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16歲那年暑假,和一個微博名叫“流浪的小蘋果”的同城妹子,一起坐了34個小時的硬座火車,去南京動漫展見網(wǎng)配大神青見。
那年,蘋果22歲才畢業(yè)不久,為了看青見,冒著被解雇的風險,請了三天假去南京。我對她佩服不已:“你真是狂熱粉?!?/p>
“你也不差?!?她又問我,“你喜歡青見多久了?”
“四年?!?/p>
蘋果感概:“真羨慕你歲數(shù)小?!?/p>
夸熟女“歲數(shù)小”,她興許會開心,但我卻因這句話而惆悵。
好像每個少女都迫切渴求著長大。那意味著自由,意味著可以掙脫枷鎖,意味著可以奔赴遠方。我甚至期待能到青見所在的城市,和他不期而遇。
青見一直是低調(diào)又神秘的。在網(wǎng)配圈待了六年,默默配音,從不參加公開活動。粉絲們只通過一次FT訪談,知道他是南京人。
這次動漫展,知道青見要參加,門票很快一售而光。
在這圈子里浸淫久了,經(jīng)過粉絲立證和我親眼所見,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但凡聲音磁性沉厚的男CV,90%是胖子”,所以一開始,我對青見的長相是不抱幻想的。
直到漫展那天,見到坐在簽名臺后的青見時,不止我和蘋果,所有到場的粉絲應(yīng)該都受到了一萬伏的電擊。
蘋果聲音直抖:“這,這個青見,不會是替身吧,長得太好看了。”
那時,青見微低著頭,慢悠悠地將白襯衣袖口妥帖卷起。他是那么年輕,有著流暢的面部線條和動人雙眼。
說不上帥氣迷人,但也是干凈好看的。再加上粉絲眼中自帶濾鏡,我那千絲萬縷的思緒,好似在寒冬臘月后經(jīng)歷了一場悄無聲息的春回,雜花生樹,微風蕩漾。
我一直以聲控自居,見到青見那刻,才發(fā)現(xiàn)聲控和顏控其實并不沖突,還能微妙地結(jié)合,碰撞出更迷人的火花。
青見很有禮貌,面上帶笑,問每一個粉絲的名字,說“謝謝你來看我”,盡量滿足粉絲的每一個要求。
蘋果語無倫次地表達了自己對青見的喜愛后,忐忑地問青見可以合照嗎。青見點頭,她將相機塞給我時,還掉到了地上,青見很紳士地撿起遞給我。我觸碰到了他溫熱的指尖,手指微蜷,像觸了電。
到我時,青見抬頭看著我:“你叫什么?”
“秦歌?!?/p>
“秦歌小妹妹,謝謝你來看我,你有什么想簽的嗎?”
“沒有,就簽名字?!?/p>
“那簽在哪里?”
我很慌亂,面上卻是鎮(zhèn)定的。我掏出手機,褪掉手機殼,將手機遞到他面前:“簽在手機背面?!?/p>
青見微笑的臉出現(xiàn)了一絲裂縫,他認真地看著我,黑沉眼底全是不贊同:“不要糟蹋了手機?!?/p>
“怎么是糟蹋,它這是物得其所。”
最后青見還是沒有簽在我手機背面,從桌上拿了一張素淡的卡片,飛快地簽上了“秦歌”兩個字,簽完后,他想了想,復(fù)又下筆,寫下了“好好學(xué)習”的贈語。
他的字很漂亮,一撇一捺都透著風骨,似野鶴,又似流煙。
這張簽名卡片被我珍而重之地收藏起來,這是一場夢,夢醒后,還要回歸現(xiàn)實,繼續(xù)生活。
暑假后,我升入高二,課業(yè)漸重,讓我無暇再如過去那樣在他微博下灌水,或者就是無聊地道一聲“早(晚)安”。
高三時,我爸媽的關(guān)系越發(fā)貌合神離,時常好久都不見我爸歸家,我媽卻習慣了,依然每日約她的朋友出去逛街打牌,那種平靜,讓我覺得恐慌,甚至懼怕未來。
我又陷入了六年前那個怪圈。我翻出許久沒用的古箏,彈了青見唱過的一首古風廣播劇的ED。
心情不好,那首曲調(diào)舒緩輕快,如清風作響、流水潺潺的《歸鶴》,被我彈得一塌糊涂。
我將那首曲子錄了下來,私信發(fā)給了青見。
青見的資深粉絲都知道,他不太玩微博,更遑論看粉絲私信了。我不奢望他能回應(yīng),更不奢望他能看到我的消息。
那時的我,只是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能承載我無法訴之于口的情緒。
沒想到,五分鐘后,青見回復(fù)了我,他說:“你的琴聲很憂愁?!?/p>
然后,他又說:“我們可以聊聊嗎?”
