣東西也不容易，本來就掙不到幾個錢，何必討價還價。拎著滿滿的菜籃子回家的爺爺，像極了戰(zhàn)場上凱旋而歸的將軍。
有時候家里糧食不夠吃了，或者沒香油了，爺爺就會推著小推車，拉上一袋稻谷去加工糧食，空油壺就拴在車架上，步履穩(wěn)健且快速的消失在街市中。
村子里的紅白喜事，只有沾點親帶點故的人，爺爺都要隨個幾百元禮金，很要面子。
夏天的晚上，屋子里特別悶熱，不通氣。我們就會拿著自己的小板凳在屋外乘涼，這時爺爺就會跟我們講一些村子里稀奇古怪的事情。爺爺講故事的時候，常常會帶一些我們從沒聽過的俚語，什么“天上龍肉，地下驢肉，不如火燒芋頭”“八月韭菜賽羊肉”之類的話，很是有趣。
記得幾年前的一個夏天，一大早，我們跟著爺爺去捕魚。祖孫幾個，沿著河岸，手里提著漁網(wǎng)、水桶，興奮又自在。明媚的陽光下，田埂上的青草露出小小的頭，柳葉隨著微風(fēng)盡情搖擺，不時有幾只蝴蝶從我們身旁飛過，不停地?fù)]動雙臂，像是歡迎我們似的。每隔十幾分鐘，爺爺會向河里撒一次網(wǎng)，動作干凈利落。一路沿河向西，祖孫幾人就那么邊玩邊捕魚，真的很開心。最終我們捕到了十條魚，全都拎回家燉了湯。
每年清明，我們都會和爺爺一起去山上給奶奶上墳。每一次，爺爺會提前去集市，買好黃紙錢、冥幣，準(zhǔn)備好鐮刀、起子、錘子，把黃紙錢用鐮刀裁剪成正方形，接著拿出起子垂直向下，用錘子敲打起子，在黃紙錢上打洞，攤開之后的紙錢上會有很多扇形圖案，好看又便于焚燒。打紙錢的工序較多，但是爺爺做得一絲不茍，而且四十年如一日地堅持下來。清明節(jié)當(dāng)天下午，爺爺穿好黑皮鞋，帶上帽子，精神抖擻的帶著我們出門去。遇到熟人就寒暄幾句，遇到在田地里干活的就招個手。走了近十公里山路，我們才終于到達(dá)奶奶的墓地。每年清明，奶奶的墳頭上都長滿雜樹，是一種叫“皮樹”的樹，長得很快，也很難清除干凈?？墒敲恳荒辏瑺敔敹紩冒谚F鍬，把那些樹清理干凈。先是把樹根拔出，再平整土地，包好墳頭。這樣的活，爺爺每年都會做一次，從來沒有中斷過。包好的墳頭煥然一新，我們就拿出紙錢燒給奶奶，爺爺則呆呆的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奶奶的墳，像是在和奶奶無聲傾訴，交流。等紙錢全部化為灰燼后，我們在墳頭旁掛上鞭炮，點燃，響聲在山谷中回蕩，寄去我們對奶奶的思戀，希望她在天堂一切安好，有花不完的錢，悠閑自在。我們孫輩每人會給奶奶磕三個響頭，然后便隨著爺爺踏上了回家的路。山谷歸于寧靜，溪水依舊潺潺。
爺爺孤獨堅守，險些喪命家中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漸漸長大，爺爺也越來越老了，體力、精力大不如前?？芍饾u長大的我們，卻追逐著自己的未來越走越遠(yuǎn)，與爺爺相聚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們都離家千里，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求生存，只能離開爺爺，讀高中的小堂妹因住校也無法陪伴爺爺。作為爺爺最愛的孫子，我的內(nèi)心尤其難過。第一次離家打工前的晚上，我提著水瓶，打著電筒，送爺爺?shù)叫滦薜姆孔永锼X，我沒有太多的不舍，可是爺爺肯定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離家那天早上，我坐上開往蘇州的長途客車，汽車啟動的那一刻，我眼角濕潤了。在爺爺身邊待了十一年，我終究還是要離開他，自己闖蕩。
在蘇州打工的日子里，我過得并不如意。工作不順，心情不好，加上父母不斷施加壓力，我簡直不知所措。無法理順自己的生活，我也無暇顧及孤獨留守老家的爺爺。直到有一天，堂叔的話語，讓我開始擔(dān)憂爺爺。那天，堂叔告訴我，爺爺經(jīng)常想我想得哭，堂叔讓我給爺爺打個電話，報個平安。我給爺爺打回去，爺爺在電話那頭說，“騰飛，爺爺想你，沒事多打個電話給我”，我能隱約聽到爺爺電話那頭的哭泣聲。我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有點不孝，即便自己工作不如意，也不應(yīng)該忘記關(guān)心爺爺。小爺爺告訴我，讓我安心工作，不要擔(dān)心爺爺，他會幫忙照顧的。有小爺爺在，我安心不少。
可是，沒過幾個月，爺爺出事了。那天，爺爺曬年貨的時候，一腳踏空，摔斷了胳膊，在家躺了三天，屎尿都在床上。幸虧鄰居發(fā)現(xiàn)不對勁，好幾天沒看到老頭子去串門了，這才聯(lián)系了我姑父。他們拿著工具破門而入的時候，發(fā)現(xiàn)爺爺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大姑小姑看到那一幕，幾乎癱倒在地，小爺爺甚至過來準(zhǔn)備后事了。我真的有點恨他，明明說好會照顧爺爺，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后來，大姑小姑拿來食物，爺爺直接用手抓起來大口大口地吃，可見他真的是餓得不行了。要是遲些時候發(fā)現(xiàn)爺爺，他肯定早就餓死了。
