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量福:研究生導師應該如何帶學生
時間:2008年10月8日 作者:吳量福 來源:學術批評網(wǎng)
一、前言
我對國內研究生教育機制的了解并不多。之所以對這題目感興趣是因為最近在網(wǎng)上看到一些有關研究生導師與學生共同署名發(fā)文章的報道。有的報道指責研究生導師欺世盜名,在學生的論文上署名,當成自己的研究成果。 有的文章意在揭示這種現(xiàn)象后面的原因。比如,期刊雜志社根本不會刊登不見經傳的研究生的論文,為此導師署名會有助于學生達到發(fā)表文章的數(shù)量要求。這類潛規(guī)則的確令人為中國的研究生教育感到擔憂。華中科技大學的做法更是干脆,將潛規(guī)則變成顯規(guī)則,將導師署名的做法用明文規(guī)定下來。
不過,本文的中心不是有關導師署名這類潛規(guī)則。而是一個更嚴肅的問題:研究生導師應該如何帶學生。有一位北方某大學的博士導師,因在學生的論文上署名被他人在網(wǎng)上撰文指責為巧取豪奪。這位教授的反駁文章中有如下一段解釋:“……我培養(yǎng)研究生,是將合作撰寫論文作為鍛煉學員的方法之一,選題、主要觀點、直至寫作提綱多是由我確定,資料也是大多我早掌握。這種方法沒有什么不妥,今后還會堅持,……。” 這段話應該可以最后解決這樁導師署名的“公案”了。但也就是這段話驅使我動筆撰寫此文。
二、何為研究生的學習?
高等教育的內容可以粗粗地被分為兩大塊:教學和學術研究。教學就是老師教,學生學。老師即教內容,又教方法。所謂內容,就是“是什么”,方法就是“如何”發(fā)現(xiàn)是什么。高等教育將大學學習按照內容和研究程度的深淺分為本科,碩士和博士三個不同層次。本科學習的目的意在使學生對某一領域中的事物和事物之間的關系有較普遍的理解。用一句話來總結,就是“知道有什么”。碩士階段的學習目的主要是使學生掌握專業(yè)中的原理,進行開發(fā)或者描述性研究,尋找答案來。也用一句話來總結呢,就是知道“為什么”。博士階段學習的目的是要培養(yǎng)學生探尋、發(fā)現(xiàn)并解釋物質或者社會現(xiàn)象之間的因果關系。換言之,博士階段的學習目的是要發(fā)現(xiàn)新的“是什么”并解釋“為什么”。高校的學生只有到了研究生階段才能真正接觸學術研究層面的活動。本科生的學習基本上還是在某個領域中打底子。
到了碩士生學習期間,導師與學生之間的關系仍然是教的比重大于學生的獨立研究。導師的作用還是集中在觀點介紹,文獻引用和綜合討論的方法上。學習的目的是將所學專業(yè)中的問題搞精通,達到能夠解釋的水平。但是這并不排除碩士學習中發(fā)現(xiàn)新關系的可能。美國學術界就不乏這樣的例子,一篇碩士論文揭示了一個新的因果關系。因篇幅所限,在此就不引用具體例子了。
博士學習與碩士學習的最大區(qū)別就在于,博士學習的目的是要在專業(yè)領域中發(fā)現(xiàn)并證明一種新關系的存在。其中的關鍵就在于這個“新”字。被前人發(fā)現(xiàn)而且已經證明存在的關系沒有任新的何學術價值。在另一類研究中,博士論文的目的是要證明一個被前人認為是存在的關系并不存在(推翻)。
這里提到的“關系”是什么?就是兩個事物之間的因果關系。學術研究可以被分為三大類,一是描述性研究,指的是對事物以及事物之間的關系進行觀察。將直接觀察到的事物以它們之間的關系系統(tǒng)地加以描述就是描述性研究。二是開發(fā)性研究。開發(fā)性研究是將一個新的研究對象概念化、系統(tǒng)化的研究。這類研究在將直觀的觀察上升到系統(tǒng)研究的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最后是解釋性研究。解釋性研究的目的是在事物之間發(fā)現(xiàn)并建立因果性關系。博士階段的學習是一個為解釋性研究做準備的過程,最后的博士論文也因該是解釋性研究。
建立一個新的因果關系(或者推翻一個被公認的因果關系)是一件非常困難的工作。這正是為什么博士學位會怎么難讀的原因。從觀察到一個值得研究的關系,到確認其學術價值,課題的建立,等等,都需要大量的工作。所有的困難之處都源于這個“新”字。正是由于博士研究中的“新”字,導師的“教”的工作越來越少,“導”的工作越來越多。
三、博導都“導”些什么?
