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方家偉 圖丨源自網(wǎng)絡
世界上有各種各樣不同形態(tài)的文字,如果說有一種文字能夠形成書法并且給人以美感,恐怕除了漢字很難再找到其他的文字了。當然,書法的美感很多時候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我想舉楷書的例子,用自己的方式從幾個角度來談談這種美感。
楷書具有“中庸”的特點。中庸是幾千年來中國人所追求的一種品質(zhì)。中庸具有不偏不倚、柔和的特征。我們從楷書的一些筆畫可以直觀地感受到這種美感,比如點,撇,捺,提,都是與平面呈45°角。45°角就是一個相當“中庸”的角度,它把一個直角平分成一半。這種中庸之美還體現(xiàn)在筆畫與筆畫的銜接之處。比如說我們在寫橫折的時候,會在橫與折的交匯處稍稍頓一下,這樣可以顯得不會過于棱角突出。
楷書注重呼應關(guān)系。歐陽修的《醉翁亭記》中有一句話:至于負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前者呼,后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游也。前者呼,后者應,這是一種多么情趣盎然的場景啊。在書法中,如果能夠讓字的各個筆畫產(chǎn)生一種呼應關(guān)系,那將會情趣盎然。一些點畫較多的部首,如心字底,三個點畫是相互呼應的。再比如“作”字,左豎向右凸,右豎向左凸,形成一種呼應關(guān)系。
我認為楷書還有一個特點,叫做“法自然”。自然界的山并非平整的,自然界中的兩棵樹木、兩朵花、兩顆鵝卵石也并非完全相同的。古人說,文似看山不喜平。我覺得書法亦是如此。我想在這里糾正一個說法——橫平豎直。這是不恰當?shù)?,因為在楷書和行書中橫并非是完全平的,而是左低右高的。我想這也是為什么各個筆畫都有筆鋒,豎分為懸針豎和垂露豎,而不是像火柴棒那樣簡單的堆砌,顯得機械、僵硬。這樣看來每個字都仿佛是一個生命體,各個筆畫都是渾然天成。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讓人稱道的是其中的二十多個“之”字,它們各不相同,變化多端。一個字內(nèi)如果有多個相同的筆畫,也會注意將它們寫成不同的形態(tài)。我想這就是“法自然”的表現(xiàn)。假如一個字有很多撇畫,比如“象”,那么所有的撇所指的方向都是不同的。包括雙人旁的兩撇,指向也是不同的。還有,大的字不可寫小了,小的字不可寫大了,自然天成,各臻其妙。所有的偏旁部首中,不宜夸張,一些筆畫不可刻意地拉長,應當顯得自然一些。
楷書還注重對稱美。像“中”、“出”這些簡單的字,中間的一豎應當平分整個字。再比如一些既有撇也有捺的字,寫捺筆的輕重要根據(jù)撇筆的長短來定,這樣撇與捺能夠形成對稱感。左右結(jié)構(gòu)中也有一些字是對等平分的,也就是左右兩部分大小接近,高低對等,寬窄平分。雖然兩部分也有呼應、穿插避讓,但是各占一方,平分秋色。
還有其他的書體,比如隸書講究端平正直,行書講究自然流暢,草書講究筆走龍蛇,同樣具有獨特的美。
再來談談各種字體的特點。我們常說“顏筋柳骨”,就是說顏真卿的字體較為豐滿,柳公權(quán)的字體清瘦。至于哪一種更好,與人們的審美有關(guān)。在唐代以肥為美,而現(xiàn)在的人們則偏向以瘦為美。我想一個書法家在形成自己的字體時,一定會考慮到人們普遍的審美觀。楷書類似于西方的實物畫,講究的是精細,毛發(fā)畢至。行書則類似于西方的印象畫,并非完全按照物體原本的樣子,而帶有了一些書者的感情色彩。而草書則類似于抽象畫,極難辨認,甚至作者自己都不知道在寫些什么,這時候作者已經(jīng)進入一種感性的、“無我”的境界。
優(yōu)秀的書法作品,我們一定能夠在其中看到一種生命的律動,跟隨著線條的變化領(lǐng)略書者情感的變化。我們常常會被灌輸這樣一種思想,寫字一定要規(guī)范、端正。但是書法不能斤斤計較字形是否規(guī)范與端正,如果這樣,我們的思維就太狹隘了。顏真卿以楷書著稱,并且給人以一種莊嚴肅穆之感,我們從小練的規(guī)范字體也都是顏體。然而他的《祭侄文稿》,僅僅是一個草稿,很多人乍一看覺得滿篇涂涂改改、雜亂無章?為什么它會被譽為“天下第二行書”呢?殊不知,草稿恰恰能體現(xiàn)一個人的真性情,因為他在寫的時候沒有任何束縛。當然,并不是毫無章法,前提是書寫者需要有一定的藝術(shù)功力,才能使草稿成為藝術(shù)品。顏真卿所愛的侄子在安史之亂中喪命,他面對著侄子的頭顱,在巨大的悲憤中,用血淚書寫了這篇文稿,沉重、悲痛躍然紙上。《蘭亭集序》、《祭侄文稿》和《黃州寒食帖》這三大行書,也都是草稿?!短m亭集序》是王羲之在微醉的狀態(tài)下書寫的,當他清醒的時候又重新寫了幾遍,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難寫得比第一次要好了。
