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雪晴。飯后,賈母又親囑惜春:“不管冷暖,你只畫去,趕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罷了。第一要緊把昨日琴兒和丫頭梅花,照模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惜春聽了雖是為難,只得應(yīng)了。一時眾人都來看他如何畫,惜春只是出神。李紈因笑向眾人道:“讓他自己想去,咱們且說話兒。昨兒老太太只叫作燈謎,回家和綺兒紋兒睡不著,我就編了兩個'四書’的。他兩個每人也編了兩個?!北娙寺犃耍夹Φ溃骸斑@倒該作的。先說了,我們猜猜?!崩罴w笑道:“'觀音未有世家傳’,打'四書’一句。”湘云接著就說:“在止于至善。”寶釵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傳’三個字的意思再猜。”李紈笑道:“再想。”黛玉笑道:“哦,是了。是'雖善無征’。”眾人都笑道:“這句是了。” 戴敦邦 繪)
就如《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是杜甫的平生第一歡快的詩篇一樣,“蘆雪廣爭聯(lián)即景詩”,應(yīng)該也算得上是曹雪芹寫作《紅樓夢》整部書時下筆最歡愉的一回吧?
即景聯(lián)句,是最見才思才情的!爭聯(lián)即景詩,哪就不止是見才思見才情了,還更能見出詩人的人格!在這一回,眾金釵不同的性情與人格,都淋漓盡致地被曹雪芹刻畫了出來。
薛寶釵是做什么事,都最有規(guī)矩意識的,她的守秩序,守到了骨子里。
李紈定了詩題為“即景聯(lián)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蕭韻”,并聲明她“不大會作詩”,“只起三句罷”,“然后誰先得了誰先聯(lián)”。結(jié)果呢?寶釵當即就對李紈的賽制表示異議,說“到底分個次序”。
試想想,一分次序,哪里有“爭”聯(lián)的場景呢?從這一角度上來說,寶釵這等人,在熱鬧場中是一個不太容易制造出歡樂來的人!
而李紈呢?是一個極有親和力的“社長”,豈能不依薛寶釵的提議,結(jié)果是“眾人抓鬮為序”。
此時,李紈都已經(jīng)聲明了由她來為“五言排律”聯(lián)詩開篇,此刻的王熙鳳卻不甘寂寞,愛表現(xiàn)愛出風頭的她,雖斗大的字不識幾個,但她還偏偏要求說:“我也說一句在上頭!”善做順水人情的寶釵當即就于“稻香老農(nóng)之上補了一個'鳳’字”,李紈于是將即景聯(lián)綴五言律詩的題目與規(guī)則講給了王熙鳳。王熙鳳那是“想了半日”啊,“想了半日”這是多么莊敬的神情啊,好在王熙鳳終于憋出了一句“一夜北風緊”。還真難為她,倒是贏得了眾人的稱賞不已!其實,王熙鳳也是一個有夙慧的人,她能關(guān)注“一夜北風緊”,說明她也有一顆詩的種子在心田。王熙鳳說她“聽了一夜的北風”,她才“有了一句”,這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小樓一夜聽春雨”。她的“一夜北風緊”用在五言排律的開篇,的確也“留了多少地步與后人”,雖是無意插柳,卻成了后面續(xù)聯(lián)的金釵特別愿意接受的開篇。
好戲一開頭,精彩一一在后頭!