【2】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和我在微博聊天那晚,青見坐在秦淮河邊,看著浩蕩河水,獨自喝著悶酒。
那天是他29歲生日,他交往八年的女友同他分手了。在那個夜晚,兩個同樣失意的人,成了偶爾聊聊的網(wǎng)友。
我和他真正熟悉起來,是一個月后,他參加一個古風新劇的配音,里面有一段彈古箏的音效,后期一直找不到合適的素材。于是青見想到了我,讓我錄一段箏音,用于廣播劇里。
那段不過二十幾秒的BGM錄音,青見和我磨了一周。那時我才意識到曾經(jīng)在我心里如神祇般高不可攀的大神,也不是想象中那樣完美無缺的。
他龜毛,吹毛求疵,甚至毒舌。
比如,你這軟綿綿的,是在彈棉花嗎?
比如,這就是你說學(xué)古箏七年,我看是七天吧。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好多次,我被他氣得想拉黑他。
你應(yīng)該能想象,當一個粉絲想拉黑自己男神時,那該是自尊心被傷得有多深。
還好,最后我“不入流”的技藝,終于得到男神認可。他游走在爆發(fā)邊緣的情緒也緩和下來,又恢復(fù)成了網(wǎng)絡(luò)上那個溫雅平和的形象。為了感謝我,他還給我寄了南京特產(chǎn)。
在虐與被虐里,我和青見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友誼。后來,我揶揄他,說他是兩面派。
他不置可否:“你應(yīng)該開心,我的真性情只展示給熟人看?!?
一番話堵得我啞口無言,又忍不住竊喜,至少我也算是青見的“熟人”了,這是我從未想過的事。
短短一年時間,我知道青見畢業(yè)于河海大學(xué),學(xué)的是水利工程,本來以為畢業(yè)后會奔赴祖國的江河湖海,為四化建設(shè)做貢獻,沒想到后來陰差陽錯,成了電臺DJ;知道他喜歡辣,但一吃喉嚨就發(fā)炎;知道他曾經(jīng)因為配劇,吼得太用力,被鄰居投訴過;知道他最討厭的食物是香菜;還知道他還未忘記他的前女友。
我像走在霧靄里,陽光穿云破空地照進來,我看清了青見,看清了他的不完美,但我無法抑制自己,越來越喜歡這個世俗,卻有血有肉的他。
高三畢業(yè)那年,填自愿時,我填報的每一所學(xué)校都是南京的。我爸媽并沒反對,只是在專業(yè)選擇上發(fā)生了分歧,我想讀播音專業(yè),而我爸卻覺得這個專業(yè)不靠譜,他希望我讀經(jīng)濟或是管理類的,為此,我和他又吵了一架。
我對他說:“你從未曾負擔起一個當父親的責任,憑什么現(xiàn)在又要管我!”
他啞然,而我摔門而去。
我對青見吐槽:“廣播專業(yè)哪里不好,只要學(xué)好了,什么專業(yè)都有用武之地?!?/p>
青見聽我說完后,十分認真地對我說:“秦歌小妹妹,我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給你提一些建議,你聽嗎?”
