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文體豐富,詩詞歌賦在表達(dá)時各有所長,也各有鐘愛的話題。其中最喜歡寫春天的,或許就是宋詞了。
曾有人給《全宋詞》做過檢索,里頭出現(xiàn)頻率排名前十的詞匯,有“東風(fēng)、春風(fēng)、江南”。要是去隨意翻翻《宋詞鑒賞辭典》,厚厚六大卷,時不時就能蹦出描寫春天的詞作??丛~牌,便有沁園春、玉樓春、武陵春、江南春、留春令、慶宮春等等,“春”字頻頻出現(xiàn),宋代詞人確實對春天有種著了魔的偏愛。
今日,且讓我們在“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的陽春三月到宋詞里尋覓最濃厚的春意。
一
詞人中,最著急惦念江南之春且寫得風(fēng)趣的應(yīng)是王觀。
王觀是江蘇如皋人,在詞人中與高郵的秦觀并稱“二觀”。他還給自己的詞集取名《冠柳集》,表示高出柳永之意,有點托大了。
他送朋友鮑浩然回浙東老家,在詞作《卜算子》里打趣好友,說“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把鮑浩然老家的山水比成他愛人的眉眼,構(gòu)思別致,比喻貼切,被認(rèn)為“新麗處和輕狂處皆足驚人”。結(jié)尾句“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一語雙關(guān),是千古佳句。有這首詞托底,王觀在宋詞里便可占得“江湖地位”了。
而春意最鬧的,來自宋祁的名作《木蘭花》。他寫道:“東城漸覺風(fēng)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蓖鯂S評價“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僅靠這個“鬧”字,宋祁在詞史上就留下了濃墨重彩的印記。他其余的詞,都是泯然眾人,不太出彩。由此,宋祁被人稱為“紅杏尚書”,正如秦少游因詞里有名句“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而被人叫作“山抹微云學(xué)士”一樣。
而宋祁《木蘭花》的下闋是“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這是宋代高官達(dá)人的富貴通病。宋祁生在升平盛世,兩兄弟又同舉進(jìn)士,人稱“大小宋”,一生享盡榮華,寫起詞來自然輕松愜意。但是,在這歡樂之余,就會在詞作里營造點浮生若夢的淡淡哀愁。即便如歐陽修、范仲淹的詞作也不能免俗,這調(diào)性在晏殊身上就體現(xiàn)得更深。
晏殊七歲能文,十五歲以同進(jìn)士出身進(jìn)入官場,像范仲淹、歐陽修、富弼等名臣均出其門。春日里無所事事時,“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緊接著詢問下“夕陽西下幾時回?”,又哀嘆“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最后一人在“小園香徑獨徘徊”。
其中,“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是千古名句,工整對仗,渾然天成,把花的零落、春的消逝說得淋漓盡致。
而他的另一首《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滿目山河空念遠(yuǎn),落花風(fēng)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也是這種“富貴病”的滋味。
這是風(fēng)雅大宋的獨有魅力,展示了人性的豐富。像晏殊、范仲淹,很多時候白天忙于軍國大事,晚上回到府中,就卸下盔甲面具,寫起了傷春惜時的宋詞。晏殊的詞雖然繼續(xù)了花間詞的風(fēng)格,但已有個性化的生命感悟在涌動。
二
和晏殊一樣,在詩文里倡導(dǎo)改文風(fēng)的歐陽修,也把內(nèi)心最柔軟的一面留給了詞。尤其到了春天,他的傷春情懷也展露無遺。在他的名篇《蝶戀花》里,一起句就是“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到最后變成:“雨橫風(fēng)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這讓人很是詫異,正襟危坐編寫《新五代史》,酣暢淋漓書寫《醉翁亭記》《秋聲賦》的歐陽修,能將細(xì)膩的情感描述得如此貼切動人。這也是宋朝文人技多不壓身的“斜杠”印證。
到了春天,人的情感會特別細(xì)膩敏感。李清照還是少女時,她的《如夢令》是:“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倍潭處仔?,猶如一個短劇,用鏡頭感把少女時代的慵懶感寫得纖毫畢現(xiàn),“綠肥紅瘦”也成了春天繁花落盡的代名詞。
但一旦到了中年,經(jīng)歷了家國之痛,李清照對春天就很是傷心了。她在《武陵春》里寫道:“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鄙祥犚怀鰣觯惋@出中年孀婦的慵懶無力、萬事皆空的倦怠感。在下闋她繼續(xù)寫道:“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边@春日里的愁,已經(jīng)多得用船都載不動了。
