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墨子是中國人,但如果要為他作一幅肖像,一定是西方的油畫最為合適。
不是淡雅的水墨,不是輕快的水彩,就用粗質(zhì)畫布,濃烈的顏料,勾勒出一個俠客的背影——他或許不會喜歡這類帶有強烈個人主義的角色——然而后世的有識者不能不作這般聯(lián)想,比起一個哲學(xué)家,他確乎更像俠客。
讀武俠小說時念念不忘者,是金庸筆下的那個鐵匠,成天價坐在爐火邊,沉默寡言,只顧哼哧哼哧拉著風(fēng)箱,偶爾咳嗽兩聲,膚色黝黑,手足間長滿了老繭。然而國家危亡之際,他即刻便能收拾起一切,準(zhǔn)備獻出自己全部的力量乃至生命。
面對楊過的疑問:“以我一人之力,有甚么用?”鐵匠也只是答:“一人之力雖微,眾人之力就強了。倘若人人都如公子這等想法,還有誰肯出力以抗異族入侵?”
像啊,真是太像了!墨子的性格正是如此,他不是那種踏風(fēng)而行的瀟灑劍俠,風(fēng)流倜儻四字更跟他挨不上邊。他光頭赤腳,胼手胝足,穿一身粗布衣服,踽踽獨行,身軀里卻藏有莫大力量,這是一個苦行僧式的俠客。
墨子
墨子不大去想“天下皆醉我獨醒”的悲哀,如果是他遇到那位唱著“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的漁父,他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會是如何讓“皓皓之白”離絕“世俗之塵埃”,而會是,在這世俗塵埃中,要如何做才能把水澄清。
不是沒有朋友對他提出異議:現(xiàn)在普天下的人都不肯行義,只有你在忙碌,又是何苦?他回答說:一個家庭里有十個兒子,其中九個都不肯種地,剩下的一個就只能更加努力的耕作,否則這個家庭要如何撐得下去呢?
這平平淡淡的話里,豈非蘊涵著極度的悲壯?
墨子悲絲
他這樣想,也這樣做。楚國要攻打宋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魯班在為楚國制造攻城用的武器。他聽說后立刻趕往楚國,不停歇的走了十天十夜。在楚王面前層層設(shè)喻,說明不該攻打宋國的道理。
楚王說,魯班已經(jīng)造好云梯啦!墨子神色不動,坐下來與這位巧手的工匠用模型打了一場攻守戰(zhàn),魯班次次都輸,最后近乎賭氣的說,我知道有一個辦法能贏你——可是,我不說。
墨子當(dāng)時一定長聲大笑:我知道你的辦法——可是,我也不說。楚王好奇起來,墨子才回答:這位魯班以為天下只有我一個能贏了他,把我殺了,就可以了??伤恢?,我的三百個學(xué)生已經(jīng)在宋國城頭等著了,他們個個都會我的本事!言下之意是,你要殺,就盡管殺去。
許是被墨子的氣勢震撼,楚王放棄了攻打宋國的想法。
而墨子呢,既然完成使命,也就踏上歸途。恰恰是路過宋國時,大雨滂沱,沾滿泥濘落湯雞一樣的墨子到城下躲雨,宋國負責(zé)守門的官員不愿接納他,重新把他趕到大雨中。
呵!這是多么的可笑,又是多么的無奈??!然而若重新來過,想必墨子仍然要跋涉那十日十夜,不惜付出生命,來阻止一次戰(zhàn)爭。在道義面前,他是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像羽毛一樣輕了。
魯墨論戰(zhàn)
孟子說的殺身取義,在這里被墨子實實在在地履行了。在那時,墨家與儒家并列為顯學(xué),有“非儒即墨”之稱。墨子還曾經(jīng)在儒門中學(xué)習(xí),但他越學(xué)越覺得煩悶,索性當(dāng)了儒門的叛徒!
墨子當(dāng)過牧童,學(xué)過木工,能感同身受的痛苦都來自于平民階層??纯此闹埽?dāng)人們饑不得食,寒不得衣,他們又該如何顧及儒家的禮樂俎豆?當(dāng)人們拼了命才能湊來一口薄棺安葬去世的父親,休息一天就面臨著餓死的命運,他們又該如何遵守儒家厚葬守孝的制度?他只有叛出師門,振臂一呼,站到了儒家的對面。
儒家可以有治世出,亂世隱的明哲保身,道家可以有視功名為塵土的高逸,墨子卻無論如何都要奔波跋涉——他,是要在貴族手中為百姓爭一點余糧,在帝王將相的歷史里給小民博一縷微光!