“聽?!?/p>
“以你的嗓音條件,其實不適合讀播音系?!?/p>
我是重慶人,普通話不好,帶點口音,之前我從未意識到。但就因為青見這話,在我爸面前誓死不能妥協(xié)的問題,就這么偃旗息鼓了。
【3】
被河海大學(xué)錄取那天,我打了長途電話給青見,他笑著對我說:“秦歌小妹妹,哦,不,小師妹,南京歡迎你?!?/p>
青見的真名,叫晏明覃。
這是我去南京,青見來機場接我時,我以“第一次面基,怎么能不知道對方叫什么”為由,死皮賴臉問來的。他沒有說,反而鄭重地從包里掏出紙筆,寫了下來,但我還是讀錯了:“晏明覃(tan),好名字。”
他糾正道:“這個字不讀tan,而是讀。覃是我媽的姓。”
這個恩愛秀得太猝不及防,我忽然想起我爸媽貌合神離的關(guān)系,不由得羨慕地問他:“你爸媽感情好嗎?”
“好,我爸特別寵我媽,三十年來,她幾乎沒有下過廚,家務(wù)活我爸爸全包了,我時常覺得我是他們之間的電燈泡?!?/p>
“想不到世界上還有好男人?!?/p>
他有點得意:“怎么沒有,你不要一竿子打死一船人,你眼前這個就是?!?/p>
不知是不是太喜形于色、忘乎所以,我脫口而出:“好男人又怎樣,還不是被甩了?!?/p>
說完我就后悔了,但青見面色依舊,笑著轉(zhuǎn)移了話題:“走,我們?nèi)コ燥垺!?/p>
我們?nèi)チ绥姽臉歉浇患疑饣鸨呐E硼^。他為我點了一份七分熟的招牌黑椒牛排,自己點了一份全熟的。服務(wù)生真誠地建議他:“先生,我家黑椒牛排,七分熟是最嫩的,全熟的口感不好,容易柴?!?/p>
他笑著回:“我不喜歡吃帶血絲的東西,就要全熟的。”
服務(wù)生痛心疾首地走后,我問他:“既然你不喜歡,那干嗎要來吃牛排?”
他看了我一眼:“你不是說你最喜歡吃牛排嗎,既然你來我的地盤,我肯定要盡地主之誼?!?/p>
青見不較真的時候,一直是妥帖周到的,讓人有春風拂面的舒適感。但那一刻,我卻不希望他那么體貼,這讓我想起一句歇后語“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以前聊天時,我說起追我的同齡男生,覺得他們愚蠢又幼稚。青見說,凡事不要絕對化,現(xiàn)在你覺得討厭的,說不定以后會覺得可愛。
我斬釘截鐵地回他,不會,我以后的另一半一定要成熟,和我有共同話題。然后我又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過他,擇偶標準是怎樣的。他想了想說:“年紀大了,沒你們小女孩那么多幻想,現(xiàn)在我就想找一個本地的,年紀相仿,能踏實過日子的。”
青見時常說我們是忘年交,因為一開始他就沒有公平地將我放在可以發(fā)展的女人的位置上看待,而只是朋友。
我味同嚼蠟地吃著牛排,青見看出了我的情緒低落,逗我:“秦歌,我覺得我們的關(guān)系就像面前的兩盤牛排?!?/p>
我懨懨地配合他:“為什么?”
“過去是七分熟,現(xiàn)在是全熟?!?/p>
“……”
青見笑了,眼角疊出細細的褶,那是我們之間隔著的十年閱歷,生活,還有歲月。那時,我忽然衍生了一個念頭——哪怕他不知道我喜歡他,只要能經(jīng)常這樣看著他,也就很好了。
【4】
我還是和青見在一起了。
他帶我去見他朋友,在南京街頭隨處可見的大排檔里,酒杯碰撞在一起,都是喧囂塵世里的煙火氣。只要和青見在一起,哪怕是吃最廉價的小面,我都覺得是在享用盛宴。
那之后,我再也沒去吃過牛排。既然青見能為我屈就自己,那我也可以為他戒掉過往習慣。那三年里,我一點點將自己雕琢成契合他的模樣。
青見的朋友們頗有點自來熟,一杯酒下肚,就八卦兮兮地問我們到底是誰追的誰。
青見搶過了話:“當然是我追的秦歌?!?/p>
他的無微不至讓我很感動,但我也不是敢做不敢當?shù)娜?,灌了一口啤酒后說:“不是,是我追的他,我喜歡了他十年?!?/p>
從12歲到現(xiàn)在,從淺到深,由淡至濃。一片起哄聲里,青見也震驚了,以前我從未告訴過他這些。
我和青見的感情發(fā)生質(zhì)變,是在我大三那年的秋天。
棲霞山的楓葉紅了。有人發(fā)了一條消息:“和喜歡的人一起漫步林間賞金陵秋色,這是此刻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我被這句煽情的話打動了,于是打電話給青見,約他周末一起去棲霞山玩。
電話剛撥通,就聽到他那頭傳來嘈雜的人聲,我問他:“你在哪里?沒有上班嗎?”
