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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明 | 從 “應和” 到 “靈韻”:憂郁的理想所催生的美學經(jīng)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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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08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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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童明,西安翻譯學院特聘教授,加州州立大學洛杉磯分校英語系教授,主要研究領域包括西方文論、歐洲現(xiàn)代文學、美國現(xiàn)當代文學、流散文學。

童明  教授

從 “應和” 到 “靈韻”:

憂郁的理想所催生的美學經(jīng)驗

本文發(fā)表在《外國文學研究》2022年第4期,經(jīng)期刊與作者授權由 “外國文學文藝研究” 微信公眾號推出。


摘要:波德萊爾在《惡之花》和《巴黎的憂郁》等詩篇中展示了 “應和” 與 “憂郁的理想” 的關聯(lián);本雅明則在解讀波德萊爾詩作的基礎上,形成以美學經(jīng)驗抵御現(xiàn)代異化的理論,并以 “靈韻” 作為這個美學經(jīng)驗的符號。本雅明的 “靈韻” 在物我相通的 “應和” 中補充了內(nèi)心時間的維度,海德格爾和博爾赫斯則進一步闡述了藝術中的第四維度。本雅明在《論波德萊爾若干母題》中所論及的波德萊爾、孟福特、柏格森、普魯斯特、梵樂西等現(xiàn)代哲學家和藝術家,都屬于敘述這個美學經(jīng)驗的陣列。波德萊爾的 “應和”、本雅明的 “靈韻”、藝術中的第四維度、抗衡異化的美學經(jīng)驗,暗暗應和著 “栩栩然胡蝶也,蘧蘧然周也” 的莊周夢蝶。由此可見,世界的文明體系異中有通,不約而“通”。

關鍵詞:《惡之花》;《巴黎的憂郁》;應和;靈韻;現(xiàn)代美學


 一、詩意中的物我相通

中國文化不乏物我相通互換的喻說,如 “人看花,花看人。人看花,人到花里去;花看人,花到人里來”。而此類喻說中唯莊周夢蝶最為震撼人心,見于《齊物篇》篇尾:“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莊子92)。譯成白話:某晚莊周夢見變成一只翩翩飛舞的蝴蝶,好不快活,渾然不知自己是莊周。忽然間醒來,驚喜發(fā)現(xiàn)自己是莊周。不知是莊周夢見自己是蝴蝶,還是蝴蝶夢見自己是莊周?

“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意思是:莊周和蝴蝶、物和我,本來有區(qū)別,但其界限在夢里消解了,物我相通而融為一體?!拔铩?,指人類以外的世界,所謂客觀?!拔摇保溉说淖晕乙庾R,所謂主觀。莊子的夢里,“物”以栩栩然的蝴蝶出現(xiàn),仿佛來自彼岸,帶著花叢的芳香,而“莊周”比喻主觀,代表所有 “我” 的意識,我們都是莊周,都可能走入此夢。

《齊物論》還提到:“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莊子85)。大覺即大清醒,大悲觀生發(fā)的大浪漫,明知物我有區(qū)別,也要讓原本不交集的物我相通。這個夢的美學意義,用尼采(Fredrick Nietzsche)現(xiàn)代哲學語言或許說得更清楚:“在主觀和客觀這樣兩個截然不同的領域之間,沒有因果關系,沒有對錯,沒有意義存在;兩者之間無非是一種美學關系,換言之,是一種意味深長的轉(zhuǎn)換——結結巴巴譯成完全陌生的語言——如此的轉(zhuǎn)換,需要詩意盎然、創(chuàng)意自由的媒介空間和媒介力” (Nietzsche 456b)。物我之間沒有因果聯(lián)系,因而有別,使之發(fā)生關聯(lián)的夢是“大覺”之后的夢,是詩學意義的夢:人類因不自由而渴望大自由,需要一種 “詩意盎然、創(chuàng)意自由瀟灑的媒介力”,把夢想譯成一種陌生的語言。莊周夢蝶,正是這樣的譯文。隔了時空,莊子和尼采都渴望大自由,以夢想、詩意的逍遙游來拓展人類的精神空間。人類如此形成并積累美學經(jīng)驗,于是有了文學史、藝術史、文化史和其他的歷史。