魯墨論義
(楚、越兩國經(jīng)常在長江上進行船戰(zhàn),越國憑著水勢,屢次打敗楚國。魯班南游到楚國之后,幫助制造船戰(zhàn)用的鉤鑲等先進武器,楚國因此戰(zhàn)勝了越國。魯班向墨子夸贊鉤鑲,墨子說:“我義的鉤鑲,勝過你船戰(zhàn)的鉤鑲。因為講義可以互敬互愛互利,講戰(zhàn)造成互相殘殺。)
墨子所有的理念都立足在這一點上。對金字塔尖的人來說,想到戰(zhàn)爭如同想到棋局,可那些站在底層的,想到戰(zhàn)爭就得想到身上化膿長蛆的傷口,家里音訊隔絕的親人。因此他提非攻,提止戰(zhàn)。要達到目的,光有舌頭不行,因此他和他的徒眾,個個都有打仗的真本事。先秦諸子里,墨家人是不屑于空說理論,而汲汲于“實務(wù)”“工巧”的。
儒家說,父為子隱,子為父隱,是直道——的確是直道,是符合自然本性的直道??赡涌吹搅诉@套理論里蘊藏的巨大的不公,他極不愿讓這種不公隱藏在貴族世界的華麗羽翼下。他針鋒相對地提出“兼愛”,兼相愛,交相利,博愛世間,多少有些理想主義的味道,可是真好。
墨子救鄭
(魯陽文君準(zhǔn)備攻打鄭國,墨子聽到消息立即勸阻。文君說:“先生為什么阻止我進攻鄭國呢?我這是順應(yīng)上天的意志。”墨子說:“鄭國人殘殺其君主,上天已經(jīng)給了懲罰,使它三年不順。而你又要進攻鄭國,說是順天之意,這好比鄰人懲罰他的壞兒子,你也舉棍跟著打,說是順其父之意,這不是十分荒謬嗎?”魯陽文君遂停止侵鄭。)
受他學(xué)說所感召,墨子有許多門徒,這個小集團是墨子政治理念的縮影。他們自苦到了極致,以賢能為標(biāo)準(zhǔn)選出領(lǐng)導(dǎo):巨子。這似乎有些民主味道,然而不——整個集團都是絕對服從于巨子的,下一任巨子則由上一任巨子指定。他們出外為官,要把俸祿交到集體作為公用,如果任職時做出有違墨家理念的事,即被召回。
這些門徒——該怎么說呢?他們紀律嚴明,赴湯蹈火,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墨家巨子孟勝替人守城,眼看城破,他派出兩位弟子傳遞巨子之位后,就與一百八十多位墨家信徒死于城頭,而派出的弟子傳遞完消息,也回去自殺殉葬。他們不像是學(xué)生,倒像是一支軍隊,一個政黨,乃至一種宗教。
令人驚愕,又在情理之中??v觀中國歷史,起于平民,為平民爭利益的團體莫不如此,微弱的力量,必須擰成一股堅硬的繩索才能起到作用。而這往往又會走到另一個極端。
賢人當(dāng)位,其他人只要同心同德的服從,賢人要向誰負責(zé)?墨子歸于天,大眾充滿敬畏的天!代表服從的箭頭一層層指過,最后停留的地方何其飄渺?
子禽求教
(子禽向老師請教:“多說話有好處嗎?”墨子答道:“癩蛤蟆和青蛙,白天晚上叫個不停,叫得口干舌燥,也沒有人去聽它的。你看那雄雞,在黎明按時啼叫,天下皆為振動,人們早早都起來了。所以,多說話有什么好處呢?重要的是,話要說得切合時機。”)
巨子腹朜的兒子殺人,連國王都要求赦免,腹朜卻執(zhí)意遵守墨者之法,殺了這個獨生子,犯法是大事,這固然是堅持正義。那么,推而論之,小事總也會有不符合“正義理念”之處,父子兄弟為此相窺伺的社會,難道就不會讓人心寒么?
矛盾也罷,悖論也罷,墨子與墨家人就這樣毅然走過,看到他們,總能讓人生起由衷的感動。
墨子寫過一段自白:為了不愿意天下人挨餓,我曾想去種地,可得到的糧食不夠天下人分。為著不愿意天下人挨凍,我想去紡織,可得到的布不夠天下人穿。最后的最后,我也只能四處游說,憑借思想去拯救天下。這便是這位平民之俠真真切切的心愿。
時間的車輪滾滾向前,秦漢以后,上層社會終于徹底離棄了墨子,“墨學(xué)塵邈終古”。然而歷史也終會記得,墨家人那黑黝黝的皮膚,是土地的顏色,他們血管里的血液奔騰流過,一如大江大河在土地上蜿蜒而行,直延伸到看不見盡頭的遠方。
琴曲·墨子悲絲
《墨子悲絲》,又名《墨子悲歌》,相傳為墨子所作。墨子見人染絲,素白之絲,染于蒼則蒼,染于黃則黃,而人性亦是如此,因此感懷。樂曲反映了墨子對世人隨波逐流,失去本來面目的哀傷。此曲為廣陵琴派大曲之一,音調(diào)悠揚,意切情悲。
演奏:吳文光
【版權(quán)聲明】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