青見的聲音比平時還要低沉沙啞一些,他沒休息好或喝了酒,聲音都會變成這樣。他說:“沒上班,我爸前幾天摔了一跤住院了,我在醫(yī)院已經(jīng)守了三天,現(xiàn)在在醫(yī)院外面的一家店給他買飯?!?
我驚詫:“叔叔生病了,你們還給他吃外食?!?/p>
他很無奈:“我也沒辦法啊,我只會煮泡面和番茄炒蛋,我媽更不用說了,讓她做飯,她能炸了廚房?!?他停頓了一下,“現(xiàn)在人特別多,你有什么要緊事嗎?沒有的話,等下我回給你?!?/p>
我忙回:“沒事,沒事,你先忙?!?/p>
掛斷電話,我百度了各種煲湯方法后,就到超市買了一個小電磁砂鍋煲,還有排骨等煲湯食材,回到宿舍熬了一下午。
晚飯時,我將熬好的排骨山藥湯送到醫(yī)院時,青見下巴差點沒有驚掉:“你竟然會做飯?”
“不會,我現(xiàn)學(xué)的。”我理直氣壯,青見表示很擔憂:“那能吃嗎?”
我哼笑:“你放心,我從小到大門門功課都是優(yōu)秀,學(xué)習能力很強,煲個湯根本難不倒我。”
青見表示不信。后來,晏叔叔住院那段時間,天天喝我送的各色湯水,胖了一圈。青見終于被我的廚藝所折服:“小師妹,你看起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沒想到還有這技能啊,認識你真是三生有幸。”
我和他貧嘴:“你爸有你這個兒子,真是不幸?!?/p>
晏叔叔出院后,我就成了晏家的座上賓,三不五時地受邀去晏叔叔家吃飯,直到吃了晏叔叔做的飯菜后,我才知道,為什么晏阿姨會成為四體不勤的“廚房殺手”。
晏叔叔年輕時當過廚師,我第一次吃他做的飯菜就被深深折服了,并明白了我煲湯的手藝和他比起來簡直是小兒科。
我毫無形象地大快朵頤時,卻被魚刺卡住了。喝醋、咽菜葉,各種偏方統(tǒng)統(tǒng)來一輪,魚刺依然穩(wěn)如泰山地卡在喉嚨里。
青見只得帶我去醫(yī)院,那個精神抖擻的老醫(yī)生,用鑷子將魚刺從我喉嚨里夾出來時,還在我眼前晃了晃。
“姑娘,東西再好吃,也要細嚼慢咽哪?!?/p>
一句話說得我面紅耳赤,青見卻笑了:“秦歌,沒想到你也會臉紅?!?/p>
【5】
離春節(jié)還有半個月,我收拾行囊準備回重慶時,接到了我媽的電話,言語一如往常充滿怨懟。她說,小歌,你爸爸真不是個東西。
那晚她花了兩個小時數(shù)落我爸爸的最新劣跡。那年我爸和她提了離婚,那時她才覺得如臨大敵。
我全程很冷漠,她沒有得到想象中的安慰,罵我沒心沒肺。她說:“我怎么命就這么苦呢!”
