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弊帚~印非烙馬印——兼與后曉榮先生商榷
據(jù)整理者披露，?；韬钅构渤鐾劣≌滤拿?，其中三枚玉?。ā皠①R”印、“大劉記印”和無字玉?。?，一枚銅印（“?！弊帚~?。！皠①R”印出土于墓主遺骸腰部位置，“大劉記印”發(fā)掘于主槨室，無字玉印出土地不詳；“海”字銅印則出土于墓室西倉槨。有關(guān)“大劉記印”等玉印研究已有豐富成果，基本判斷為劉賀私印。較之墓中玉印，有關(guān)“?！弊帚~印性質(zhì)及用途，卻難于判斷。早期有媒體報(bào)道，“?；韬顒①R墓出土一枚‘?！执笥。坪醣砻骱；韬顒①R很安心偏居在鄱陽湖一帶”。對此媒體臆測，后曉榮先生已予指正。后文認(rèn)為，“?！弊帚~印無論從形制、印文、印紐等各方面看，均與漢通官印有別，不是一般的漢代官印。筆者贊同。從江西省博物館展出實(shí)物判斷，劉賀墓“?！弊帚~印尺寸大致在6厘米×4厘米左右（后曉榮先生推測為6.5厘米×4.5厘米），也有人認(rèn)為長達(dá)10厘米，由于未公布確切信息，暫無法確知其真實(shí)大小（圖一）。從外形判斷，該銅印正面朱文鑄一“?！弊?，背部呈多面體覆斗形，中部有口字形殘缺，無印紐，與漢通官印白文有印紐（“玉螭虎鈕”“橐駝鈕”“龜鈕”等）不合，尺寸亦明顯大于漢方寸通官?。?～3cm），故后文斷該“?！弊帚~印非漢官司印，甚是。但后文進(jìn)而推斷該印是一枚難得的漢代侯級別烙馬印，是?；韬顚?shí)施馬政管理之物。筆者以為下此論斷應(yīng)需謹(jǐn)慎，目前已公布資料信息尚難作判斷。相反，“?！弊帚~印與烙馬印則明顯有別。
圖一?“?！弊帚~印
首先，烙馬印指古璽印中一種專門用來烙馬之用的印信，亦稱火印，形體較大，傳世稀少，屬官印。目前出土璽印所見，確定為烙馬印的有六枚，分別是“日庚都萃車馬”?。☉?zhàn)國，7厘米×7厘米，朱文，銅質(zhì)）、“靈丘騎馬”印（西漢，6.9厘米×6.7厘米，朱文，青銅質(zhì)）、“夏丘”?。ㄎ鳚h，9.2厘米×4.9厘米，朱文，銅質(zhì)）、“遒侯騎馬”?。ㄎ鳚h，7.0厘米×7.0厘米，朱文，銅質(zhì)）、“常騎”印（西漢，7.0厘米×7.0厘米，朱文，銅質(zhì)）、“夏騎”?。ㄎ鳚h，8.5厘米×7.2厘米，朱文，青銅質(zhì)），疑是烙馬印兩枚，分別是“曲革”?。ㄎ鳚h，7.2厘米×7.1厘米，朱文，銅質(zhì)）和“邞駘”?。ㄎ鳚h，7.7×7.5cm，朱文，銅質(zhì)）。先秦秦漢烙馬印有幾個明顯特征：一是尺寸大，一般為6～7cm見方；二是印文為朱文（官印一般為白文）；三是印文為與馬密切相關(guān)的字號；四是印紐方形中空，上有方孔，以納木柄。
“邞駘”印
從形制上看，“?！弊帚~印尺寸大小與烙馬印接近，但僅憑此不能斷定它就是烙馬印。目測實(shí)物，劉賀墓出土“?！弊帚~印，正面朱文小篆一“?！弊?，字腔深峻，字口垂直，字底平凈，符合漢鑄印典型特征。其“?！弊衷煨鸵才c同時期漢墓出土西漢官印“橫海候印”“海右鹽丞”印之“海”字相近（圖二、三），可判斷該印制作年代當(dāng)在西漢。銅印正面右下方邊線呈不規(guī)則斷裂狀，銅印背面呈覆斗形，頂部目測有一正方形開口，開口沿邊凹凸不平，或?yàn)槿斯ふ哿言炀?，與斷口相接應(yīng)還有其他部件。該圖一“?！弊帚~印覆斗形頂部正方形開口較淺，與存世所見戰(zhàn)國“日庚都萃車馬”、西漢“遒侯騎馬”“夏騎”等烙馬印紐“方形中空、上有方孔，以納木柄”（圖四～六）明顯有別。
圖二?“橫海候印”
圖三?“海右鹽丞”印
圖四?“日庚都萃車馬”印
圖五?“遒侯騎馬”印
圖六?“夏騎”印