哲學認為,矛盾具有普遍性,沒有矛盾也就沒有世界。那么一個優(yōu)秀的書法作品必然充滿了“矛盾”。我們來看,在王羲之和趙孟頫的作品中,大小、正側(cè)、粗細、方圓、輕重、快慢等等,對比關(guān)系很多,內(nèi)涵豐富,耐人尋味,就有藝術(shù)魅力。一般來說,對比關(guān)系的反差程度越大,表現(xiàn)的感情就越激烈,跌宕起伏、驚心動魄。對比關(guān)系的反差程度越小,表現(xiàn)的感情就越平和,安靜嫻雅,讓人矜平躁釋。《祭侄文稿》前半部分用筆細膩,猶如蜻蜓點水,這是在回憶侄子的點點滴滴,娓娓道來;隨著悲痛愈發(fā)增加,到了后半部分,用筆也愈發(fā)沉重,線條也非常粗獷,與前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最后的六個字“嗚呼哀哉尚饗”基本上類似于草書,已經(jīng)難以辨認了,可以想象顏真卿寫到這里的時候已經(jīng)哽咽了。而王羲之在寫《蘭亭集序》時心情是愉悅的,所以縱觀整篇,對比并不是那么明顯,可以看得出他的心境十分平和。當然,作品的成立取決于對比關(guān)系的協(xié)調(diào)。一件作品中對比關(guān)系越多越好,但是帶來的問題是越多越難協(xié)調(diào)。傳統(tǒng)審美無論對事對藝,都強調(diào)“和而不同”。不同是前提,和是結(jié)果,不能達到和,對比關(guān)系再多也沒有用,只會增加嘈雜和混亂,讓人厭煩。對比關(guān)系的和諧是作品成立的基本前提。
書法能夠體現(xiàn)中國人的性格。人們常說,字如其人。為什么蘇東坡的“石壓蛤蟆體”被列為“宋四家”之首呢?有些人可能更欣賞米芾書法的清新雋永,覺得米芾應該列為“宋四家”之首。可是,米芾的個性過于張揚,這不太符合中國人“中庸”的思想,也許西方人會更加欣賞他吧。而蘇東坡的性格藏巧于拙,體現(xiàn)在他的書法上,也是十分古樸,厚實,因此歷史上將他列為宋四家之首。當然,我們不必拘泥于人們固有的評價,我們當然可以從我們自己的審美角度給書法家們做出一個評判。
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使無數(shù)學書者沉迷其中無法自拔??墒?,我們現(xiàn)在所能看到的《蘭亭集序》,以及絕大多數(shù)王羲之的作品,都是后人的摹本,真跡早已銷聲匿跡了。相傳唐太宗酷愛王羲之的書法,命令人們四處搜羅王羲之的作品。他說,在我死后,一定要拿王羲之的作品陪葬。但是呢,他還是擔心王羲之的作品從此失傳,于是讓當時的一大批書法家們臨摹王羲之的作品,這些摹本在后世得以流傳了,因此我們只能通過這些來推測王羲之作品的原貌。唐太宗一生做出了不少的偉業(yè),但是,對于他用藝術(shù)品來陪葬這件事,我不免對他心生怨恨。人都是自私的,很多時候人們面對美的事物,首先想到的會是占有,普通人是這樣,一代偉人唐太宗同樣如此。何況,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ヒ晃兜卣加心兀空加杏^強,往往結(jié)果適得其反。美學中有一個重要的命題,叫做“距離產(chǎn)生美”。有的時候我們將自己與美的事物置于一定的時間和空間距離,才能更好的領(lǐng)略它的美。平常所說的“久居之處無美景”、“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說的就是由于審美時間過長而影響審美效果。而秦磚漢瓦、古景舊跡等等,則說明時間越長,越能給人以深沉、古樸之美。這些例子都是審美的時間距離因素在起作用。
我常常觀察書法老師和民間賣對聯(lián)的老人寫字。他們用毛筆寫楷書的時候,運筆緩慢而平穩(wěn),不急不躁,心如止水。而我自己在寫的時候,由于急于求成,往往寫了很多遍都不滿意。我想,練書法的一個好處,就是能夠讓人安靜下來,拋卻一切雜念,用心寫好每一個筆畫,每一個字。書法如此,其他的藝術(shù)亦是如此。欣賞藝術(shù),創(chuàng)作藝術(shù),都能夠讓我們從忙碌的日常生活中停下腳步,得到片刻的休憩,靜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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