二、波德萊爾:作為美學概念的

“應和”

莊周夢蝶暫且不提,我們來了解一個純西方的概念:“應和” (correspondence)。這個詞在不同語境有不盡相同的涵義。柏拉圖在《理想國》中用這個詞,表示人的理性靈魂與觀念世界之間的吻合。18世紀,瑞典人伊曼紐爾·斯維登堡(Emanuel Swedenborg, 1688―1772)重提 “應和” 概念。①斯維登堡筆下的 “應和”,指精神現(xiàn)實和自然現(xiàn)實之間、心理現(xiàn)實和物理現(xiàn)實之間的對應。與尼采的看法不同,斯維登堡認為這種應和是因果關系,即:與人的心靈相應和的有一個超驗的實體,是為神。斯維登堡的 “應和” 是個神學概念。

作為法國象征主義詩學概念的 “應和”,雖有神秘主義色彩,卻是美學概念,可在19世紀法國詩人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的現(xiàn)代詩里一探究竟。散文詩《藝術家的懺悔》(《巴黎的憂郁》之三)有此一段,試譯如下:
 

目光沉浸在天和海的遼闊之間,是何等的快樂!那樣的孤寂和沉靜,無比貞潔的藍色!地平線上一葉顫栗的小帆船,細小而孤絕,模擬著我這無可救藥的生存,海浪用單調(diào)的曲調(diào)伴奏,如此種種的一切通過了我在思想,或者說我通過了它們在思想(因為在廣闊的遐想中自我很快遺失);我說它們在思想,是像音樂和畫面那樣在思想,不靠巧言詭辯,也不靠邏輯的推理。(Paris Spleen 3)

 
這段詩直白地詮釋了波德萊爾的 “應和”。天海一線的遼闊和寂靜,貞潔無比的藍色,一葉顫栗的小帆船,單調(diào)的海浪曲調(diào),這些 “物” 如同有靈,通過我在思想,而我也通過它們在思想,“此之謂物化”,此之謂 “應和”。“應和” 也發(fā)生在詩意的夢里,在 “廣闊的暇想中自我很快遺失”。波德萊爾的物我相通,是美學關系。

《惡之花》有一首詩,標題就是《應和》(《惡之花》之四),可視為波德萊爾對 “應和” 的定義(法英雙語版的The Flowers of Evil 28-31)。詩的第一段:“自然是座神殿,那里活著的柱子/時時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語;/當人在那里行走,穿過象征的森林,/森林用親切的眼光注視著人” (The Flowers of Evil 28)。人的情感顯現(xiàn)在自然對人的注視之中,神秘而奇特。在波德萊爾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中,“應和”往往和聯(lián)覺(synaesthesia)并用,亦即聽覺、視覺、嗅覺、味覺、觸覺、直覺相互滲透,“芳香、色彩、音響彼此呼應”,組成 “幽昧而深邃的統(tǒng)一體” (une ténébreuse et profonde unité) (詩的第二段)。漢語的 “通感” 疑似譯自 “聯(lián)覺”,但 “聯(lián)覺” 或 “通感” 并不完全是 “應和” 的概念。

三、城市浪子:憂郁的理想

波德萊爾詩中的 “應和”,與 “浪子” “理想” 和 “憂郁” 等母題密切相關。

波德萊爾在他的詩里隱去自己的身份,藏匿在城市 “浪子” (fl?neur)的面具后面。法語詞fl?neur本來的意思,指城市里閑散的步行者(an idle walker in the city)。不過,在19世紀歐洲的城市書寫和文學作品中,這個 “浪子” 成為文學人物,不再是無所事事的浪子,而是一個有情懷有思想的藝術家浪子。②“浪子” 有一個近義詞:dandysme,可譯為 “浪子性格”。??拢∕ichel Foucault)重新思考現(xiàn)代性時,以波德萊爾的 “浪子性格” 為比喻,認為現(xiàn)代性應定義為主體永不止息的自我創(chuàng)造。③