這么寫春愁的,還有很多名句,如賀鑄的“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秦觀的“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這些詞句的出彩,在于把抽象的愁變成具體的形象,才成為神來之筆,成為典范。
而晏幾道寫春愁也自有其高妙處。晏幾道是晏殊的幼子,父親高官厚祿,他卻晚年潦倒。文學(xué)史上,著名的父子有三曹、三蘇,而大小晏靠著婉約詞的成就也能占得一席之地。
晏幾道最好的詞《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寫的也是春天里的故事。一開頭是“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到下闋便點出具體思念的姑娘小??,“記得小??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大家評價晏幾道是“真古之傷心人也”。春日若是有所惦念之人,讀讀晏幾道的《小山詞》是很能共情的。
被春愁困得最深的當(dāng)是李后主。李后主前半生是南唐帝王,生命最后幾年在宋朝當(dāng)階下囚。他最好的詞多是成為階下囚后寫的,也算宋詞。《相見歡》只有短短幾十字,“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卻說盡人生之恨。而另一首《虞美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更是千古傷心之筆。
春日里的亡國恨,在姜夔的《揚州慢》里尤為深刻。他看到昔日繁華的揚州城,在金兵過境肆虐后,到今日“過春風(fēng)十里,盡薺麥青青”“廢池喬木,猶厭言兵”。他想著,即便是杜牧重生,回到揚州也是“難賦深情”了,唯一不變的是“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但也不知“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三
也非所有人到了春天,在詞里就是一副滿懷愁緒、吐血賞花的病態(tài)樣。比如蘇軾,即便他表達(dá)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xì)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的沉重感,但多數(shù)情況下,春日感懷在他的筆下,是一副超脫的模樣。
如他在《望江南·超然臺作》里寫春天時,就有強烈的蘇氏風(fēng)格。起頭說“春未老,風(fēng)細(xì)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那時他剛從杭州調(diào)到了密州,密州當(dāng)時屬于欠發(fā)達(dá)地區(qū)。到了清明寒食時節(jié),他眺望全城、思念故人,便寫下了這首詞。詞的結(jié)尾是“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便有超然物外、忘卻塵世的超脫感。所以現(xiàn)在一到春天新茶采摘,微信朋友圈就到處是“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可見大家對這兩句的鐘愛。
這種超脫的表達(dá)在他的《蝶戀花》里也是異曲同工。一開頭是“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這下句要是讓李煜接下去,就要變成“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但蘇軾接的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此句讓多少單戀無果的癡男怨女們又有了重新出發(fā)的勇氣底氣,這倒是蘇軾創(chuàng)作時所始料未及的。
當(dāng)然,蘇軾最曠達(dá)的春日詞還是體現(xiàn)在《定風(fēng)波》里。那時他正被發(fā)配黃州,為了生計跑去三十里外的沙湖買田種地?!澳牬┝执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很是隨性瀟灑,結(jié)尾處“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更是超脫曠達(dá),成了很多人一生的指引。蘇軾在開頭也頗為自得地寫道“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當(dāng)然不帶雨具裝瀟灑也有點小代價,過了兩天,他就在文章里說自己淋雨凍感冒,請醫(yī)生來針灸了。
春天百花盛開,但又繁花易落。來的時候是“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xué)繡。一枝枝、不教花瘦”,走的時候是“而今春似,輕薄蕩子難久”,是四季里人的情緒最為細(xì)膩敏感之時。而宋詞文體豐富,又天生自帶樂韻,最適合表達(dá)這種如夢似幻的豐富情感。若是在春日里“單衣試酒、光陰虛擲”,雖百感交集,可“寸寸柔腸,盈盈粉淚”卻難以表達(dá),便去多讀讀晏殊、晏幾道、秦觀、李清照、蘇軾,因為宋詞里有最豐富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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