我冷笑:“這不是你自找的嗎?你不是已經(jīng)忍了十年,為什么現(xiàn)在又不能忍了?”然后,趁她愣怔之時,我說,“今年過年我不回來了?!北銙炝穗娫?。
我又想起了十年前,他們的感情第一次出現(xiàn)問題時,我媽選擇原諒了他開始,好像就注定了如今的結(jié)果。
那時,我對她說:“媽媽,你離婚吧,我跟著你。”
她抹著淚:“離婚了,我們要怎么生活?”
曾經(jīng)我媽媽也是名校畢業(yè)的知識女性,后來為了支持我爸爸的事業(yè),選擇在家洗手作羹湯,日復(fù)一日,她身上的傲氣被磨光,我爸成了她的主心骨。
她就這樣,丟失了自己。
后來,我日漸長大,類似問題并沒有消停,反而愈演愈烈,但在我媽身上,我只看到“麻木”兩個字。而我變得叛逆,也不再心疼她,甚至咄咄逼人地質(zhì)問她:“你就甘心這樣?”
“世上哪個男人不花心?而且我還愛他?!弊罱K她選擇了妥協(xié)。
我一度很困惑,什么才是愛情?
如果卑微的、喪失自我甚至畸形的忍受便是愛情,那我寧愿孤獨終老。很長一段時間,我墮落、暴躁,甚至放任自我。覺得世界上再沒什么能讓我得到安寧。
直到某一天,躺在床上,在黑暗里睜眼等天亮時,我隨意打開了一個平臺,聽到了一個低沉磁性的聲音,那一刻,我好像找到了久違的安寧。
但時隔多年,那恐懼又找上了我。
那晚,我如失戀的青見一樣,坐在江邊,一罐又一罐地喝酒。南京一月的風,吹在臉上,像倒刺刮裂開裸露的皮膚。
我喝得醉醺醺,跨過圍欄,張開雙手,任風洶涌,想象自己是一只船帆,或者是一只風箏,能飛向遠方。
在我沉浸在臆想中時,青見突然從身后抱住了我,將我拖到了安全的地方。他身上那股好聞的草木氣息,霎時沖掉了我的醉意。我眼神迷蒙地看著他,剛想說話,一個蓄滿怒意的巴掌落在了我臉上。
青見咬牙切齒地問我:“秦歌,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去尋死?!?/p>
我哭了。那一巴掌看似氣勢洶洶,落在臉上時,卻像溫柔的撫慰。
我抽泣著說:“我沒想死,我就想吹吹風。”青見很無語地看著我,陪著我坐在江邊,什么也沒再說。
等我發(fā)泄完后,終于感到一絲窘迫,試著緩解尷尬:“你是不是在我身上安定位追蹤器了,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你想得美,”他白了我一眼,“你喝得醉醺醺的,打了我的電話,又笑又叫讓我過來陪你喝酒?!?/p>
記憶出現(xiàn)了斷層,我不記得了。但腦補了一下那個畫面,饒是臉皮再厚,也不由得老臉一紅。
青見嘆息一聲:“說吧,怎么回事?”
“今年春節(jié),我無家可歸了。”
【6】
那年春節(jié),我被青見領(lǐng)回了家,和他家人一起過的節(jié)。
我第一次知道,青見一家看起來那么和睦,也有憂愁的難題——青見的終身大事,他已經(jīng)不小了,同齡人早結(jié)婚生子了。
青見經(jīng)不住念,吃完飯后,就以要帶我去廣場看煙花為由,溜了。
或許是煙火太絢爛迷人心智,也或許是酒壯俗人膽。在人潮洶涌的廣場上,滿耳都是煙花炸開的聲音。青見低下頭湊近我耳朵,想對我說什么時,我忽然飛快地在他唇上親了一下。
剎那,全世界都寂靜了。青見瞪大眼,好久才勉強扯了扯嘴角:“你喝多了吧?!?/p>
我本該順著他的話接下去,但那時,我卻選擇了破罐子破摔:“我沒有喝多,我一直很喜歡你?!?/p>
他愣怔了很久,說:“你還那么小,很容易錯認感情?!?