波德萊爾筆下的浪子頗有性格:他在人群中(人群,crowd,是現(xiàn)代城市的轉(zhuǎn)喻)游蕩觀察,在 “惡” (mal)的病態(tài)中尋找靈感和詩趣;他主張平等自由的現(xiàn)代價值,在平凡的人和事中發(fā)現(xiàn)高貴;他敏感,富有同理心,好打抱不平;他不能忍受奴顏婢膝的言行,他為人性的失落而苦悶;他勇于行動,卻時常失態(tài)得令人啼笑皆非。

浪子最重要的性格特征,是他追求 “理想” 鍥而不舍,而理想在現(xiàn)實中時時受挫,挫折感轉(zhuǎn)化為 “憂郁”(spleen);理想和憂郁如影隨形,可戲稱為 “憂郁的理想”。憂郁的理想是波德萊爾現(xiàn)代抒情詩的一道風景線?;\統(tǒng)而言,“理想” 指對美的渴望,在不同詩歌的語境中,又衍生對公正良善的認同、對生命意義的渴望、對永恒的向往等意思?,F(xiàn)代世界里,“理想” 不是缺失就是缺席,浪子為此時時憂郁?!皯汀?中的永恒,標志 “理想” 的存在,或暗示 “理想” 沒有被現(xiàn)代生活吞噬。

這里的 “憂郁” 并非通常意義的憂郁,而是悲憫、痛苦、蔑視、勇氣、憤怒的凝聚,相當于漢語的“不爽”。憂郁,因為理想和現(xiàn)實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憂郁,又是為了搭建通往理想之橋。因理想而起的憂郁,在觸及純靈的一瞬間,一行波德萊爾渾然而成。憂郁是理想的表達,理想是憂郁的藉慰,宛如賦格音樂中相互追逐的母題。

作為詩形式的 “憂郁”,有時是一個情感周期。在這個周期里,“厭倦” (ennui)是憂郁的前奏,厭倦引路,憂郁漸強,達到高潮。在波德萊爾的詩學語匯里,“厭倦” 具有愛倫·坡故事里那種難以忍受的特質(zhì);浪子感受到現(xiàn)代生活的虛無單調(diào),感受到生命中的 “惡”,厭倦如困獸出籠,厭倦越來越強烈,于是憂郁爆發(fā),爆發(fā)之強,脾氣之壞,幾乎無法緩解。發(fā)脾氣無異于浪子的誓言:我絕不放棄對理想的向往和追求。

“理想” 作為 “憂郁” 的對位聲部存在,或隱或顯。有時,憂郁以惡作劇的情節(jié)出現(xiàn),帶來震撼或詼諧,意在提醒何為理想;有時,憂郁爆發(fā)后,喚起對理想的期望,平和收尾;有時,理想作為主旋律占據(jù)大部分的詩篇,到結尾才出現(xiàn)憂郁;有時,整篇的詩都是理想的抒情,淡淡的筆調(diào)指向憂郁的潛流。理想的主題明朗時,往往是憂郁被暫時忘卻,是 “忘卻式沉浸于此刻的永恒(a forgetful immersion in the timeless now)” (The Flowers of Evil 28)。

在英文中,spleen的基本語義是 “脾臟”,譯為 “憂郁” 只能傳達這個詞的部份意思。在西方文化的觀念里,“脾臟” 主管精神、勇氣、憂郁、憤怒、怨恨。波德萊爾用這個字,有憂郁通常的涵義,也有畫家戈亞(Francisco Goya, 1746―1828)表現(xiàn)的那種不快、無助、怨恨,乃至壞情緒魔鬼式的爆發(fā),給人一種 “出惡氣” 的強烈感受。詩化的 “憂郁” 還有形上的意義。浪子對痛苦近乎冷酷的承受,他的無助和苦悶,透出中世紀天主教藝術品那種神韻氣質(zhì)。痛苦的浪子像受傷的天鵝,心里的震顫宛如天鵝雙翼的震顫,想振翅高飛,卻無奈展不開沉重的羽翼。受憂郁的理想驅(qū)使,浪子面對現(xiàn)實的 “惡” 使性子、發(fā)脾氣,在透露的是理想的彼岸性。發(fā)脾氣能抵達如此境界,首推波德萊爾。

