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童明 教授
從 “應和” 到 “靈韻”:
憂郁的理想所催生的美學經(jīng)驗
摘要:波德萊爾在《惡之花》和《巴黎的憂郁》等詩篇中展示了 “應和” 與 “憂郁的理想” 的關聯(lián);本雅明則在解讀波德萊爾詩作的基礎上,形成以美學經(jīng)驗抵御現(xiàn)代異化的理論,并以 “靈韻” 作為這個美學經(jīng)驗的符號。本雅明的 “靈韻” 在物我相通的 “應和” 中補充了內(nèi)心時間的維度,海德格爾和博爾赫斯則進一步闡述了藝術中的第四維度。本雅明在《論波德萊爾若干母題》中所論及的波德萊爾、孟福特、柏格森、普魯斯特、梵樂西等現(xiàn)代哲學家和藝術家,都屬于敘述這個美學經(jīng)驗的陣列。波德萊爾的 “應和”、本雅明的 “靈韻”、藝術中的第四維度、抗衡異化的美學經(jīng)驗,暗暗應和著 “栩栩然胡蝶也,蘧蘧然周也” 的莊周夢蝶。由此可見,世界的文明體系異中有通,不約而“通”。
關鍵詞:《惡之花》;《巴黎的憂郁》;應和;靈韻;現(xiàn)代美學
一、詩意中的物我相通
中國文化不乏物我相通互換的喻說,如 “人看花,花看人。人看花,人到花里去;花看人,花到人里來”。而此類喻說中唯莊周夢蝶最為震撼人心,見于《齊物篇》篇尾:“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莊子92)。譯成白話:某晚莊周夢見變成一只翩翩飛舞的蝴蝶,好不快活,渾然不知自己是莊周。忽然間醒來,驚喜發(fā)現(xiàn)自己是莊周。不知是莊周夢見自己是蝴蝶,還是蝴蝶夢見自己是莊周?
二、波德萊爾:作為美學概念的
“應和”
莊周夢蝶暫且不提,我們來了解一個純西方的概念:“應和” (correspondence)。這個詞在不同語境有不盡相同的涵義。柏拉圖在《理想國》中用這個詞,表示人的理性靈魂與觀念世界之間的吻合。18世紀,瑞典人伊曼紐爾·斯維登堡(Emanuel Swedenborg, 1688―1772)重提 “應和” 概念。①斯維登堡筆下的 “應和”,指精神現(xiàn)實和自然現(xiàn)實之間、心理現(xiàn)實和物理現(xiàn)實之間的對應。與尼采的看法不同,斯維登堡認為這種應和是因果關系,即:與人的心靈相應和的有一個超驗的實體,是為神。斯維登堡的 “應和” 是個神學概念。
目光沉浸在天和海的遼闊之間,是何等的快樂!那樣的孤寂和沉靜,無比貞潔的藍色!地平線上一葉顫栗的小帆船,細小而孤絕,模擬著我這無可救藥的生存,海浪用單調(diào)的曲調(diào)伴奏,如此種種的一切通過了我在思想,或者說我通過了它們在思想(因為在廣闊的遐想中自我很快遺失);我說它們在思想,是像音樂和畫面那樣在思想,不靠巧言詭辯,也不靠邏輯的推理。(Paris Spleen 3)
三、城市浪子:憂郁的理想
波德萊爾詩中的 “應和”,與 “浪子” “理想” 和 “憂郁” 等母題密切相關。
本雅明(Walter Benjamin, 1892―1940)畢生在思考現(xiàn)代化和現(xiàn)代性的問題。在此思考中,波德萊爾的現(xiàn)代抒情詩和19世紀巴黎的歷史始終是重要的主題和索引。本雅明提出 “靈韻”(aura)在現(xiàn)代世界的消逝以及復得的可能,顯然受到波德萊爾的啟示。某種意義上,本雅明將波德萊爾 “憂郁的理想” 譯成哲學性的語言。本雅明的理論也出自 “憂郁的理想”:包含著 “應和” 的 “靈韻” 也指向理想;理想的弱減和消逝是憂郁之因。波德萊爾的詩,遇 “惡” 必不爽,即刻爆發(fā)。本雅明做哲學理論的表述,則步步為營,引經(jīng)據(jù)典,緩緩道來。兩人都強烈渴望一種看似不合時宜的經(jīng)驗,即超越機械時間、物我相通的靈性經(jīng)驗。