導師的作用重點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選題。導師必須能夠為學生指出學術興趣中的問題是否有人研究過。既然有導師之稱,那么博導就應該對自己的專業(yè)領域中的各種研究的主要成果,派別,主要觀點,研究狀況的過去、現(xiàn)在、發(fā)展趨勢等問題了如指掌。所以,當學生開始考慮一個博士論文課題的時候,博導就應該幫助學生弄清楚計劃中議題的“新”的程度,在理論上對該領域的貢獻。
在選題上有一個需要注意的問題。在美國的博士學習中,博士生在通過博士資格的總考后才真正成為“博士候選人”。其中許多人在成為博士候選人時都還沒將博士論文的題目確定下來。沒有確定的題目,就提不上有自己博導了。這是美國的體制。中國的博士培養(yǎng)體制基本上是“作坊師徒”方式。導師挑選學生,進校后就跟著導師“學藝”。學術上的獨立性可能會較差。博導在學術選題的問題上的主要角色是建議和幫助。如果在快畢業(yè)時學生都不能自行找到感興趣的博士論文議題,需要導師為自己選題,那導師帶研究生的水平就值得懷疑了。
第二,導師應該能夠為學生指出文獻的范圍、閱讀重點。文獻的閱讀實際上涉及到如何從理論上對所選議題的支持。這是很重要的一個步驟,因為要確定博士論文選題是否“新”,完全依靠對相關文獻的熟悉程度。作為博導,對本領域中文獻應該十分熟悉。在這個階段中,從學生的水平來看,雖然尚未像自己的導師那樣讀書破萬卷,但在博士階段的學習中,應該能夠在文獻研究中將本領域各個學派的觀點加以分類和綜合,用以支持自己的觀點,最終建立新的因果關系。如果一個博士生到開始寫博士論文時都還沒具有自行對文獻進行綜合分析的能力,導師要負責任。換言之,導師在學生學習的過程中,所能教給學生的東西中,重要的東西莫過于教學生如何讀書。本科生和碩士生讀書,目的還傾向于汲取和理解。到博士學習階段,除了能夠讀懂,更重要是具備能夠批判(Critique)的能力。
在學術研究中,文獻研究是一道難關。一個兩個(或多個)事物之間的因果關系以及其后面所待發(fā)掘的理論不會是憑空出現(xiàn)。于是,文獻研究就成為建立“新”關系的理論支持。“讀書破萬卷,下筆自有神”是指文學創(chuàng)作。在學術研究上,只有書讀夠了、讀懂了,才能建立自己的理論。教學生讀書是博導帶學生重要一個環(huán)節(jié)。讀博士論文,只需要讀文獻討論那部分,就可以看出博士生與導師的水平。
順便說一點,不是每一個博士生都具有在讀書破萬卷之后就能將文獻進行綜合分析的能力。學術的敏感性,一部分是培養(yǎng)出來的,還有一部分是天生的。同樣看到一篇文章,或者觀察到一個社會現(xiàn)象,一個學生就能立刻覺得其中有研究點。但另一個學生就視而不見。在美國的體制中,學生找不到題目,或者自己完成不了博士學業(yè),與學校和導師沒有太大關系。美國高校中有許多ABD(All ButDissertation)在獲得博士資格后,因寫不出論文而沒能得到博士學位。但在中國“導師學生如父子”的關系中,自己招來的學生要是不能畢業(yè),那老師就丟面子。怎么辦,干脆替學生搞研究,甚至連文章都替學生寫了!這里涉及的問題是,博導的面子與整體學術研究的水平哪個更重要。
第三,研究方法。在所有研究生導師能夠教給學生的本領中,研究方法最為重要。如果說博士論文是對整個研究生學習的一個總結的話,對研究方法的掌握程度將影響一個新博士今后作為學者的一生。各類觀點、各學各派,哪位名人說的什么、這一切都會從記憶中慢慢流逝。再需要時,可以從文獻中查找。但研究方法卻是時時刻刻地在學術生涯中起作用。