憂郁的理想,是波德萊爾的詩形式、情感形式、精神形式。應該補充的是,憂郁和理想的雙重性,也是歷史和永恒的雙重性。波德萊爾在《現(xiàn)代生活的畫家》一文中說:美或藝術的現(xiàn)代性,兼有歷史性和永恒性的雙重特點(“The Painter of Modern Life” 302)。所謂歷史性,指稍縱即逝的當下生活,正在發(fā)生的歷史,包括其中種種的 “惡”,這些是美不可或缺的材料;而永恒性,指超越歷史的理想,相對于稍縱即逝的時間。缺失了永恒也沒有藝術。不妨想象這種雙重性是一個拱形,拱形的兩個半邊各自脆弱,合為一體是堅固的建筑結構。
四、本雅明:靈韻的消逝和復得

本雅明(Walter Benjamin, 1892―1940)畢生在思考現(xiàn)代化和現(xiàn)代性的問題。在此思考中,波德萊爾的現(xiàn)代抒情詩和19世紀巴黎的歷史始終是重要的主題和索引。本雅明提出 “靈韻”(aura)在現(xiàn)代世界的消逝以及復得的可能,顯然受到波德萊爾的啟示。某種意義上,本雅明將波德萊爾 “憂郁的理想” 譯成哲學性的語言。本雅明的理論也出自 “憂郁的理想”:包含著 “應和” 的 “靈韻” 也指向理想;理想的弱減和消逝是憂郁之因。波德萊爾的詩,遇 “惡” 必不爽,即刻爆發(fā)。本雅明做哲學理論的表述,則步步為營,引經(jīng)據(jù)典,緩緩道來。兩人都強烈渴望一種看似不合時宜的經(jīng)驗,即超越機械時間、物我相通的靈性經(jīng)驗。

理論概念的論述,可分明示和暗示。有時候,暗示比明示更有力。本雅明談 “靈韻”,明示和暗示兼而有之。《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品》一文是明示。通常的看法,把此文當作本雅明為 “靈韻” 下定義的唯一文本,而忽略了其他的作品。如《論波德萊爾的若干母題》(后文稱《若干母題》)看似不以 “靈韻” 為重點,卻在一個清晰的思路中,深化了 “靈韻” 的內(nèi)涵。鑒于《若干母題》清楚揭示了本雅明和波德萊爾之間的承繼,我們暫略去對《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品》的討論,而以《若干母題》為重點文本在此展開。

《若干母題》覆蓋面廣,行文交錯曲折,初讀感覺艱澀。細讀之下,一條主題線清晰可見,即以布爾喬亞文化為特征的現(xiàn)代化生活,產(chǎn)生了使人異化的經(jīng)驗結構,而現(xiàn)代藝術和哲學家,包括波德萊爾,始終在探討一種抵御異化的美學經(jīng)驗結構,期冀人性中真善美的失而復得。本雅明在《若干母題》用 “真實的經(jīng)驗” (true experience)一語,指的就是美學經(jīng)驗。

循本雅明的思路,我們先問:什么是現(xiàn)代異化?異化經(jīng)驗的結構又是什么?題目很大,不妨從 “時間” 切入?,F(xiàn)代的重要特征之一是機器(當下是數(shù)字化科技)日益成為人類感知經(jīng)驗的媒介。換言之,我們?nèi)找嬉蕾嚈C械媒介而不是靠自身的直覺來感知生活。在這個話題上,孟福特(Lewis Mumford)見解獨到,他認為:“鐘表,而不是蒸氣機,才是現(xiàn)代工業(yè)時代的關鍵機器” (Mumford 14)。機械鐘表出現(xiàn)之前,人們對時間的觀念,主要是人生種種經(jīng)驗的排列。出現(xiàn)機械鐘表之后,時間就不再被看作是“ 一系列的經(jīng)驗,而是秒、分、小時的集結”,抽象的時間成為 “生存的新媒介” (Mumford 17)。

