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靜——張愛玲的弟弟，在《我的姐姐張愛玲》里寫道：
這門親事很快就說定了。1934年夏天在禮查飯店（今上海大廈附近）訂婚，半年后就在華安大樓（現(xiàn)在的金門大酒店）結(jié)婚。
“這門親事”訂婚、結(jié)婚的主角，是張志沂、孫用蕃，張愛玲的生父、繼母。
這回，我們主要說他們。
張志沂、孫用蕃1934年訂婚之地——禮查飯店
左建筑為華安大樓，現(xiàn)在的金門大酒店
（來源：上海錦江金門大酒店）
01
張志沂
舊時代的船票
沒能踏上新世界的彼岸
張愛玲是個真貴族。這個真，表現(xiàn)為她流淌著三代貴族的血液。
先說曾祖父張印塘，他是李鴻章的親密戰(zhàn)友，曾任安徽按察史。
要說這安徽按察史，可是正三品，約相當于現(xiàn)在的安徽省檢察院檢察長+司法廳廳長+公安廳廳長。太平天國時期，李鴻章于1853年返回安徽辦團練，與張印塘共患難。
再說祖父張佩綸，他是李鴻章的親家，“清流派”，晚清名臣。
1888年4月底，李鴻章賞識張佩綸，囑其與他女兒李經(jīng)躊（菊耦）訂婚。張佩綸夫婦，生有一對子女，兒子張志沂（也稱張廷重、張廷眾），女兒張茂淵。
最后說張志沂，張愛玲的父親。
張志沂一生娶過兩任妻子，1915年娶了黃翼升的孫女黃素瓊，共育有一子一女，女兒即張愛玲，以及兒子張子靜。
左起：張茂淵、張志潛、張志沂合影
（來源網(wǎng)絡(luò)）
黃素瓊的爺爺黃翼升，不是吃素的，那可是戰(zhàn)神。
1862—1868年，黃翼升與李鴻章，合力攻克蘇州、嘉定、無錫、上海等地。1864 年剿滅太平天國后，他們又轉(zhuǎn)戰(zhàn)江蘇、山東、河南等省，剿除捻軍起義，曾任首任長江水師提督。
然而，即便有李鴻章的標簽，也沒能挽救得了張志沂與黃素瓊的婚姻。1930年，他們離婚了。
黃素瓊，張愛玲的生母，這位英文叫“Yvone”，也叫黃逸梵的新時代女性，后來去了新加坡，加工鱷魚皮，制造手袋、腰帶等皮件出售。再后來，黃素瓊把最后的遺產(chǎn)，一個皮箱的古董，送給了女兒張愛玲。
縱觀張愛玲父親張志沂的一生，筆者認為，他手持舊時代“頭等艙”的船票，卻沒能踏上新世界的彼岸。
毫不客氣地講，張志沂作為那時家族CEO，胡亂揮霍，沉湎享受，沒有一點商業(yè)基因，硬生生把一手“王炸”，打成了家底敗光、人生涼涼的慘狀。
1923年，因分家，張志沂幸得豐厚遺產(chǎn)，“全國各地有19處房產(chǎn)”。
可這個浪蕩公子，飄了。賭錢，養(yǎng)姨太太，吸大煙。心還是孩子的心智。
有一種悲哀，叫張志沂打工。
他一生只干過兩次短暫的正式工作∶
第一份工作，是 1923年到1928年春在津浦鐵路局做英文秘書，后因自己的聲名狼藉及失去靠山，丟掉了工作。
1929年，張茂淵、張志沂爭家族遺產(chǎn)，一地雞毛
（來源：《申報》1929年5月12日）
第二份工作，是1934 年在日本住友銀行上海分行做英文秘書。1937年'八一三'事變后，他怕在日本銀行做事被人誤為漢奸，主動辭職。
張志沂也想開辟財源，他曾創(chuàng)業(yè)過，可惜，那不過是“馬桶里的風暴”，終究提不上臺面：
1937年張志沂離開住友銀行后，曾與兩位同事合資，開一家錢莊。后因他在錢莊透支成為空頭股東，從而導(dǎo)致錢莊拆伙。