什么是學術研究方法?簡單說,學術研究方法包括幾個相關的方面。首先是如何讀文獻,并利用文獻支持自己的觀點,利用文獻為選題提供理論背景,等等。
其次,如果學術研究的性質屬于定量研究類,那么導師在數(shù)據(jù)的采集,統(tǒng)計學方法以及統(tǒng)計結果的分析上還要有所指導。中國的政治學領域中,搞定量分析研究的學者不多。作為政治學的一個分支,行政和政府管理中政府組織行為效益評估就屬于定量研究。定量研究是一個利用數(shù)字對事物之間關系進行量化的分析方法。但由于眾多的各個政治學領域中的研究生導師們不重視定量研究的重要性,造成了中國政治學研究方法上的一個弱點。
最后,學術研究方法中的一個重要部分是如何撰寫論文。碩士和博士論文是對研究過程的總結,是將研究成果與他人分享的工具。雖然說論文的撰寫是一門藝術(Art),而不是科學(Science),但是,其中也還是有章可循的。除了行文的風格各異之外,論文的撰寫的邏輯性、前后的呼應、引用他人研究成果的方式、如何用文獻支持自己的觀點,有“約定俗成”的格式。從網(wǎng)上可查到的大量“論文”來看,許多論文讀起來更像工作報告或者是政策分析報告。
博士生學習的獨立性十分重要,這就是我們常說的由本科的被動學習到研究生階段的主動學習。 但導師的“導”的水平終究要在畢業(yè)論文上體現(xiàn)出來,這也包括論文撰寫的水平。
從本科生開始,我們就要求學生寫論文,各門課的學期論文,畢業(yè)論文,等等。雖然目的和學術水平要求各異,但從立論、利用文獻來支持自己的論點、數(shù)據(jù)討論、得出結果等步驟是一樣的。這就是學術研究的方法問題。今天當教授人的都應該有這樣的體會:自己當學生時所背下來到東西,到今天都已經隨著時間而飄逝。但留下來的是學習方法。如果在教本科生時還是在“灌”學生們,那么到研究生的時候就應該是在方法論上引導學生了。
四、再看博士研究中的“新”字
杰伊?列儂(Jay Leno)是美國NBC(National Broadcasting Co.;美國三大電視網(wǎng)之一)“今夜”節(jié)目(Tonight Show with Jay Leno)的著名主持人。他用來逗笑的節(jié)目之一是將美國各地報紙上出的錯誤拿來當笑料。老百姓給他寄去一個笑話,可以得到幾十美元的獎勵。有一天,他拿出一張報紙,報紙上用粗體字報道一項醫(yī)學研究的成果。這條報道的標題是《研究發(fā)現(xiàn)癌癥能夠致死》(‘Study
Found Cancer Causes Death’)。列儂連話都沒說,只用手在太陽穴那里劃里兩個圈,表示此報道的作者腦筋有問題,就引起全場大笑。這篇報道的標題雖然可笑,但笑聲后面所揭示的道理卻正是我們討論的核心。癌癥致死已經是眾所周知的因果關系,根本不用進行學術研究來證實了。電視中的笑聲顯示一般觀眾也都明白這個道理。
我前文中反復提到的博士研究對象的“新”這個屬性,就是要引起大家的注意。“新”這個屬性是評判博士研究水平的基礎標準。我們常說某某的博士論文對某個研究領域做出了“新貢獻”或“填補了一項空白”。這說的也是這個“新”字。
這個“新”概念為博士導師如何帶學生增加了另一層關系。就一篇博士論文中所要揭示的新的因果關系來說,博士生本人是最有發(fā)言權的人。如果有包括導師本人在內的其他人提出異議,最多只能在方法論方面或者論述方法上找碴。因為博士生所研究的關系是前人所沒有研究過的東西。我在美國上學的時候,參加過幾個博士論文(政治學方面)的答辯會。這些答辯會上的焦點,無一不在數(shù)據(jù)的采集與分析、文獻討論這類方法論的問題上打轉轉。我自己的博士論文答辯更是如此,三個小時的時間似乎都放在統(tǒng)計學方法的應用和結果分析上。六七位教授對論文的結論本身沒有提出任何問題,而只是緊緊地盯著得出結論的方法。