眾金釵一開始,還是按著抓鬮排列的次序聯(lián)句的。
李紈先是以“開門雪尚飄”應(yīng)對王熙鳳的“一夜北風緊”,然后留下出句“入泥憐潔白”。這顯然是寡居持重的長嫂的聲氣,“入泥憐潔白”就是李紈的心志告白。
入會不久的香菱以“匝地惜瓊瑤”對李紈的“入泥憐潔白”,以瓊瑤為喻,形容白雪落入污泥,猶如瓊瑤拋撒遍地,令人憐惜。詩言志,“匝地惜瓊瑤”其實也是“根并荷花一莖香”的香菱,以雪為喻,表白自己雖落入呆霸王這等蠢俗之輩之手,仍葆有自我珍重之心。這是香菱第一次于詩歌雅聚中展示性情,能順利續(xù)上,就已經(jīng)不俗,更讓人驚奇的是她道出的“有意榮枯草”,還逗出了探春的佳句“無心飾萎苕”——無心為秋天枯萎的葦花去作點綴,探春的詩是雪對秋的訴說,是對秋的頹敗的告別。如果說香菱的“有意榮枯草”道出了雪的犧牲精神,那么探春的“無心飾萎苕”則顯露出了她勇于面對現(xiàn)實、樂觀憧憬未來的性格特征,這等曠達語、豪邁語恐怕也只有探春湘云方能道出。
探春的出句“價高村釀熟”,展現(xiàn)出了雪日大地上的煙火氣——雪大天寒,圍爐聚飲、借酒御寒的人,相較于往日自然更多,因而酒價自然也比平日里漲了不少。李綺是李紈的堂妹,一個有著官居國子祭酒之位的家族出身的千金,她以“年稔府粱饒”——瑞雪兆豐年,來年官倉中的糧食將會異常充實,來對探春的“價高村釀熟”,不僅對得工整,而且那種盛世太平氣象也被她表現(xiàn)了出來,展示出了出身詩禮大家的她的文化素養(yǎng)。李綺的出句“葭動灰飛管”——樂律管里的葭灰灰動,這等詩句一出,已經(jīng)表明李綺在帶節(jié)奏了,帶出下面眾金釵“用典抒情”的節(jié)奏。李紋很自然地對上“陽回斗轉(zhuǎn)杓”——斗柄已轉(zhuǎn),正是陰極陽回的冬至節(jié)氣。李綺、李紋姐妹,將那十月里的頭場大雪置于斗轉(zhuǎn)星移的大自然的時序輪轉(zhuǎn)之中,自有其開闊的視野,也有其不凡的氣度。
李紋的出句“寒山已失翠”,以遠視的角度,寫出了大雪之厚,意境闊大;岫煙對以“凍浦不聞潮”,極寫冰封之厚,則是訴諸聽覺,同樣渲染出了雪天之寒。
岫煙續(xù)以出句“易掛疏枝柳”——“柳枝因雪天大寒,平日里稀疏柔弱的枝條也因冰凍變得堅硬,而得以能夠承托迅速凝聚的雪花”,這等詩句不僅顯露出了抒情主人公岫煙觀察自然景物的心思之密,而且也展現(xiàn)出了她于大觀園眾金釵中雖相對貧寒卻能承受風雪之欺的生命的韌度。湘云的對句“難堆破葉蕉”——蕉葉軟滑,更兼破敗,飛雪更難于其身上聚積,這一詩句是極寫雪的氣節(jié)與矜持,此句與探春的“無心飾萎苕”,展露的性情是一致的,傷感、頹敗之美絕不是湘云所愛,這恰恰與她“英豪闊大寬宏量”的氣質(zhì)是相吻合的!
湘云的出句“麝煤融寶鼎”——燃鼎爐以取暖,引出了寶琴的對句“綺袖籠金貂”——籠兩袖于貂皮中以御寒。這是由戶外轉(zhuǎn)向室內(nèi),借細節(jié)寫出了貴族之家閨閣千金雪天生活的日常細節(jié),富貴之氣撲面而來,這也正是曹雪芹筆下所要繪就的寶琴的形象。
寶琴的詩才,是可以與湘云、黛玉匹敵的,且讀讀她的對句“綺袖籠金貂”與出句“光奪窗前鏡”——雪奪窗前之鏡光,是不是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起白居易《夜雪》的“已訝衾枕冷,復見窗戶明,夜深知雪重,時聞?wù)壑衤暋??分別以觸覺與視覺寫雪之重,雪之寒,側(cè)面烘托的手法運用得極為嫻熟。詩句之意趣之妙,已經(jīng)達到這等高度,恐怕只有林黛玉或?qū)氣O才能續(xù)上!