現(xiàn)代社會里,時間即金錢;時間像金錢一樣被分割成單位,社會和個人的生活被這些時間單位所界定、控制、奴役?,F(xiàn)代眾生在尋找價值和意義時,習慣在物質(zhì)和金錢中尋找,在機械的時間中尋找,在淹沒個性的大眾文化中尋找。在這些強大的習慣勢力面前,本來與生命價值密切相關的美學感知,亦即不借助機械媒體的感知,反而被輕蔑和忽視。人的“靈韻”黯然失色。

當蕓蕓眾生以工業(yè)的標準、以淹沒個性的大眾化文化(massi?ed culture)傾向為目標,而不再把實現(xiàn)內(nèi)在創(chuàng)造力當作生存目標,異化就發(fā)生了。馬克思所討論的異化,指 “自我異化” (self-estrangement),指人開始異化于 “人的屬性” (species-being);現(xiàn)代人(工人)被過多的勞作耗盡精力,而無余力實現(xiàn)自我創(chuàng)造,于是,“動物變成了人,人變成了動物” (“The animal becomes human and the human becomes animal”) (Marx 403)。按浪漫主義的說法,人內(nèi)心的 “神性” 暗淡了。

現(xiàn)代文化以資本和消費為主色,引領這一文化的是布爾喬亞的習性。19世紀以來,歐洲文化對新興的 “布爾喬亞” 一直持批評的看法。因為這種批評多出自美學判斷,“布爾喬亞” 一詞并非等同政治經(jīng)濟概念的 “資產(chǎn)階級”,也不完全等同美國人時興的 “中產(chǎn)階級”。布爾喬亞是得了不會審美這種絕癥的人群,他們在美學判斷之下原形畢露。

布爾喬亞習慣于金錢被鐘表分割的生活,并視之為生活的目的,并不在意培養(yǎng)內(nèi)心的經(jīng)驗,離美學經(jīng)驗越來越遠。本雅明這樣描述他們:“意志力和注意力的集中不是他們的長處;他們所偏愛的是感官的享受;他們所熟悉的是扼殺興趣和接受能力那種 '憂郁’ 情調(diào)” (Benjamin 155)。抒情詩人波德萊爾遇到了難題:布爾喬亞是不懂抒情詩的一群,卻偏偏是現(xiàn)代社會主要的讀者群。這可如何是好?他的策略,既拉攏又諷刺,既勸告又斥責?!稅褐ā返牡谝皇自姟吨伦x者》針對布爾喬亞而寫,最后一行因艾略特在《荒原》里引用而廣為流傳:“Hypocrite lecteur,—mon semblable, —mon frère!” (“虛偽的讀者啊,和我何其相似,我的兄弟!”) (The Flowers of Evil 18)。

本雅明指出,異化經(jīng)驗結構vs美學經(jīng)驗結構,分別以兩種截然相反的 “憂郁” 和 “震驚”(shock)為特征。布爾喬亞也 “憂郁”,但出自對生命本質(zhì)的無動于衷,其 “厭倦”(ennui)緣于無所事事。以波德萊爾為代表的現(xiàn)代抒情詩人,針對布爾喬亞的 “憂郁” 而 “憂郁”,以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 “震驚”,反擊布爾喬亞只有感官刺激的 “震驚”。現(xiàn)代抒情詩人以其特有的 “憂郁的理想” 揮灑詩句,關注內(nèi)心時間,對抗鐘表時間。這兩種經(jīng)驗結構,針尖對麥芒。