1948年，他不聽勸告，孤注一擲，賣掉上海最后的房產(chǎn)，把得到的美金和黃金全換成金圓券，結(jié)果趕上1948 年國民政府時期的通貨膨脹，被割韭菜，換來一堆廢紙。
1949年，張志沂搬進了上海江蘇路285弄28號——由亭子間加蓋的14平方米客廳里，直到1953 年因肺病去世，在靜安公墓火化。
也許，身為父親張志沂，他一生最成功的作品，就是他女兒，名滿天下的傳奇女作家張愛玲。
1909年3月18日，張志沂給哥哥張志潛寫信，時年十二歲（來源：姜鳴︱張愛玲父親張志沂的童年信札）
張志沂成年后的手跡
（來源：姜鳴︱張愛玲父親張志沂的童年信札）
02
孫用蕃
心懷委屈人生凄涼
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
1934年，張志沂娶了第二任妻子孫用蕃，也就是在禮查飯店、華安飯店（金門大酒店）與張訂婚、結(jié)婚的女主角。她是張愛玲的繼母。
孫用蕃的家境，也不一般。
她老爸，叫孫寶琦，曾任職民國北京政府國務(wù)總理等。
筆者覺得，孫寶琦像棵巨大的桑樹，生殖力驚人，扎根頑強。他有5房太太，共有8個女兒，16個兒女。
來源：陶方宣著. 張愛玲的閨房 經(jīng)典插圖版[M]. 2014
到了晚年，孫寶琦這棵“大桑樹”，經(jīng)濟拮據(jù)。精明的老孫，盡量把女兒們許配給權(quán)貴之家，你看：
長女孫用慧，嫁盛恩頤（盛宣懷的第四子）；
次女孫用智，嫁載倫（慶親王奕劻的第五子）；
三女嫁大學(xué)士王文韶之孫；
四女孫用履，嫁入大臣寶熙家；
五女嫁袁克齊（袁世凱的第七子）；
七女孫用藩，嫁張志沂（張佩綸之子)，成為張愛玲繼母；
八女嫁天津國華銀行經(jīng)理崔氏。
孫用慧與孫用蕃（左）
（來源：《張愛玲城市地圖》，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淳子著）
公允說，孫家姐妹花里，孫用蕃的容貌和才華，都不輸?shù)?。孫的朋友圈，是趙四小姐、陸小曼等，好多位名媛，都是民國男生朝夕夢想的女神。
要說孫用蕃有缺陷的話，同陸小曼一樣，吸食鴉片。這點和張志沂，絕配。可就這一點，卻是張愛玲痛恨的，也許在愛玲心中，后母孫用蕃如同陸小曼，是一個外表艷麗，如同罌粟的女子。
然而，饒是孫用藩家境顯赫，在張愛玲的文學(xué)字典里，她卻是一個惡毒后母的符號。
張志沂、孫用蕃在金門飯店正式舉辦婚禮時，張愛玲恨恨寫道：
“我父親要結(jié)婚了。姑姑初次告訴我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陽臺上。我哭了，因為看過太多的關(guān)于后母的小說，萬沒想到會應(yīng)在我身上。我只有一個迫切的感覺：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件事發(fā)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鐵欄桿上，我必定把她從陽臺上推下去，一了百了?！?/strong>
在“張迷”心中，那一回，后母孫用蕃，用一個耳光打跑了張愛玲，似乎變得無可饒恕。
筆者在瀏覽相關(guān)資料后，厚道講，后母孫用蕃對張愛玲并無狠毒之說。
面對14歲已到青春期的張愛玲，孫用蕃也想搞好關(guān)系，特意帶了兩箱自己的舊衣服送給愛玲穿，孫乃富貴人家出身，相必那些料子都是上等的。