五、結尾
至此,大家可能也已經看本文的核心了。如本文開始提到的那位教授所言,從選題、主要觀點、直至寫作提綱多是由教授確定,資料也是大多由教授掌握,那么,學生還能學到什么呢?學生豈不成了教授的秘書?雖然是為了幫助學生完成論文數(shù)量的額度,但此舉從根本上“摧毀”了研究生學習的目的。這位教授雖然幫助自己的學生完成了一篇論文,也發(fā)表了,但學生又能學到什么呢?我手邊沒有具體的數(shù)字來支持我的討論。但我相信,在更多情況下,學生的論文干脆就是由導師直接執(zhí)筆撰寫。這種做法雖然顯示了導師愛學生的慈善心,但卻從學業(yè)上害了學生。
最后強調一點。我在國內講方法論時就提到,“就博士論文的議題而言,博士生的導師都沒有自己的學生懂得多”。在座的同學們似乎對這一點比較吃驚。前文已經討論過了。博士論文所要探索的關系,必須是“新”的。所以,如果一個博士生在畢業(yè)時,就自己畢業(yè)論文所考查的關系上仍然沒有超越自己的導師,那么,這位導師基本就失敗了。最多了,是“克隆”出一個自己。
這類問題比眼下令人痛恨的剽竊,克隆,等學術不正之風更有長遠的負面影響。我相信,學術上的不正之風早晚會被根治。但本文提到的導師的無意“誤導”這一類問題卻還沒有受到重視。就連那位教授本人也還認為他那種做法沒有什么不妥,今后還會堅持。如此下去,中國的學術研究水平如何從總體上得到提高呢?
最后再談這個“新”字。博士論文題目中的這個“新”屬性似乎沒有受到國內學術界的注意。不久前,我在網(wǎng)上看到有人對一篇博士論文的合作方式提出質疑。但我對那篇博士論文的題目卻更感興趣。那篇論文的題目是《冷戰(zhàn)與美國的外層空間政策(1945-1969)》。我試圖到網(wǎng)上尋找原文,未果。僅僅找到了這篇被評為國家級優(yōu)秀博士論文的摘要。
我對這篇論文的興趣就在這個“新”字上。眾所周知,在上世紀50-80年代末期,東西方兩大陣營是“麻稈打狼,兩頭害怕”。故被稱為“冷戰(zhàn)”。前蘇聯(lián)率先發(fā)射衛(wèi)星,美國緊跟,雙方具有不派一兵一卒就摧毀對方的能力??臻g技術導致了冷戰(zhàn),冷戰(zhàn)又推動了空間技術的發(fā)展。美國學術界在這個方面的文獻很多。類似的文獻在《網(wǎng)絡大百科全書》就可查到。 我自己在讀博士時,必修的第三研究領域(Field of Study)是國際關系。在有關課程中被老師“逼”著讀了不少有關的空間技術與冷戰(zhàn)發(fā)展書籍和論文,還寫了好幾篇“讀書心得”(Book Report)。我沒能讀那篇論文的全文,沒有發(fā)表評論的權力。但僅就文章的標題和摘要而言,我對那篇論文的“新”字,極感興趣。希望以后能有機會閱讀全文。
希望此文能引起國內同行的共鳴。
[4]我專門寫過關于如何寫學術論文的文章,在此不再贅述。參見,吳量福,《善意的批評,嚴重的問題:從例文看學術論文的撰寫》,2007-2(上)?!渡鐣茖W論壇》,PP79-91;吳量福,2007,《政治學研究方法與論文撰寫》。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
(本文作者吳量福:公共行政管理學博士,美國道納斯格羅夫市CIO,美國北伊利諾大學MPA系兼職教授;本文即將由《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08年第6期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