“美學” 從詞源上講,是人自身的感知(sensory perception)和敏感(susceptibility)。美學經(jīng)驗,是從感知到感悟的經(jīng)驗,從愉悅到智慧的經(jīng)驗。本雅明提出aura,為這種發(fā)乎人的靈性、不依賴機械媒介的美學經(jīng)驗,再賦予一個符號。aura原指人自身的光暈,本雅明的用法攜帶這個基因,產(chǎn)生了更豐富的內(nèi)涵。現(xiàn)有的譯法有 “靈光” “神韻” “靈韻” 等等。本文用 “靈韻”,取靈魂的光韻之意?!绊崱?比 “光” 更有詩意,況且靈魂里的光和韻本是一體。

簡而論之,在本雅明的語境里,“靈韻” 是美學經(jīng)驗即 “真實經(jīng)驗” 的符號縮語。關于這個概念,漢森(Miriam Bratu Hansen)做了深入研究,將它歸結為兩點:“靈韻可理解為 '空間和時間的奇妙編織:無論多近(或者,無論感覺事物有多近),都會有一種獨特的距離感(幻影、似曾相識感)’;靈韻可理解為一種感知形式,可 '賦予’ 某種現(xiàn)象 '回眸看我們的能力’,能張開眼睛或 '仰目凝注’”。④由感知到感悟的美學經(jīng)驗,是早期照相機或其他機械記錄所無法替代的。上述定義的第一點,指 “靈韻” 是擺脫了機械時間的內(nèi)心時間,在觀物時的既有距離又似曾相識的感覺;在波德萊爾詩中,這種感覺是處于以 “永恒” 為君主的夢境;第二點,就是物我相通的 “應和”。這兩點相互關聯(lián),是為同一夢。我們感覺這是神秘主義,或許因為現(xiàn)代人已不能確定靈魂的寓所何在,時時處于失魂落魄的尷尬。

本雅明的《若干母題》談波德萊爾,不止于波德萊爾。波德萊爾的 “靈韻” 是本雅明筆下的現(xiàn)代美學經(jīng)驗的一部分、一個索引。本雅明之長,能將思想的碎片在神秘路徑上聚合。除了波德萊爾之外,他在《若干母題》中還提到魏爾倫、蘭波、海涅、柏克森、普魯斯特、弗洛伊德、梵樂西、雨果、馬克思、恩格斯、愛倫·坡等,將 “靈韻” 為符號的現(xiàn)代美學經(jīng)驗擴大到現(xiàn)代社會的各個層面。正因為《若個母題》開闊了抵抗異化的美學經(jīng)驗的視野,我認為此文是對 “靈韻” 更清晰的闡述。
由于本雅明《若干母題》的重點是闡述美學經(jīng)驗,代表美學經(jīng)驗的 “靈韻” 這個關鍵詞只偶爾提及,如第十一節(jié)之首?!度舾赡割}》中闡述的 “靈韻” 正是前述的兩點:物體能夠 “回眸看我們”,即物我相通的 “應和”;“應和” 所處的夢境,描繪為一個超越機械時間的內(nèi)心時間維度。

本雅明在《若干母題》中說:“應和是記憶的資料——不是歷史的資料,而是前歷史(prehistory)的資料” (Benjamin 182)。我們記憶里的“前歷史”往往會被某個物激活,睹物生情。這里所說的 “前歷史” 不限于弗洛伊德強調(diào)的傷痛,還包括值得擁有的感動。不過,“靈韻” 的片刻所喚醒的內(nèi)心時間不僅喚起 “前歷史”,還有對 “后歷史” 的預見。這種體驗,可意會不可言說。

海德格爾看到梵高一幅畫,一雙松開了鞋帶的舊皮鞋,從這雙鞋的 “物性”  (thingness)想到其 “功用” (equipment quality),進而想到鞋和大地的關聯(lián),想到鞋的主人,一名農(nóng)婦,在寒風凜冽的冬日艱難行走在田埂上。他說:“每個人都熟悉(這雙鞋)” (“Everyone is acquainted with them”) (Heidegger 32)。不同意海德格爾做此聯(lián)想的學者,或許忽略了這是專屬于海德格爾和舊皮鞋的一刻,是海德格爾和這雙鞋之間的物我相通:海德格爾通過舊皮鞋在思想,舊皮鞋通過海德格爾在思想。至于這雙鞋是否屬于那個農(nóng)婦不應該是爭論的要點。這雙鞋引發(fā)了物我相通的 “應和”,海德格爾在其中看到了一段 “前歷史”,這才是 “每個人都熟悉” 的感覺。