可天生愛美的張愛玲哪稀罕這些？要知道，9歲的她在拿到人生第一筆稿費時，會花費5塊錢，買1支丹祺（Tangee）口紅。這兩箱舊衣服，對張愛玲來說，是施舍，是侮辱。
孫用蕃這個舉措，加深了張愛玲的怨恨，她在《童言無忌》里，寫到：
“有一個時期在繼母治下生活著，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的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jīng)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
你看，“黯紅”、“碎牛肉”、“凍瘡的疤”，這些重口味的詞，竟被張愛玲用在后母身上。
甚至在《小團圓》里，張愛玲如此腹黑后媽：
翠花從娘家?guī)碓S多舊衣物給九莉穿，領(lǐng)口發(fā)了毛的棉呢長袍，一件又一件，永遠穿不完。
其實，孫用蕃也覺得委屈。她的理想郎君，對標的是閨蜜陸小曼，似乎只有徐志摩這樣的風流才俊，才配得上。
然而，雖為豪門之后，現(xiàn)實是家道中落，自己又是31歲的“高齡”，張志沂雖是“二婚”，名聲不佳，可繼承著祖輩殷實的產(chǎn)業(yè)，故被人托媒嫁到此地。
最難堪的是，自己又染上煙癮，開銷巨大，身無安全感，否則她也不用嫁給張志沂做繼室，更不用做兩個孩子的后母。
張愛玲一輩子沒原諒孫用蕃。在1986年得知繼母的死訊時，她平靜如水。
倒是孫用蕃，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看明白了很多事。
孫用蕃說∶
'張愛玲成了著名作家，如果是受了我的刺激，那倒也不是壞事，惡名罵聲沖著我來，我八十多歲的人了，只要無愧于心，外界的惡名我認了，一切都無所謂的。'
孫用蕃的晚年生活，孤苦凄清，蝸居于江蘇路285弄一間10平方米的亭子間，這原屬于大律師吳凱聲的家。
為省錢，孫用蕃和鄰居合用一個保姆。'文革'中，當愛倫——她是吳凱聲的太太，是后來知名主持人楊瀾所嫁的吳征先生的奶奶，在老房子里與孫用蕃再度相逢時，她有點不敢認了∶
孫用蕃當時白內(nèi)障，接近半盲，五官都移位了。她走路的姿勢也變了，像一只斷腳蟹，也沒有人扶著。
晚年孫用蕃（來源：陶方宣著. 張愛玲的閨房 經(jīng)典插圖版[M]. 2014)
孫用蕃死在1986年。
火葬場收尸的三輪摩托開來，旁邊車斗，像棺材。只有一個女人在哭，她是孫用蕃與鄰居合用的那位仆傭。
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
03
華安飯店丨金門大酒店
張愛玲的上海酒店地理
華安飯店（曾經(jīng)的華僑飯店，現(xiàn)在的金門大酒店）、禮查飯店（現(xiàn)在的浦江飯店）、偉達飯店（已拆除）、華懋公寓（現(xiàn)在的錦江飯店北樓），這幾家，主要是張愛玲的上海酒店地圖。
筆者主要說1934年張志沂、孫用蕃的結(jié)婚之地——華安飯店（華安大樓）。
原華安飯店，如今的金門大酒店
（來源：上海錦江金門大酒店）
華安飯店所在的華安大樓，源頭是華安合群保險公司，由上海本地人呂岳泉（南匯人）所創(chuàng)辦。
華安大樓于1926年5月落成，1926年5月26日遷入辦公，同年10月10日中午十二時舉行新樓落成典禮，當時地址是靜安寺路104號，如今的南京西路108號。
大樓由哈沙德洋行設(shè)計，由江裕記營造廠承建，主要體現(xiàn)為新古典主義建筑風格，原為八層，后加一層成九層，高38.16米，平面呈工字形。