果不其然,曹雪芹推出了林黛玉!黛玉先對以“香粘壁上椒”——雪粘富貴之家的壁上,雪因而也沾得了那室內(nèi)的椒香。你看,雪借助風的力量,沒有什么地方不能成為她的領(lǐng)地,而為了展現(xiàn)雪的這種力量,黛玉既能夠借助視覺還能夠倚仗嗅覺來表達,而且與寶琴一樣寫出了閨閣之氣。同樣是五個字,想想看,黛玉的對句是不是更勝寶琴、湘云一籌?
黛玉出句“斜風仍故故”——風吹陣陣,倒是平白如話!黛玉為什么出句這么淺易?因為按抓鬮的次序排列,下面該是寶玉出場,黛玉對寶玉的體貼就體現(xiàn)在這樣的細節(jié)之處,為的是不難為寶玉。寶玉很順利地接上了一句“清夢轉(zhuǎn)聊聊”——因雪夜天寒,夜深難眠,因而清夢也較往日少了許多。
寶玉的出句是“何處梅花笛”——這是誰家響起了《梅花笛》的笛聲,顯然寶玉是在借聽覺以落梅隱喻飛雪。按次序最后出場的應(yīng)該是寶釵,寶釵對的是“誰家碧玉簫”——簫截竹制成,以碧玉比喻翠竹,同時碧玉也是女子名,“碧玉簫”與“梅花笛”相對,工巧到了極致,而且還有極大的聯(lián)想空間——金玉能否終結(jié)良緣?簫笛能否如琴瑟和鳴?
寶釵以“誰家碧玉簫”對了寶玉的“何處梅花笛”之后,她的出句卻是難度極高的詩句“鰲愁坤軸陷”——大海龜恐雪壓大地而發(fā)愁!這句詩的境界何其開闊,意象何其獨特,用典何其古雅,筆勢何其有力,詩境又何其蘊藉!這一出句的應(yīng)對難度,就如雙人花樣滑冰國際大賽上才可偶爾一見的隋文靜、韓聰表演的“捻轉(zhuǎn)拋跳四周”,無人能夠做到這樣高難度的動作。
第一輪按抓鬮次序排定的十二位大觀園詩人的聯(lián)詩結(jié)束了,按規(guī)則該進行第二輪了,王熙鳳已經(jīng)早早告退,這下本該又是李紈出場。李紈面對薛寶釵的“鰲愁坤軸陷”,還真的犯愁了??衫罴w自有應(yīng)對的辦法,只見她從容地說道:“我替你們看熱酒去罷”。這樣的話也只有李紈才能說出來,她的“不爭”就是她的品性中的標志性的符號。
李紈沒有接招,按順序就該香菱啊。或許是薛寶釵知道香菱詩力不夠,或許是薛寶釵存心要讓其堂妹借機大顯詩才,既然李紈看熱酒去了,李紈讓賢了,薛寶釵就“命寶琴續(xù)聯(lián)”。可是呢?——“只見湘云站起來道:'龍斗陣云銷’”。好一句“龍斗陣云銷”!以玉龍戰(zhàn)罷,其鱗片紛紛飄滿來比喻大雪之密、之潔、之氣勢,這等對句與薛寶釵的“鰲愁坤軸陷”相較,無論工整度,還是氣勢、筆力、意象之美均毫不遜色。湘云之詩才,湘云之自信,湘云之豪氣,皆在那舍我其誰的“只見那湘云站起來”八字中充分展現(xiàn)!
湘云對以“龍斗陣云銷”之后,出以“野岸回孤棹”——晉代名士王子猷雪夜乘舟訪戴,興盡而返。寶琴剛才已被湘云搶了先,此刻怎能再讓?于是“也站起來”吟出了“吟鞭指灞橋”——善詩的唐代相國鄭綮應(yīng)對朋友“相國近為新詩否”的對語:“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背上,此何以得之?”
湘云于第四十九回就曾揶揄黛玉是“假清高”,說她史湘云現(xiàn)在是“膻腥大吃大嚼”,吟詩時必定是“錦心繡口”,并聲稱“真名士是自風流”,現(xiàn)在她引東晉名士王子猷雪夜訪戴以狀雪天凍地中的人間友情的溫暖,所要極力張揚的也是她史湘云率真曠達的個性!