如波德萊爾所言,物我相通的意境中,“(物)通過了我在思想,或者說我通過(物)在思想……我說(物)在思想,是像音樂和畫面那樣在思想,不靠巧言詭辯,也不靠邏輯的推理” (Paris Spleen 3)。我通過物、物通過我的這種 “思想”,屬于內(nèi)心時間。

正常情況下,人和人的眼神相遇會有某種回饋。不僅如此,本雅明還說:人在觀看物體時,會把眼神的一部分留在物體上;紀念碑或繪畫名作被眾多的仰慕者常年觀看,仿佛透過一層薄薄的面紗,回饋仰慕的觀看者。本雅明采用的例子,不宜做刻板的理解。美學感知和機械媒介的感知,根本區(qū)別在于離人性的近和遠。早期的照相機鏡頭不會 “回眸”,不會把人的眼神回饋給人。當代有些攝影作品克服了這種缺陷,獲得某種靈韻效果(auratic effects)。現(xiàn)代世界里,人和人之間也未必就一定有靈韻的應和。在波德萊爾的詩里,現(xiàn)代城市里的許多人,眼神被沉重的自我保護蒙上霧障,不會和他人的眼神互動,不僅物我不通,人和人也不通。

本雅明引用梵樂西(Paul Valery)的話:“如果你說,'在這里我看見了什么什么物體’,那并不能建立起我和物之間的對等關系……但是在夢里卻有這樣的對等。我看見的物體正像我看它們那樣看著我” (Benjamin 188-189)。為說明詩意的夢境是內(nèi)心時間,本雅明還提及,柏格森(Henri Bergson, 1859—1941)提出durée(綿延時間),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看重的 “非自愿的記憶” (involuntary memory),都是在回憶中記起了 “前歷史”(人性的時間),皆以尋覓失卻的美學感知而匯集生命之流,重拾永恒的體驗。柏克森和普魯斯特都從波德萊爾那里獲得了靈感。

波德萊爾將新的抒情詩置于 “憂郁的理想” 的氛圍中,他意欲喚醒的 “真實經(jīng)驗”,還包括了法國人對舊巴黎即被奧斯曼 “現(xiàn)代化” 之前的巴黎那種更人性的市民社會的回憶。波德萊爾的散文詩《雙重的房間》(《巴黎的憂郁》之五),可加深我們對上述兩點的理解:物我相通的 “應和”,發(fā)生在內(nèi)心時間或曰綿延時間的夢境;應和以此抗衡機械鐘表的時間,抗衡異化的生活。

所謂 “雙重房間”,其實是同一個房間,因為兩種不同的感受,分別以理想和憂郁的領地顯現(xiàn)。在詩篇的起首,詩人仿佛進入 “一個夢,一間真正的心靈之臥房……心靈躺在懶散之中沐浴,水中散發(fā)出欲望和惋惜的芳香……(家具)像是在做夢,猶如植物和礦物被賦予了某種夢游式的生命”;這里,“不再有分,不再有秒!時間已經(jīng)消失!是 '永恒’ 在統(tǒng)治,歡樂的永恒!”突然,門口一聲沉重的敲擊,夢幻的天堂消失,詩人看到還在自己的貧民窟居所,到處是灰塵,空氣中散著愁苦的酸味,“時間又出現(xiàn)了;時間是至高的君王,跟著這個糟老頭的是他所有的隨從:回憶、悔恨、痙攣、恐懼、痛苦、惡夢、憤怒都回來了……每一秒的時間都抬高嗓音,從鐘表中沖出來說:'我是生活,不可忍受的、無情的生活!’” (Paris Spleen 5-7)房間的雙重性,形成鐘表時間和綿延時間的強烈對照:“應和”,理想的境地,詩化的意境,是永恒或綿延時間的領地。所謂靈韻,即回歸靈魂,回歸對永恒的感悟,在詩中這一點顯而易見。