門前數(shù)根大理石鑿成的高大石柱，氣勢恢弘。最凸出的，是屋頂9米高的鐘樓，餾金圓頂，光彩奪目。內(nèi)部裝修十分別致華麗。大樓建成后，三至七層是華安飯店，有客房一百二十多間。
飯店走廊現(xiàn)狀（來源：上海錦江金門大酒店）
當年的華安飯店，氣派富麗，又是黃金地段，很多華人顯貴，把婚宴訂在此處。1934年，張志沂、孫用蕃結(jié)婚場地，設(shè)在此處，是恰當?shù)模?4歲的張愛玲來飯店，參加了父親和繼母的婚禮。
華安飯店對外廣告
（《申報》1932年8月7日）
1939年香港華僑租下華安，改為金門大酒店。
金門大酒店對外廣告（《申報》1940年12月30日）
由上海錦江金門大酒店提供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在樓下辟設(shè)芷江廳，以紀念日侵華軍在芷江向中國軍隊呈投降書。據(jù)上海錦江金門大酒店楊書記介紹，1945年秋，著名抗日名將張靈甫與王玉齡小姐，在金門大酒店舉行婚禮。
金門大酒店對外廣告
（《申報》1946年5月18日）
1958年改名華僑飯店。
1992年恢復(fù)“金門大酒店”老名。
04
生命的疼丨傳奇
張愛玲的戀父情節(jié)
張愛玲（來源網(wǎng)絡(luò)）
成名后的張愛玲，是個“印鈔機”。
她的《傳奇》廣告，占據(jù)《申報》醒目位置，連1949年3月新上映的《太太萬歲》，也要一定要掛上“張愛玲編劇”這個抬頭，她簡直是如今吳京沈騰“百億帝”一般的存在。
張愛玲《傳奇》廣告
（《申報》1944年8月21日 ）
可張愛玲心中永遠有顆“朱砂痣”，就是父親。
父母離異，生母黃逸梵的離開，長久和繼母孫用蕃為敵，這給張愛玲帶來巨大的焦灼，尤其童年父愛的缺失，使有戀父情結(jié)的張愛玲，她作品里，多是單親家庭，背后都有一個糟糕的男人形象：
《茉莉香片》中的聶傳慶，4歲沒了母親，長大后，性格扭曲，自卑敏感，變成了“巨嬰”。
《花凋》中的鄭先生，一枚失敗的父親，“雖然也知道醇酒、婦人和鴉片，心還是孩子的心”，只想售賣女兒去變現(xiàn)，，最終蛻化為“酒精缸里泡著的孩尸”。
《多少恨》中虞家茵的父親，他不愛自己的親生女兒，甚至連尊重都沒有，完全被塑造成一個渣男浪子。
再回到張愛玲的現(xiàn)實世界，她的戀父情結(jié)也同樣表現(xiàn)在婚姻上。
23 歲的張愛玲，遇到38歲的胡蘭成，從認識到結(jié)婚用了八個月。
36 歲的張愛玲，遇到六十多歲的賴雅，從認識到結(jié)婚是6個月。
這兩樁婚姻中，主動方都是張愛玲。
有個說法，張愛玲的戀父情結(jié)，也投射在胡適身上，兩人足足差了29歲。
也許，也正是戀父情結(jié)，張愛玲的作品里，有種沉甸甸的荒涼孤寂感，這也成就了張愛玲的傳奇人生。
好吧，生命自顧自走過去了。
參考：
張愛玲的閨房 經(jīng)典插圖版，陶方宣，[M]. 2014
所有孤獨都光芒萬丈 張愛玲的2020，石若軒， [M]. 2018
張愛玲城市地圖，淳子，[M]. 2010
淺析張愛玲作品中的單親家庭，張娟娟
華安大樓的人和事，吳志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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