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華
最近看電視連續(xù)劇《清平樂》,仿佛回到了北宋,北宋的文化與美學可謂巔峰。這個劇也加深了我對“太平宰相”晏殊的了解,《清平樂》講述宋朝皇帝仁宗的一生,由王凱主演。晏殊是宋仁宗趙禎的老師,戲份也不少。飾演晏殊的是喻恩泰,和我心目中晏殊的氣質很接近,他的表演也好。
北宋的政治家大多是文學家,而且多與晏殊有關,或直接或間接都是他的門生。他的學生包括歐陽修、王安石、蘇舜欽;晏殊比范仲淹小一兩歲,但晏殊出道早,所以在輩分上,他也是范仲淹的老師。晏殊還舉薦了梅堯臣,而梅后來成了蘇東坡的老師;蘇東坡蘇子由兄弟則又是歐陽修所選拔的。你看看,北宋文壇多是晏殊的“徒子徒孫”。晏殊(991-1055),字同叔,臨川(今屬江西)人,少年時即以神童應召,賜同進士出身,后一直官運亨通,做到宰相。晏殊其人,在政治上并無建樹,但在文學上自有他的地位。文如其人,一點不假。晏殊為人圓融,沒有鋒芒,官場的險惡消磨了他的棱角。他和范仲淹性格截然不同,但兩人卻是好友,可見晏殊為人之玲瓏、氣度之寬大。這一性格也影響到他的文學,他的詞亦圓融、平淡、克制,絕不一味糾纏、執(zhí)著到底,他懂得回心轉意、適可而止。他敏銳多慮,哀而不傷。詩詞自有分工,兩者互補,詞將詩不易、不愿、不許表達的私情,換一種方式傳遞出來?!半m小詞,大雅存焉。”
我特別喜歡晏殊的幾句詞:“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是的,這就是晏殊!他放下“我執(zhí)”,不去空想那些抓不到手的東西,退而求其次,珍惜眼前的人和事(哪怕不是最滿意的)。劉攽《中山詩話》說晏殊“尤喜江南馮延巳歌辭,其所自作,亦不減延巳?!蹦咸岂T延巳的詞不同晏殊,有一股子決絕的執(zhí)著,盤旋郁結,莽莽蒼蒼,他的詞是:“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标淌怆m喜馮詞,但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不適合寫這類詞,故另辟蹊徑。晏殊克制有克制的好,馮延巳悲愴有悲愴的好。馮延巳的詞,引發(fā)近代王國維寫出了:“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晏殊詞,文字簡樸,試看《浣溪沙》一首:“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據(jù)吳處厚《青箱雜記》載,晏殊曾嘲笑別人寫的“富貴曲”實為“乞兒相”。他這么說自有他的道理,真正的富貴不是堆砌詞藻、遍身綾羅、滿頭珠翠,富貴是一種氣象,甚至可以用清簡去展示這種氣象。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出“三境”之說,被后世總結為“治學三境界”,而晏殊的“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成為其中的第一境也。王國維又說:“《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蓖鯂S把晏殊的詞句與《詩經》中的名篇相提并論,足見他多么看重晏殊。
晏殊一生雖順利,但晚年還是遭到孫甫和蔡襄攻擊。這涉及到“貍貓換太子”的故事,宋仁宗是李妃所生,但劉后陷害李妃生下怪胎,將太子據(jù)為己有。李妃死后,晏殊給她寫墓志銘,當時劉后垂簾聽政,晏殊當然不敢寫仁宗為李妃所生。劉后死后,這就成了孫蔡兩人攻擊晏殊的把柄,說晏殊欺君,明明知道李妃生下仁宗,卻“默而不言”。因此晏殊被免去宰相,貶謫外地??梢?,太平宰相也不太平啊。他被貶期間,借歌女之口,寫下名句:“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p>
晏殊(991-1055)與幼子晏幾道(1038-1110)合稱大小晏。由于晏殊晚年才得第七子晏幾道,電視劇《清平樂》里晏幾道出場時還是個孩子,也就是晏殊嘴里口口聲聲的“小七”,他偏愛這個天資過人、心思奇妙的幼子。大晏的詞好,小晏的詞更好,我是偏愛小晏的。
大晏正統(tǒng),瞧不起柳永的艷詞俗語,可諷刺的是,小晏五歲時就會背柳永的詞,而且當著客人的面,這讓大晏很尷尬。野史上記載,柳永曾拜見晏殊,晏殊問柳永:賢俊作曲子(即寫詞)嗎?柳永懟了一句:我柳永只不過是和相公您一樣,也喜歡寫寫詞而已。晏殊又懟了回去:我雖然也寫詞,但從未寫過“針線閑拈伴伊坐”這樣的句子吧!在當時,柳七這樣的俗句,可能不為上層社會所接受,但這樣的句子多么接地氣??!有一種日常的好。
晏殊的集子叫《珠玉詞》,名字真恰當,晏殊詞,就是珠圓玉潤。晏幾道,號小山,他的集子叫《小山詞》,不同于父親的圓潤,小山詞情感要強烈多了,如一座起伏的小山。
晏幾道在《小山詞自序》中說自己寫詞的動機是“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詞不足以析酲解慍,試續(xù)南部諸賢緒余,作五、七字語,期以自娛”。我覺得他作詞“期以自娛”不過是個謙詞,“病世之歌詞不足以析酲解慍”才是要點,他不滿當時的詞人用情不深,缺乏震撼力,不能醒酒消怨。所以,他要寫自己想寫的詞。
早期的詞,是文人或達官寫了,交給酒筵上的歌女去演唱,所以,詞人和歌女的關系很密切。柳永、晏幾道、周邦彥、姜夔這幾位最能代表這一現(xiàn)象。他們和歌女的關系,往往很親近,是動了真情的。但宰相晏殊不同,據(jù)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晏殊“惟喜賓客,未嘗一日不燕飲”,而且每宴飲都有“歌樂相佐”。大晏和歌女的關系是有距離的、是上對下的、是“隔”的。晏幾道雖出身相門,但十七歲時父親就故去,家道中落,在仕途上并不得意,只做過小官,后半生甚至有點潦倒,這樣的境況,決定了小晏和歌女的關系是平起平坐的、相互欣賞的、推心置腹的,有著真切的同情和愛情。馮煦在《宋六十一家詞選》中說:“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淡語皆有致。” 馮煦把小晏和秦觀稱為“古之傷心人”,倒也中肯。
小晏有一首《鷓鴣天》: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寫主人公在筵席上鐘情于一位歌女,歸來后仍戀戀不忘,夢寐以求。程頤聽到有人誦“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兩句,笑道:“鬼語也!”意甚賞之。程頤是理學大家、正人君子,要他欣賞寫兒女情長的小山詞,可不是件容易事。唐代詩人李賀有“鬼才”之譽,但李賀的“鬼詩”不感動我,小山的“鬼語”卻能打動我。人語也好,鬼語也罷,能感動人的就是好作品。
小晏還有一首《思遠人》,下闋為:“淚彈不盡臨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庇脺I水來研墨,虧他想得出,小晏是詞人中最善寫淚的。淚,不易寫,哭哭啼啼多了,讓人厭,但他寫淚,能翻出一番新意,令人記住。再譬如,他的名句:“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也讓人耳目一新。
總體上說,大小晏在詞史上的地位不及蘇辛,甚至不如柳三變、周邦彥,但他們父子自有獨特的風格,不可低估。有人把晏氏父子跟南唐二主并提,由此可見,大小晏在文學史上有著相當重要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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