五、內(nèi)心時間:靈韻的第四維度

三維空間加時間,即為四維時空。作為物理形式,四維時空很難體驗,而作為意識形式卻隨時可顯現(xiàn)。本雅明的 “靈韻” 在波德萊爾的 “應和” 中看似添加了內(nèi)心時間,但這個 “加” 并非本雅明的獨創(chuàng),而是他對美學經(jīng)驗的歸納。

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1986)寫過《駁斥時間的新論》一文。文章開始,博爾赫斯連續(xù)引用了幾位唯心哲學家的論點,似乎很嚴肅地提出:時間應該被否定。博爾赫斯此文不可當作學術論文讀。如果能看到博爾赫斯輕蔑機械時間是擺出的架勢,還有一點堂吉格德的意味,就不難欣賞他的好玩和浪漫了。

博爾赫斯有個假說:某個個體或許有可能與另一個時空的某個個體,在思想和行為上完全吻合;這種吻合如果重復不斷地出現(xiàn),那么,我們就有理由依此否定機械的、直線的時間。正是在這篇文章里,博爾赫斯碰巧引用了莊周夢蝶來闡述他形上的道理:既然兩個個體可以跨越時空而呼應,直線的時間是沒有的,有的只是 “永恒的返復” (eternal recurrence of the same)。這是個自古希臘延續(xù)至今的神秘命題,莎士比亞、叔本華、尼采、博爾赫斯等,都將此舊話重提。博爾赫斯是這樣說的:

在中國,莊周之夢已成為比喻;我們不妨想象,莊子的讀者多到無窮無盡,其中有一人做夢,先夢見他是蝴蝶,后又夢見他是莊周。我們想想看,是否有這樣一個并非不可能的幾率,此人的夢不差分毫地重復了大師(莊周)的夢。這樣的假設一旦成立,我們再問:這些相吻合的片刻是否一模一樣?某個單一條件如果可以重復,所謂存在世界歷史的迷思豈不是不攻自破,被證明并沒有這樣的歷史?(Borges 61)

這番高論是否聽起來荒唐?博爾赫斯這里對 “夢” 的論述雖在意料之外,卻在人性的情理之中。就人性而言,我們對時間的不可逆轉(zhuǎn)自然心生恐懼而要否定它。博爾赫斯是在代表我們所有人否定機械線性時間,并試以永恒的返復取代線性時間和歷史。他既浪漫又可愛。

莊子要作逍遙游,博爾赫斯要否定時間,都出自 “大覺”;對于每個人,時間向前走,是從生到死的必然。文章結束時,博爾赫斯筆鋒一轉(zhuǎn),作清醒而勇敢的告白:“時間是鑄成我的材料。時間是一條河,將我順水沖走,而我就是那河流;時間是一只虎,把我咬得血肉模糊,而我就是那只虎;時間是烈火,將我吞噬燃盡,而我就是那烈火??上О?,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可惜啊,我只是博爾赫斯而已” (Borges 64)。

波德萊爾的 “應和”、本雅明的 “靈韻”、藝術中的第四維度、抗衡異化的美學經(jīng)驗,暗暗應和著 “栩栩然胡蝶也,蘧蘧然周也” 的莊周夢蝶。我們驚喜,不是出自某某文明的中心論,更不是要荒謬地佐證西方文明發(fā)源于華夏。我們驚喜,是因為看到:世界的文明體系各異,卻異中有通,不約而同,不約而 “通”,“通” 時彷佛 “通靈”!華夏古文明的遺產(chǎn),需要做出新的解釋使之現(xiàn)代化,否則我們難以繼承祖宗的遺產(chǎn)。這是我們應有的謙卑和愧疚。莊子、波德萊爾、本雅明、博爾赫斯,都有一種懷鄉(xiāng)的情懷,但那絕非是鄉(xiāng)愿。人類詩意的故鄉(xiāng),遠,在彼岸,近,在心靈。是為 “靈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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