薛寶琴以唐代相國為喻應(yīng)對湘云,詩興詩趣之外,顯露的則是一種閑適氣與富貴氣,這與她即將嫁入梅翰林府第成為貴族婦人的氣質(zhì)倒是十分吻合。
寶琴的出句“賜裘憐撫戍”——皇帝憐恤將士雪中辛勤撫邊戍守而賜棉衣,這是暗用《唐詩紀事》中唐玄宗的宮女制棉袍賜邊軍之典,這一宮女后被唐玄宗賜離皇宮嫁與那一士兵。這樣的詩句,分明是頌圣之語。只見湘云“那里肯讓人,且別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揚眉挺身”,湘云吟出的對句即是“加絮念征徭”——制衣者惦念服徭的征人寒冷,在衣中多加棉絮。這樣的對句,又何其貼切!
湘云的出句“坳垤審夷險”——大雪鋪平了洼坑和高坎兒,走路時需要細察路面的高低不平,這是由“用典抒情”拉至生活日常,來形容雪之大。大雪出行,人們必極度謹慎,以這樣的生活日常景狀入詩,來形容雪之大,是另一種新巧的角度。怪不得寶釵“連聲贊好”,因而也逗出了寶釵的對句“枝柯怕動搖”——行人雪地行走,擔心被雪壓塌掉下來的樹枝砸傷。寶釵對湘云,對的也是生活尋常事,且寫出了雪日行走于大樹下的每一個人的心理,真可以說是平中見奇。
寶釵接著吟出“皚皚輕趁步”——人行皚皚白雪之途,謹慎小步而行,這是以行人之態(tài),形容雪之厚,這也是穩(wěn)重的寶釵的詩行;黛玉對以“翦翦舞隨腰”——白雪隨風飛旋,輕盈曼妙,這一詩句不僅狀寫雪之色,還在摹畫雪之姿,且語言清麗,這正是喜愛王維的黛玉的詩風。
黛玉出句“煮芋成新賞”——蘇東坡曾贊其子蘇過以山芋作成玉糝羹,贊語有“香似龍誕仍釅白”之句,如果將此句用來比喻雪之潔白,這當然另一種新奇的賞鑒;被黛玉推著應(yīng)對的寶玉對以“撒鹽是舊謠”——晉代謝安的侄子謝朗曾以“撒鹽空中差可擬”,來應(yīng)對叔父的“白雪紛紛何所似”之問,這樣的典故用于大觀園蘆雪廣即景聯(lián)詩,兩者相較,謝安與謝朗的問對,自然是昔日的歌謠。
可為什么寶玉的對句,卻招來湘云的嘲笑——“你快下去,你不中用,倒耽擱了我”?這是因為寶玉以謝朗自比,則等于承認自己落敗于曾以“未若柳絮因風起”來應(yīng)對謝安之問的謝道韞。如果說謝朗代指寶玉,那么“詠絮才”指的就是林黛玉,故湘云說賈寶玉不爭氣,自甘失敗,說寶玉“不中用”!不過,這還正是賈寶玉所樂意的,在大觀園的群芳面前,他永遠只愿做一個欣賞者,永遠愿意承認自己不及身邊的這些姊妹們有才情。
寶玉吟出了“葦蓑猶泊釣”——長著蘆葦?shù)乃歇q有蓑衣人泊舟垂釣,這之后就是湘云表演的高光時刻了。結(jié)果寶琴先搶著以“林斧不聞樵”——林間已不聞樵夫的斧聲,應(yīng)對了寶玉的出句,以這樣的景語極力側(cè)面狀寫雪天的酷寒。寶琴接著吟出“伏象千峰凸”——山峰積雪如伏臥的白象,能吟出這樣恢弘的氣度的詩句,詩句中又有如此闊大的境界,且比喻又如此新奇,怎不會讓人稱賞?湘云接以“盤蛇一徑遙”——字面上的理解是雪地小路似盤曲的長蛇,也可以理解為雪覆大地,足印使小徑曲曲彎彎的痕跡更顯露,這等詩句也是有虛有實,虛實相生,詩句中也含有無限的妙趣!一生酷愛《紅樓夢》的一代偉人毛澤東就曾將這兩句化用至其《沁園春·雪》中,填出的詩句就是那“山舞銀蛇,原馳蠟象”,可見寶琴、湘云的詩句足可以不朽!