五、內(nèi)心時間:靈韻的第四維度
三維空間加時間,即為四維時空。作為物理形式,四維時空很難體驗,而作為意識形式卻隨時可顯現(xiàn)。本雅明的 “靈韻” 在波德萊爾的 “應和” 中看似添加了內(nèi)心時間,但這個 “加” 并非本雅明的獨創(chuàng),而是他對美學經(jīng)驗的歸納。
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1986)寫過《駁斥時間的新論》一文。文章開始,博爾赫斯連續(xù)引用了幾位唯心哲學家的論點,似乎很嚴肅地提出:時間應該被否定。博爾赫斯此文不可當作學術論文讀。如果能看到博爾赫斯輕蔑機械時間是擺出的架勢,還有一點堂吉格德的意味,就不難欣賞他的好玩和浪漫了。
博爾赫斯有個假說:某個個體或許有可能與另一個時空的某個個體,在思想和行為上完全吻合;這種吻合如果重復不斷地出現(xiàn),那么,我們就有理由依此否定機械的、直線的時間。正是在這篇文章里,博爾赫斯碰巧引用了莊周夢蝶來闡述他形上的道理:既然兩個個體可以跨越時空而呼應,直線的時間是沒有的,有的只是 “永恒的返復” (eternal recurrence of the same)。這是個自古希臘延續(xù)至今的神秘命題,莎士比亞、叔本華、尼采、博爾赫斯等,都將此舊話重提。博爾赫斯是這樣說的:
這番高論是否聽起來荒唐?博爾赫斯這里對 “夢” 的論述雖在意料之外,卻在人性的情理之中。就人性而言,我們對時間的不可逆轉(zhuǎn)自然心生恐懼而要否定它。博爾赫斯是在代表我們所有人否定機械線性時間,并試以永恒的返復取代線性時間和歷史。他既浪漫又可愛。
莊子要作逍遙游,博爾赫斯要否定時間,都出自 “大覺”;對于每個人,時間向前走,是從生到死的必然。文章結束時,博爾赫斯筆鋒一轉(zhuǎn),作清醒而勇敢的告白:“時間是鑄成我的材料。時間是一條河,將我順水沖走,而我就是那河流;時間是一只虎,把我咬得血肉模糊,而我就是那只虎;時間是烈火,將我吞噬燃盡,而我就是那烈火??上О?,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可惜啊,我只是博爾赫斯而已” (Borges 64)。
波德萊爾的 “應和”、本雅明的 “靈韻”、藝術中的第四維度、抗衡異化的美學經(jīng)驗,暗暗應和著 “栩栩然胡蝶也,蘧蘧然周也” 的莊周夢蝶。我們驚喜,不是出自某某文明的中心論,更不是要荒謬地佐證西方文明發(fā)源于華夏。我們驚喜,是因為看到:世界的文明體系各異,卻異中有通,不約而同,不約而 “通”,“通” 時彷佛 “通靈”!華夏古文明的遺產(chǎn),需要做出新的解釋使之現(xiàn)代化,否則我們難以繼承祖宗的遺產(chǎn)。這是我們應有的謙卑和愧疚。莊子、波德萊爾、本雅明、博爾赫斯,都有一種懷鄉(xiāng)的情懷,但那絕非是鄉(xiāng)愿。人類詩意的故鄉(xiāng),遠,在彼岸,近,在心靈。是為 “靈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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