我深吸口氣:“我不小了。我喜歡你,晏明覃,不是對偶像崇拜的那種喜歡,也不是一時迷惑的那種喜歡,是想和你一輩子在一起的喜歡。我可以為了你留在南京,我也會為你成長,反正現(xiàn)在你沒女朋友,你可不可以考慮一下我?”
他被我赤裸的表白驚住了,嘴唇開合了幾次,都沒發(fā)出聲音。我繼續(xù)說,帶了委屈:“你不要再用年紀搪塞我了,我都沒嫌棄你三十好幾了,你憑什么嫌棄我?!?/p>
青見被我逗笑了,那笑不過一瞬,又沉了下去,帶著嚴肅和認真:“秦歌,你想清楚,不要后悔?!?/p>
我說:“不后悔!”
雖然那時我知道,他接受我,興許有千萬種理由,但唯獨不是因為喜歡我,但是,我可以等,等到他真正喜歡上我的那一天。
畢業(yè)后,我留在了南京。知道我的家庭狀況后,晏叔叔和晏阿姨對我很好,有時候搞得青見也醋意連天,直呼他是不是從垃圾桶里撿來的。
但我知道,他只是嘴上說說。在一起沒多久時,一次他去外地出差,怕我受委屈,走之前背著我一句一句交代晏阿姨,我喜歡吃什么,有什么喜好。他還說:“媽,秦歌在南京無親無故的,如果可以,你就將秦歌當親閨女看吧?!?/p>
就是這句話,讓我覺得此生非他不可。我甚至覺得青見也是真的喜歡我的。
那兩年里,我沒有回過重慶,南京成了我的家鄉(xiāng)。
從前和喜歡的人一起去棲霞山看紅楓的愿望,也得以實現(xiàn)。秋天里,他牽著我的手,慢慢走在山間密林里,在沒人的地方交換一個吻,那于我而言,便是最好的時光。
那兩年,青見的粉絲都怨聲載道,說青見出劇越來越少了,是不是有隱退的趨勢。我和蘋果一直都有聯(lián)系,蘋果痛心疾首地對我說:“男神是不是不接劇了,我感覺自己要哭死了?!?/p>
我回她:“不會的,他就是太忙了,只是接劇少了,不是不接了?!?/p>
她笑說:“秦歌,你臆想癥不輕啊,說得好像你在他身邊似的?!?/p>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回頭便看見青見戴著耳麥在錄音的側(cè)臉,幸福感油然而生。
青見35歲生日時,是他朋友們張羅著過的。飯桌上,大齡未婚男青年青見成了被拷問的對象,他們問青見準備什么時候結(jié)婚。
青見看了我一眼:“這個要問秦歌,只要她同意,我隨時奉陪?!?/p>
所有人的眼光聚集在我身上,我愣怔了許久,后知后覺才反應(yīng)過來,青見這是在隱晦地表示,愿意同我有個未來。
那天,青見喝多了,醉醺醺地去了廁所好久沒回來。我擔心,想去看看他,在走廊拐角處,忽然聽到他同他一個兄弟周弈在說話。
“明覃,秦歌今年也才24吧,你確定你和她以后不會有代溝或是矛盾?”
“誰談戀愛是一帆風順的,而且秦歌很好。”
周弈又說:“吳景和那個富二代分手了。前段時間,她還和我打聽你的消息,問我你還是單身嗎,我看得出來,她對你還是有感情的?!?/p>
青見沉默了,我不知道這沉默代表著什么,卻莫名地就讓我惴惴不安。
在這之前,我從未將自己同他的前女友比較過,但幸福唾手可及時,便畏懼了,畏懼我們的兩年,是否能比過他們的八年。
【7】
患得患失的情緒并沒維持多久,我就無暇再去多想。
那年,晏阿姨忽然暈倒,被醫(yī)院診斷為尿毒癥。前期治療,只手術(shù)費就花了一大筆錢,每周的透析,還有藥費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青見家雖衣食無憂,但也只是一般的工薪家庭。
晏叔叔一夕間白了頭,甚至張羅著賣房子,被青見拒絕了。他說,不能賣房,家沒了,人心就散了。
除了我16歲那年,青見參加過一次公眾活動,后來就再也沒有了。
以前我問過青見為什么,他說想要保持生活的私密性,他畢竟就是一個普通人,只想過普通生活,配音只是一項愛好,不想讓愛好凌駕在生活之上。
但晏阿姨生病后,為了賺錢,他開始大量接活動,周末時間幾乎全國到處飛。
不過半年時間,他就憔悴了很多,眼中銳氣被滄桑覆蓋。
青見曾和我提過分手。他說:“秦歌,尿毒癥是個無底洞,換腎需要一筆不小的費用,還有后期治療。我不想拖累你,你還年輕,不應(yīng)該跟著我受苦?!?/p>
我回了他兩個字:“休想!”
