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香港太極派掌門人吳公儀和白鶴派掌門人陳克夫因門派爭執(zhí),決定在澳門比武。當時香港《新晚報》的總編輯羅孚決心“蹭個熱點”,利用武俠小說的方式吸引讀者,找來了一個名為陳文統(tǒng)的朋友撰寫武俠小說,陳文統(tǒng)取了個筆名,是為梁羽生,新派武俠小說由此發(fā)軔。
此后中國武俠片的發(fā)展,就此打上了新武俠小說烙印,它的開端是源于實戰(zhàn)的。
可后來武俠片的路子,卻并非走的這個方向。大家借著江湖的酒杯澆著自己胸中的塊壘,金庸講述著“俠之大者,憂國憂民”,古龍訴說著浪子英雄的傳奇,梁羽生傳遞著男女幽怨和正邪不兩立的決絕,至于寫實的部分,沒人在意。
主題越來越宏大,故事越來越奇詭。兵刃更加花哨,武功名字也越來越長。江湖里的人都說武功越古老威力越大,秘籍越久遠越厲害,可講述江湖故事的人卻忘了,起初,江湖的誕生不過是源于一場比武。
千古文人說到底,還是有個俠客夢的。只不過這個俠客夢,更像是一個童話。
說這話的人,是華羅庚。
1979年8月,正在英國伯明翰參加世界解析數(shù)論大會的華羅庚偶遇了梁羽生,作為武俠愛好者的他在交談中對梁說:“武俠是成人的童話?!?/p>
梁羽生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但這話就此流傳開來。
編劇按童話寫,導演們當童話拍,觀眾們當童話看。童話是什么?天馬行空的想象,無拘無束的自由。于是輕功比馬車快,暗器比子彈牛,一運內(nèi)力發(fā)功,轟天炸地,那是埋多少TNT炸藥也換不來的效果。
到了徐皓峰一出場,大家突然不適應了,這不是他們熟悉的江湖和武林,這不是童話的講法,而是近乎寫實的表達。
很多人說徐皓峰的武俠片反武俠,其實不是,而是一種正本清源。雖然距離當年那場比武也就過去半個世紀而已,可武俠最初的模樣已經(jīng)幾乎無人認得了。
徐皓峰說:“武俠的美麗之一,是里頭有中國人的樣子。”
中國人是什么樣子?明事理,講規(guī)矩。是溫良恭儉讓,是仁義禮智信,是千百年文化積淀錘煉出來的樣子,一言以蔽之:禮樂??蔁o論什么樣子,都一定不是童話。
基于這些,徐皓峰認為中國武俠武俠片的成功,是一種貶值的成功。不能呈現(xiàn)禮樂,無法傳遞真正價值觀的武俠片,不是好的武俠片。
《刀與星辰》里徐皓峰這么寫過:“禮樂是接人待物的規(guī)矩和生活的講究,這些是武俠片歷史上恰恰輕視的東西,如男人后面拖根辮子、額前留著分頭或背頭,男人見面除了會抱拳禮,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德高望重者像美國黑人般說話時下巴一翹一翹,女人隨手就拍男人胸脯肩膀。
武俠片應該敏感中國人的‘樣’,保留些傳統(tǒng)中國人生活方式。怕‘樣’消失,應是武俠片的恐懼。這種恐懼不是臆想出來的,而是歷史中一種龐大人群共有的心理。”
徐皓峰的武俠片,是想在電影里立住中國人的“樣”。
中學時,徐皓峰跟他二姥爺李仲軒習武,那個時候的他一定不曾想過自己日后會因為“武俠”而知名。李仲軒教了徐皓峰一段時間,得沒得到真?zhèn)魍馊瞬桓彝龜?,但是在拍完《師父》之后,他又拍了紀錄片《挾刀揉手》;而拍完《刀背藏身》,也有了紀錄片《心思刀理》,這兩部片子,徐皓峰親自上陣,一招一式地示范給演員們,難度多大,一看便知。
能寫武俠小說的,常見;能拍武俠電影的,很多;是個練家子的,也不難遇到。可是能寫能拍還有真功夫的人,當真不好找,筆者思索再三,也就想出徐皓峰一人而已。
《ELLE》雜志登過一期訪談,是徐皓峰接受采訪時回憶自己跟王家衛(wèi)合作《一代宗師》的前前后后。王家衛(wèi)跟徐皓峰聊的時候,動輒對徐表示否定。徐皓峰沒辦法,亮了一手,把手中扇子反拿,代替匕首,對著柱子來了三刀。王家衛(wèi)眼前一亮,因為這是八卦門內(nèi)部的不傳之秘,也因為這一手,徐皓峰取得了王家衛(wèi)的信任。
徐皓峰的這些武學根基,全部來源于他二姥爺李仲軒,這位先后得到形意拳大師唐維祿、尚云祥、薛顛垂青的人物,是真正的武林高手,34歲就歸隱江湖,晚年在北京西單商場做一個普通的守夜人,可謂“大隱隱于市”。
《逝去的武林》一書洛陽紙貴之后,李仲軒更是被譽為“中華武學最后一個高峰期的最后一位見證者”,可對于外界榮辱,老先生從不掛懷。徐皓峰從李仲軒身上學到的,遠不止武術(shù)那么簡單,更多的是武德和規(guī)矩,是那份習武之人真正的“大自在”。