親戚們立即把爺爺轉(zhuǎn)到了六安人民醫(yī)院，醫(yī)院下了幾次病危通知書，畢竟?fàn)敔斠呀?jīng)八十多歲。收到病危通知書，親戚們馬上打電話給我爸。我們一家立即定好車票回家。在車上，我的心情非常低落，我實在無法接受爺爺即將離去。我想，爺爺現(xiàn)在最想見的人肯定是我。我焦急又痛苦?；疖囈坏秸?，我們馬上打了個黑車奔到醫(yī)院。當(dāng)我們拖著行李，出現(xiàn)在醫(yī)院病房的時候，爺爺終于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兒孫，眼角瞬間濕潤了。小姑輕輕用紙巾為他擦去眼角的淚水。
帶著氧氣瓶的爺爺，還是極度虛弱。晚上，我和爸爸守在他床前，輪流照顧。那一夜，我?guī)缀鯖]睡。在醫(yī)院照顧了爺爺七天之后，他終于可以出院回家調(diào)養(yǎng)了。想到爺爺已經(jīng)無大礙，我就跟他說我要回去上班了，爺爺問我，“騰飛，你能在家多待幾天嗎？”當(dāng)時，我想著工作很重要，不能耽擱，拒絕了爺爺?shù)囊?。我和大堂妹又一次離開爺爺，留下爸爸、叔叔姑姑們在家照顧他。
空巢老人晚景凄涼，誰的錯？
現(xiàn)在，由于爺爺年事已高，身體不好，我們幾家便輪流照顧他?？墒沁@樣的輪流照顧對于忙碌的小輩們來說，仿佛成了一種負(fù)擔(dān)，爺爺好像已經(jīng)成了一個包袱。爺爺脾氣不好，確實不好照顧?？墒且幌氲皆?jīng)好強(qiáng)能干的爺爺，獨自撫養(yǎng)幾個孩子長大成人的爺爺，落得今天這樣的局面，真的很可悲。我不知道這到底是誰的錯。
今年春節(jié)，爺爺跟我們一家在蘇州過年。不習(xí)慣城里的生活，爺爺一直吵著要回家。可是現(xiàn)實卻不允許，因為他即便回到老家也沒人愿意照顧他，而我爸又不能辭了工作回去照顧他。吃年夜飯的時候，小爺爺打電話過來，爺爺想到自己不能回老家與三個孫女一起過年，眼淚奪眶而出，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吹竭@個場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吃完年夜飯，爺爺便由我扶著早早的回屋睡覺了。往年在老家過年，吃過年夜飯，爺爺都會在家里等村里的人過來串門拜年，他在家燒香、點蠟燭、看春晚。
跟爺爺一起在蘇州的時候，每天晚上我都會去看看爺爺，幫他弄熱水，幫他蓋好被子。春節(jié)過后不久，我就要回深圳上班了。爺爺知道我過不了幾天就會走，他用那滄桑而無力的語氣說，“騰飛，要走的時候跟爺爺說一聲”。我很清楚爺爺舍不得我走，舍不得我這個跟他最貼心的大孫子。我心里也不好受，只是幫他關(guān)好門，默默的低頭離開了。走的時候，我跟爺爺?shù)绖e，他睡在床上默不作聲。
回到深圳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我還沒有打過電話給爺爺。每次想給爺爺打電話，可一想到打完之后心情肯定不輕松，加上本身工作也很累，天天都是為了生存而活著的狀態(tài)，就只好打消了打電話的念頭。
今天，寫下這篇文章，一是想重溫和爺爺在一起的美好時光，二是想發(fā)出自己的心聲，一個社會底層打工青年的無奈和無助。我想要多掙錢，減輕家里的負(fù)擔(dān)，好好孝敬爺爺，可是打工生活的艱難讓我力不從心。想到爺爺?shù)耐砟昃谷贿€要漂泊他鄉(xiāng)，我真的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了生存，父母選擇讓爺爺和我們這些孫輩留守，甚至差點讓爺爺餓死、病死在老家，可是我無法指責(zé)父母一輩不能在家陪伴爺爺，讓他享受天倫之樂，因為如果他們不走出農(nóng)村打工掙錢，又拿什么來養(yǎng)活我和弟弟妹妹，拿什么來贍養(yǎng)爺爺呢？在這個金錢至上的社會，不值錢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賺不到錢的農(nóng)村人，怎么可能享有闔家團(tuán)圓的樂趣？
爺爺?shù)木硾r不是個例，在中國農(nóng)村，有多少家庭正上演著類似甚至更加悲慘的一幕又一幕。我們是不是該好好想想這一切為什么會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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