我很焦躁,想要青見不要為錢苦惱,想要他活得輕松一點,想要他露出從前那樣明朗的笑。那一刻,我想到了我那個有錢的爸爸。
這么多年,我第一次放下姿態(tài)給他打了電話,我爸很開心,聽我說完后,他說:“你帶他來給我看看?!?/p>
以前青見一直希望我不要作繭自縛,能原諒我的家人,也不要用上一輩的恩怨懲罰自己。我不肯,他也無可奈何。對于我這種方式的妥協(xié),他很憤怒,對我發(fā)了火:“現(xiàn)在的你,和你媽的委曲求全,有什么區(qū)別?”
一句話,直戳心臟。我還是笑著上前一步抱住他,我們依偎在一起的身體,像兩截腐朽的木頭:“但是我喜歡你啊,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p>
我和青見一起回了重慶。在我爸的新家,他已經(jīng)和我媽分居很長一段時間了。他打量了青見幾眼,目光落在了我身上,他問我:“你真的喜歡他?”
“喜歡,我要和他一輩子在一起?!?/p>
全程青見沒有說一句話,坐在我身邊,抓緊我的手,手背暴出青筋。
在我爸的要求下,我在重慶留了一個月,陪他演一場“父慈子孝”的戲碼。青見為了照顧晏阿姨,只留了三天,就飛回了南京。
走前,我那個破散的家湊在一起吃了頓飯。我媽問青見:“結(jié)婚以后,我希望你們能回重慶來發(fā)展?!?/p>
青見沉默了一瞬,說:“好,除了我爸媽,我并沒有多大掛念,秦歌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多甜蜜的話,最后卻成了笑話。
回南京那天,為了給青見一個驚喜,我沒有告訴他,悄悄去了電臺,卻見他和一個女人并肩走了出來??吹轿?,青見愣了一瞬,面上浮出一個淡淡的笑:“你怎么回來了?”
我沒有回答,女人先開口了:“你是秦歌吧,我叫吳景。”
這個名字,我曾不止一次聽過,從青見口里,從他朋友的口里。知道他們是多么相愛,又怎么因吳景的虛榮而分開。他們擁有太多我無法企及的回憶。
青見說過,他之所以叫青見,是因為吳景最喜歡的水果就是青見。他第一次參加動漫活動,也是為了用那筆出場費幫吳景買一款價格不菲的包,他對她那么好,她最后還是另尋高枝,離開了他。
對這個名字,我有種本能的厭惡,但依然笑著說:“吳小姐,你現(xiàn)在找我男朋友有什么事?”
吳景也在笑:“我覺得你可能搞錯了什么,現(xiàn)在明覃是我男朋友,從前我對不起他,現(xiàn)在我想要好好補償他,你能給他的,我一樣能給他?!?/p>
我看向青見,他回避了我的目光:“她說的是真的?!?/p>
“為什么?”
“我是男人,受不了你父母恩惠的施舍,我也有尊嚴的?!?/p>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你和她在一起,接受她的幫助,就能找回尊嚴了?”