湘云再以出句“花緣經(jīng)冷聚”——雪花由于天冷才結(jié)聚而成,來挑戰(zhàn)眾金釵。此刻探春挻身應(yīng)對,續(xù)以“色豈畏霜凋”——潔白的顏色哪里會因怕霜凍而消褪?這等詩句當然仍是探春的性情的流露。探春出以“深院驚寒雀”——大雪雀饑,噪聲如驚,道出的雖是尋常雪天景象,但于景中生出詩意卻并非易事;湘云正渴,就在她“忙忙的吃茶”的那一刻,岫煙以“空山泣老鸮”——雪光照得夜色如同白晝,怕光的鴟鸮因不能捕食而哀泣,來回應(yīng)了探春的出句。
岫煙出以“階墀隨上下”——雪隨臺階上下覆蓋;湘云應(yīng)聲以對的是“池水任浮漂”——任池水漂浮。生活日常對生活日常之景,仍是在描摹雪之色,雪之姿!
湘云再出以“照耀臨清曉”,與黛玉的對句“繽紛入永宵”構(gòu)成互文,極力渲染雪下的時間之久,紛紛揚揚,扯天扯地,自昏及曉,綿綿不絕。
黛玉出以“誠忘三日冷”——戍守邊關(guān)的將士因忠誠忘卻了手中所持三尺劍的寒冷,這仍是極力渲染雪所帶給人的苦寒;湘云對句“瑞釋九重焦”——雪兆豐年,可以消除居處在九重高天的皇帝的焦慮。讀到此等詩句,我們千萬不能以今律古,苛責黛玉怎么仍會吟出這等頌圣之句。我們一定要明白,這是詩會雅集,何況還必須應(yīng)對他人的出句,“從眾”的心理或主動或被動,都會于其詩句中顯露出來。儒家對于詩教的追求就是“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詩禮之樂的最高境就是臻于哀而不怨、樂而不淫、溫柔敦厚的境界。
黛玉續(xù)以出句“僵臥誰相問”,借用漢代袁安臥雪的典故,仍在極力渲染雪之大雪之厚——漢代有一次大雪積地深達丈余,洛陽令出外觀察,見百姓都除雪開路,方能出門,袁安卻閉門不出,人問其故,袁安說“大雪,人皆餓,不宜干人”。黛玉化用此典,寒氣逼人!而薛寶琴對的“狂游客喜招”,也暗用典故,即唐代王元寶雪天招客宴飲的故事——王元寶每逢大雪,就讓仆人從巷口到家門,掃雪開路,招客飲宴,名為“暖寒會”。薛寶琴的對句也是在極力渲染雪之大,但寶琴詩句的色調(diào),相較于黛玉,更顯溫暖,與黛玉之冷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薛寶琴隨即又吟出“天機斷縞帶”——飄落的白雪,猶如天上織女身邊飛落下的縞帶,湘云急忙接以“海市失鮫綃”——那飄落的白雪,又何嘗不像海市移來的鮫綃?其用典之妙,對仗之工,比喻之妙,自不待言。
詩魂林黛玉的詩興,此刻也完全被激發(fā)了出來,她竟然破壞了李紈訂下的聯(lián)句規(guī)則,竟然不等湘云出句,吟出了“寂寞對臺榭”之句。湘云豈能甘心相讓,應(yīng)聲對以“清貧懷簞瓢”——窮苦之士由于大雪封門飲食無著,連像先賢顏回那樣的“簞食瓢飲”的清貧生活也懷念起來了。
薛寶琴也沒有讓湘云續(xù)吟出句,成了第二個破壞聯(lián)詩規(guī)則的人,她“也不容情”地搶著吟出了“烹茶冰漸沸”之句,湘云卻并不氣惱,反“以為得趣”,笑著趕忙對以“煮酒葉難燒”。先是林黛玉沒有讓史湘云生畏,后是薛寶琴也無法讓史湘云語塞,黛玉于是再吟出“沒帚山僧掃”,這時接句的不是湘云了,而是寶琴迎戰(zhàn)黛玉,只聽寶琴對以“埋琴稚子挑”。此刻已經(jīng)“笑的彎了腰”的湘云終于抓住時機吟了一句出句——“石樓閑睡鶴”,“笑的握著胸口”的黛玉也不等他人思慮,以“錦罽曖親貓”一句“高聲”回應(yīng)了湘云。