葉問的弟子梁紹鴻出了本書,請徐皓峰寫序言,在那里面徐皓峰大發(fā)感慨:“在我十六七歲的時候,決想不到我在四十多歲后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最感興趣的是講‘守信’、‘尊重’這兩個命題,年少的我會覺得這算什么,屬于生活規(guī)范,不在藝術(shù)范疇?!毖哉Z之間,頗有世風日下之慨。
天良、公理、規(guī)矩。這曾是中國人所普遍信奉的東西。
過去鄉(xiāng)間有鄉(xiāng)紳,民間一有糾紛,他們會站出來主持公道,哪怕僅僅是一個過路的長輩,往往也能說幾句公道話。沖著這些話,矛盾雙方也不會做的太過分。
舉頭三尺有神明,從來不是說說而已。
可如今呢?見慣了倒地老人無人扶的凄涼,也領(lǐng)略了“少管閑事”的告誡,對于曾經(jīng)中國人的樣子,那些被看做是“繁文縟節(jié)”的規(guī)矩,當代人是陌生的。
武俠是一個失序的世界,暴力是秩序的破壞者,同時也是秩序的維護。江湖不信眼淚,只靠拳頭說話。
這多少有些隱喻現(xiàn)實。在老派人看來,這是一個喪失了傳統(tǒng)的時代。年味兒越來越淡,規(guī)矩越來越偏,眼前流行的,往往是曾經(jīng)抵制的。
在時代的洪流面前,一切堅守都顯得不合時宜。
喜歡徐皓峰的人,骨子里都是偏于落寞的。
徐皓峰講:“武俠就是愿望,民眾口頭創(chuàng)造武俠故事來抒發(fā)心中不平,由于講得多了,造成一個俠客遍地的生活幻象。”徐皓峰的電影就戳破了這層幻象。
回到當年那場比武里,根據(jù)留下來的影像資料來看,兩位掌門之間的比武完全沒有大俠風范,反而更像混混在街頭互毆。哪有什么大俠風范快意恩仇,門派要傳承,弟子要生活,所以只好忍辱負重,按規(guī)矩辦事,畢竟大俠也是要吃飯的。
武俠的世界里,有的只是粗糲的生猛和拳拳到肉的血腥。詩化的寫意不屬于真實的江湖,那是浪漫派喜歡干的事兒,徐皓峰的江湖里,有著別樣的呈現(xiàn),那就是無處不在的規(guī)矩。
迄今為止徐皓峰最好的電影有兩部,一部是他參與編劇的《一代宗師》,另一部就是《師父》。
兩部戲都是透露著一股禮崩樂壞的末世感,而末世,往往是最沒有規(guī)矩,最不講分寸的。
《一代宗師》里,馬三投靠日本人,害死了自己的師父,宮二要報仇,被馬三一句沒資格頂了回來。按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對欺師滅祖的叛徒,無論用什么手段報復都可以理解。但宮二沒有不擇手段,而是選擇奉了獨行道不嫁人,有了資格才去復仇的。
這樣的堅守在今天看來是很“迂腐”的,但徐皓峰的片子里,恰恰展現(xiàn)的就是這股子“迂腐”。所以不喜歡徐皓峰電影的人是真的看不進去,而喜歡徐皓峰電影的人,往往都是奉為佳品。
在徐皓峰的武俠處女作《倭寇的蹤跡》里,戚家倭刀為了開宗立派,必須挑戰(zhàn)武林四大門派,否則就是邪道,這是規(guī)矩。
在《師父》里,陳識北上開武館,肩負的是發(fā)揚自己門派的重任,但是武館豈能說開就開,得一步一步按規(guī)矩來。于是陳識要培養(yǎng)徒弟,最后還要親手毀掉他,這也是規(guī)矩。
無論是烽火四起的晚明還是兵荒馬亂的民國,規(guī)矩無處不在。這規(guī)矩好么?未必。《一代宗師》里宮二的復仇可以理解為忍辱負重,《師父》里陳識傳拳可就是徹頭徹尾的妥協(xié)了。英雄們可以在江湖上打遍天下無敵手,可到頭來還是得屈服在規(guī)矩之下。
規(guī)矩比人大。
這是傳統(tǒng)的架子,也是傳統(tǒng)的無奈。
徐皓峰的二姥爺李仲軒武功高強,可還不是正當壯年的時候就被迫退出江湖。因為他最強,而武林的規(guī)矩就是“強枝必剪”,所以不能收徒弟,這么武功高強的一枝,就這么斷絕了。
因為不能一家獨大,要給別的門派留活路。這就是殘酷的江湖守則,武林規(guī)矩。沒有什么發(fā)揚光大,有的只是均衡發(fā)展的無奈。
多少傳統(tǒng)的精髓就因此失傳,湮滅無聞。
這般道理,徐皓峰比誰都清楚,畢竟跟著李仲軒學了那么多年武藝。也許正是因為有感于此,徐皓峰的電影才會呈現(xiàn)出獨特的風格與魅力,也才會二十多歲的時候選擇閉門讀書八年,正如他在《刀與星辰》的后記里說得那樣:“在技術(shù)化的年代,要慶幸沒有早早地學生存的本事。能一通百通,能后來居上,恰是不知不覺中形成的審美。別急著學什么,別急著當個能人,青春本就是用來浪費的。選擇做個掙不到錢的人,選擇過狼狽一些的生活……總有人來相依為命,總有急中生智的一天。”
不慢下來仔細品味徐皓峰,是看不懂他電影的。
【文:趙春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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