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賈母和元春的特許下,男兒身的賈寶玉得以進入閨閣之境大觀園。在男女大防森嚴的紅樓時代,這簡直令人不可思議。
正如王夫人叮囑林黛玉少接近寶玉時,黛玉的回話:“兄弟們自是別院另室,豈得去沾惹之理?”
寶玉住進大觀園,如同進入繁花似錦的女兒國,對林黛玉、薛寶釵等女孩的清譽來說,本身就是一個不安定因素。
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無論賈母支持的木石前盟,還是王夫人、薛姨媽策劃的金玉良緣,都是與寶玉之間的婚約,按照當時的規(guī)矩,如果有婚約,黛玉和寶釵在正式成婚前,就應該避嫌,不再見寶玉才是。
正如薛姨媽定了邢岫煙為媳,“合宅皆知”后,邢夫人馬上就打算將邢岫煙接出大觀園去住,賈母說道:“這又何妨?兩個孩子(薛蝌和邢岫煙)又不能見面。就是姨太太和她(邢岫煙)一個大姑子、一個小姑子又何妨?況且都是女兒,正好親香呢?!?/p>
從邢夫人和賈母的言行中可知,在紅樓時代,在男女有了婚約后,守規(guī)矩的人家,女孩就不應該再見男方家的人,從這點上看,邢夫人倒是一個守規(guī)矩的人。即便退而求其次,也應該像賈母說的,只見男方的婆婆、大姑子、小姑子等女眷,而“兩個孩子不見面”才是。
按照這個標準,無論是黛玉還是寶釵,如果準備嫁給寶玉做嫡妻,就應該避嫌寶玉才對。但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兩方為了增加成功的籌碼,都沒有這樣做。
不避嫌,就會留給對方口實,金玉良緣作為后來者的一方,很快抓住黛玉清譽有虧的地方,發(fā)起攻擊,這就是紅樓夢中著名的橋段——賈母掰謊記。
賈母通過對鳳求凰的掰謊,指桑罵槐地說“這小姐……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是佳人……”
賈母這段掰謊記,有讀者認為她指的“鬼不成鬼,賊不成賊”的絕代佳人是黛玉,有的認為是薛寶釵。
其實筆者認為,要想知道賈母責怪的清譽有污的千金是誰,看看賈母掰謊后 ,點的一套曲子名,就能明白其中端倪——《將軍令》。
所謂“將軍”,就是迎面對決的意思,源自于象棋對決中的術(shù)語。賈母掰謊,實際是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的激烈博弈,你來我往,精彩紛呈。罵得薛姨媽皮肉不疼,骨頭疼,著實是將了一軍。
元宵家宴上,賈家戲班剛唱罷,原文說“便有婆子帶了兩個門下常走的女先生兒進來”,要說一出新書《鳳求鸞》。
這出新書說來也奇怪,人物也和四大家族的根基一樣——都是金陵人,更巧的是,這《鳳求鸞》的“鳳”,指的是一個名叫王熙鳳的清俊年輕公子。
巧中更巧的是,這公子王熙鳳的父親,名喚王忠。榮國府中王熙鳳的兄弟名叫王仁,自古“忠”、“仁”相連,偏偏這公子王熙鳳的父親就叫王忠。
俗語說“無巧不成書”,但一出要在榮國府說的新書,卻偏偏和賈家的人物如此相似,這女先生兒還是“門下常走的”,肯定知道榮國府的家長里短。
兩個熟人編排的新書,竟然和榮國府中人事高度重合,說這女先生兒沒有貓膩,怕是說不過去。
所以敏銳的賈母首先便說:“這重了我們鳳丫頭了。”
王熙鳳讓女先生兒說下去,原來這王公子被父親安排上京趕考,路上遇見大雨,住到了王家世交李老爺家,“這李鄉(xiāng)紳膝下無兒,只有一位千金小姐。這小姐芳名叫做雛鸞。琴、棋、書、畫,無所不通。”
“膝下無兒,只有一位千金小姐”,紅樓里多次出現(xiàn)這樣的描述,其實都指向的是黛玉。
這個所謂的新書里,不僅出現(xiàn)了王熙鳳,又出現(xiàn)了黛玉,賈母立馬意識到,這女先生兒,實際是薛家指派來,污蔑木石前盟的。于是急忙阻止她們說下去,原文寫:“賈母忙道:'不用說,我猜著了。’”
一句“忙道”,寫出了賈母阻止薛家陰謀的急迫。
其實不怪賈母急切地阻止,因為這出《鳳求鸞》罵得黛玉和賈母太不堪。
首先看這女先生兒說李家千金叫什么——雛鸞,雛:是“小”的意思,鸞:有“姬妾”的含義。既然這出新書里把黛玉比作李家千金,又把她取名叫雛鸞,實際就是薛家借新書說黛玉是“雛鸞”,是還未長大的姬妾的意思,你說薛家把黛玉污蔑到多不堪?