此時,已形成混戰(zhàn)了,寶琴出以“月窟翻銀浪”——以月光普照喻白雪遍地,湘云立卻回以“霞城隱赤標”——用隱沒的仙山赤城山的高峰也被積雪覆蓋,狀寫雪之深厚。黛玉再吟出“沁梅香可嚼”以對,傳說宋代有一鐵腳道人“常愛赤腳走雪中,興發(fā)則朗誦《南華·秋水篇》,嚼梅花滿口,和雪咽之。曰:'吾欲寒香沁入肺腑’”。黛玉用此典入詩,已經(jīng)將主題轉(zhuǎn)向“雪之趣”“雪之愛”了,當眾人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之時,誰聽明白了黛玉的用意?——薛寶釵!寶釵當即“笑稱好”,隨后對以“淋竹醉堪調(diào)”——醉聞雪壓竹之聲的時候,正是撫琴的最好時分,寶釵用的是何典?正是宋代王禹偁《黃岡竹樓記》的典:“冬宜密雪,有碎玉聲;宜鼓琴,琴調(diào)和暢。”
黛玉與寶釵,對雪天之景的欣賞,已經(jīng)完全達到了審美的高度!聯(lián)句至此,寶琴再出句“或濕鴛鴦帶”,湘云對以“時凝翡翠翹”,雖然也狀寫出了雪日貴族婦女出游賞景時衣飾搖動的情態(tài),但已經(jīng)無法與前面釵黛的“沁梅香可嚼,淋竹醉堪調(diào)”相匹敵了。黛玉再出“無風仍脈脈”,寶琴對以“不雨亦瀟瀟”,皆是如一曲音樂作品,逐漸在向尾聲部分收束了,以雪之飄灑的瀟灑暗點雪中賞景之人的灑脫與從容。
聯(lián)句至此,會心的讀者都知道,這一場十二人參與的即景聯(lián)詩會如果非得要分出軒輊的話,自然應(yīng)該還是釵黛湘琴四人更勝一籌!
聯(lián)詩至此,“湘云伏著笑軟了”,“眾人看他三人對搶,也都不顧作詩,看著也只是笑”,黛玉仍未盡興,推著湘云往下聯(lián),并對湘云施以激將法——“你也有才盡之時,我聽聽還有什么舌根嚼了”!湘云此時已“只伏在寶釵懷里,笑個不住”,寶釵也正要推湘云繼續(xù)聯(lián)句:“你有本事,把'二簫'的韻全用完了,我才服你。”湘云答得極妙:“我也不是作詩,竟是搶命呢?!北净啬恐小盃幝?lián)即景詩”中的一個“爭”字,就這樣于湘云的笑聲中淋漓盡致地道出。
最后還是李紈出場收尾,只聽李紈吟出“欲志今朝樂”,李綺對以“憑詩祝舜堯”,大觀園蘆雪廣爭聯(lián)即景詩的樂章,終于在二李的“頌圣”之音中完美地劃上了休止符。
至于賈寶玉的“訪妙玉乞紅梅”與李紈李綺李紋擬制“觀音未有世家傳——雖善無征”等典雅的春燈謎,當然也是曹雪芹精心構(gòu)思的第五十回中的重要情節(jié),雖然也不乏可圈可點之處,于《紅樓夢》后續(xù)的情節(jié)展開也極為重要,但這些情節(jié)與“蘆雪廣爭聯(lián)即景詩”相比,如果僅從渲染大觀園的濃郁的詩意及展現(xiàn)人物性格的角度看,“乞紅梅”與“制燈謎”,實在也只能算是“爭聯(lián)即景詩”的余波!
2022年11月17日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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