他望著我,眼中無悲無喜:“不一樣,因為,我愛她?!?/p>
【8】
什么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讓人眷戀,難以割舍的地方。
我覺得我沒有故鄉(xiāng),無論是重慶的青山碧水,還是南京的風花雪月,都是我曾經(jīng)眷戀,后來想要逃離的地方。
和青見分手后,我離開了南京。我戒掉了許多習慣,包括聽青見的廣播劇。但通過蘋果的講述,我知道青見成了各大活動的常見嘉賓。
青見的名聲大不如從前低調(diào)神秘的時候,有人說他想錢想瘋了,也有人說他忘了初心。就連忠實擁躉蘋果也有幾分失望,她說:“秦歌,我真失望啊,還好你脫粉了?!?/p>
曾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對他也是失望的,他怎么會變成那種我最鄙視的,三心二意,對愛情不忠的人?
直到我想起了一些舊事,學(xué)會將心比心,才漸漸釋懷。
我爸曾對我說:“小歌,我希望你不要怪爸爸追求新生活,我和你媽媽早就沒感情了,但是不管怎么樣,你永遠都是我的女兒?!?/p>
那時為了尋得幫助,我強忍著反胃點頭,惡心得無以復(fù)加。那么面對我爸媽的處處刁難,以及他們語氣中的輕視和高人一等,他作為一個男人,不能忍受,也可以理解了。
所以我原諒了他。
但我唯一不能原諒的是,他愛我,不如愛吳景多,這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替代品。
我媽沒和我爸離婚,就那么不死不活地過著各自的生活。偶爾我會回重慶看她。
她越來越蒼老麻木,卻總試圖介紹她朋友的兒子給我。一次我發(fā)了火,她指著我大罵:“你是不是還忘不掉那個姓晏的,他有什么好的?還好你爸當初看不上他的家世,讓他離開你,不然現(xiàn)在的你和他一樣都是一攤爛泥?!?/p>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你說什么?”
我媽沒再說下去了,其實不需再多說,我都明白了。
我又去了南京,在青見家樓下等了一天。最后在昏暗燈光里,看見他牽著一個陌生女人走了過來,他們沒注意站在角落的我,一起走進了我曾無數(shù)次走過的狹窄樓梯間里。
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意識到,這個世界,又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后來,我聽蘋果說,青見發(fā)微博說退圈。我登錄了多年不用的微博,他的微博被清空了,只留下了一條最新聲明:
我要結(jié)婚了,為了照顧好家庭,我決定退出網(wǎng)配圈,感謝大家多年來的支持,后會有期。
那條微博,我看了很久,像看盡了過往年歲。我又想起那年我站在青見面前,對他說:“晏明覃,我永遠不會原諒你?!?/p>
他一動不動,面上的笑,在我模糊的眼底,像是碎片,在流逝,在墜落,在毀滅。
他輕輕說:“我們就這樣吧?!?/p>
再后來,有人挖出昔日網(wǎng)配大神青見在電臺工作,他過往主持過的節(jié)目全被粉絲扒了出來。
其中有一段,是他和另一個女DJ一起主持的深夜情感節(jié)目,女主持人問他:“你覺得什么時刻最刻骨?”
他回:“失去?!?/p>
女DJ又問:“可以說說嗎?”
他猶豫了一會兒:“我曾經(jīng)愛過一個人,后來親手把她推開了?!?/p>
女DJ夸張道:“為什么???”
他說:“曾經(jīng)以為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我可以忍受所有。但我卻不希望她為了我變成她最不喜歡的樣子,我怕愛情消磨光后,她會后悔當初的決定,會怪我、恨我,那不如放開她,讓她過自己想要的生活?!?/p>
我又記起了遙遠的往事。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時,他讀的是一首詩文,叫《相忘于江湖》。那時我昏昏欲睡,倏然一道低沉嗓音傳入耳膜,猶如細小的電流躥過骨血,又如冬去春回后的第一個朝暮。
一個低沉男聲在讀:“隔一程山水,你是我不能回去的原鄉(xiāng),與我坐望于光陰的兩岸?!?/p>
相忘于江湖,我們的故事,在開始那一秒,似乎就撰寫好了結(jié)局。
唯獨昨日,像風像雨,又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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