其次,王熙鳳求雛鸞,王熙鳳實際是木石前盟的堅定支持者,在大觀園,王熙鳳經(jīng)常撮合黛玉和寶玉,此處說王熙鳳求雛鸞,實際是指出賈母和王熙鳳這些做長輩的不堪,無禮,竟然讓自家清俊的公子住到未成家的女孩家去。
而之所以這千金的父親姓李,實際通“禮”,是反諷黛玉的父親不懂禮,竟然把自家千金送到榮國府寶玉身邊,這黛玉還是什么千金?明明是雛鸞——待嫁的姬妾,送上門的玩意兒。
賈母阻止了女先生兒往下說,首先評價這新書“編得連影兒都沒有……把人家女兒說得那樣壞,還說是佳人……”洗刷了黛玉及賈母、王熙鳳的清白。
加下來話鋒一轉(zhuǎn),開始弦外有音:“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怎么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你們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
賈母說的這個“鬼不成鬼,賊不成賊”的千金是誰?其實一目了然,就是寶釵,連晴雯都忍無可忍,抱怨寶釵“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nèi)胍共坏盟X”,既然晴雯都知道,寶釵如此行徑就會滿院皆知,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更何況,寶釵還有趁著寶玉午睡,在他床邊繡鴛鴦的奇觀,都讓黛玉和史湘云抓了現(xiàn)行,賈母更不可能不知道。因此賈母此話,明說寶釵太不堪,更指薛姨媽“鬼不成鬼,賊不成賊”,是詭計多端,是插足寶玉和黛玉良好姻緣的一個賊。
難怪王熙鳳聽罷批謊說道:“老祖宗喝一口,潤潤嗓子再掰謊。這一回就叫做'掰謊記’。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時……是真是謊且不表,再整那觀燈看戲的人……”
王熙鳳這一戲言,實際是點醒在場的人,賈母說的這出掰謊記里的小姐,就是住在榮國府里的薛家寶釵,是為本朝本地本時。
觀燈看戲的人,本來是薛家,設(shè)計出這出新書,本來是罵木石前盟,污蔑黛玉清譽,想看好戲,誰知轉(zhuǎn)眼自己就成了戲中被數(shù)落的人,所以說是“再整那觀燈看戲的人”,賈母的掰謊記,就是在整薛家。
難怪薛姨媽阻止王熙鳳道:“你少興頭些,外頭有人,比不得往?!?/p>
掰謊罷了,賈母隨即命這些女先生兒:“你們兩個對一套《將軍令》罷。”,所謂《將軍令》,是賈母反將了薛家一軍的意思,你看這掰謊記精彩不精彩?
但是,正如薛姨媽說的,“外頭有人”,除了女眷外,外面還有賈珍等賈家的爺們們,薛家在如此隆重,人數(shù)眾多的公眾場合給黛玉和賈母設(shè)套,詆毀黛玉清譽,其心思之險惡和狠毒,讓人不寒而栗。
而王熙鳳看熱鬧不怕事大,偏偏更興頭,和賈母一唱一和諷刺薛家及寶釵不守婦道,真的好嗎?
正如邢夫人知道讓邢岫煙避嫌薛蝌及薛家一樣,這才是真正受禮的做法,而無論賈母,還是薛姨媽,讓黛玉、寶釵和寶玉同住大觀園,都是有違女孩清譽的行為,是不知書禮的表現(xiàn)。
賈母看著是勝了薛家,其實她作為一個老祖宗帶頭搞得這些不守禮的做法,恰恰把賈家?guī)蛄思绎L不正、窩里斗的深淵,最終導致賈家呼啦啦似大廈傾、“連天衰草遮墳墓”的下場。
這場《將軍令》,沒有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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