其次，從印文判斷，先秦秦漢烙馬印均為朱文印，印文包含與馬密切相關(guān)字號，如前述“日庚都萃車馬”“遒侯騎馬”“夏騎”等。再看?；韬钅钩鐾痢昂！弊帚~印，印文只有一“?！弊?，無從看出任何與馬有關(guān)信息。后文認(rèn)為，這是“海”字銅印“省略了與烙馬有關(guān)的文字信息”所致。考烙馬印是中央或地方各級部門管理馬政的官方印信，如此重要印信卻缺少與馬相關(guān)的主要信息，這種可能性應(yīng)微乎其微。退一步講，如為?；韬罟芾眈R政之物，作為日常行政管理印信為何不留給下一代?；韬罾^續(xù)行馬政使用，而是選擇隨葬于第一代海昏侯劉賀墓中，這也難于解釋。此外，古代出土烙馬印大都為六字、四字或二字印文，未見單字印者，印文字?jǐn)?shù)亦與烙馬印不合。且烙馬印印文及印面由于長時期受高溫灼燒，多少會出現(xiàn)印文扭曲、印面熔損等現(xiàn)象（圖七、八）。為避免這種熔損，烙馬印在刻鑄印文時，字體一般都扁粗，較淺。反觀“?！弊帚~印，字腔深峻，字口垂直，字體端正，字體和印面無任何因高溫灼燒產(chǎn)生的扭曲、熔損現(xiàn)象。如是劉賀實(shí)施馬政管理之烙馬印，在長達(dá)四年（劉賀為?；韬钏哪辏┑氖褂们闆r下，毫無熔損，似不太合實(shí)際。
圖七?“夏騎”印文
圖八?“靈丘騎馬”印文
從已公布?；韬钅古阍彳囻R坑及車馬飾件上看，劉賀為?；韬顣r確實(shí)牧養(yǎng)有一定數(shù)量馬匹，但不會很多，規(guī)模尚達(dá)不到對其專設(shè)馬政實(shí)施管理。?；韬顕靥幵フ驴?，司馬遷所謂“江南卑濕”之地，少見養(yǎng)馬，馬在南方極易得馬蹄疫及各種皮膚病。墓中陪葬車馬坑所埋馬匹大部分應(yīng)為劉賀從山東昌邑帶來，劉賀墓出土車馬飾與巨野紅土山劉髆墓出土的同類器物高度相似即可佐證此點(diǎn)。
又據(jù)班固記載，劉賀為昌邑王時，“好游獵，驅(qū)馳國中”，被廢后身體急轉(zhuǎn)直下，“疾痿，行步不便”，徙封?；瑁哪甓觥？梢妱①R為?；韬钇陂g，身體已出現(xiàn)極大變故，不再是以前那個馳騁無度的健壯少年，走路已困難，更無法騎馬縱橫。且中國古代，包括西漢，馬匹一直是國家戰(zhàn)略物資，特別是經(jīng)歷“七國之亂”后，對諸侯王軍隊(duì)及戰(zhàn)備物資占有數(shù)量更是進(jìn)行嚴(yán)格限制，以防其壯大。劉賀自被廢后，無論是在昌邑故國還是豫章?；瓒际艿街醒?、地方兩級政府的嚴(yán)密監(jiān)視，從自保亦或馬匹購買途徑兩個角度分析，劉賀都不太可能在海昏侯國占有大量馬匹，更無須專門鑄造印信管理馬政。
要之，?；韬钅钩鐾痢昂！弊帚~印無論從器物形制、印文印紐，均顯示出有別于先秦秦漢烙馬印的不同特征。且從劉賀自身與?；韬顕鴮?shí)際境況分析，劉賀不太可能擁有大量馬匹，不具備行馬政條件，因此可斷定該印非劉賀實(shí)施馬政管理之烙馬印。既然“?！弊帚~印不是漢代列侯烙馬印，那又該屬何性質(zhì)印綬？更奇怪的是，劉賀墓出土四枚印綬中的三枚均形制精美、保存完善，為何唯獨(dú)此枚“海”字銅印邊框及覆斗形背部頂端留有明顯缺痕。下文擬對此試加分析。
二、“?！弊帚~印性質(zhì)與用途
隨著發(fā)掘過程中“大劉記印”和“劉賀”玉印的出土，使得推斷南昌西郊墎墩山M1號漢墓為第一代海昏侯劉賀墓有了實(shí)物證據(jù)支撐。遺憾的是，雖然墓中出土大量陪葬物，但卻缺失了印證劉賀作為?；韬钸@個列侯身份的官印，而同時期西漢諸侯墓中列侯印則多有出土，如山東“石洛侯印”“菑川侯印”、長沙馬王堆“轪侯之印”等。如上文所述，媒體臆測“?！币庵港蛾柡@然不符合史實(shí)，后曉榮先生斷其為劉賀管理馬政之物亦不準(zhǔn)確，從清理位置分析，該枚“?！弊帚~印出土于墓室西倉槨，此處為劉賀文書檔案庫和武庫，“?！弊帚~印作為隨葬品放置于此，或與墓主文書檔案等行政事務(wù)管理有一定關(guān)系。
其一，“?！弊帚~印為西漢一地名印。據(jù)漢籍，劉賀從昌邑王到“嗣昭帝后”再到廢居昌邑，經(jīng)歷“過山車式”跌宕起伏的政治生涯后，于元康三年（前63）徙封?；?，是為海昏侯。關(guān)于“?；琛钡孛麃碓?，學(xué)界多有探討。對“?！弊轴屃x，存有鄱陽湖說、彭蠡澤說、“?！蓖ā盎蕖闭f、音節(jié)詞說、古越音說等不同觀點(diǎn)，但似均無法合理解釋劉賀以“?！睘橛∥募予T于銅印之上這一作法。后曉榮先生認(rèn)為，“海”字印中“?！弊謱?shí)際為“?；琛钡氖》Q，就是一枚典型的省稱印章。可從?？贾芳c璽印遺存，秦、西漢地名印多見省稱者,地名中關(guān)鍵的、帶特征意義的詞留下，非關(guān)鍵、特征性不強(qiáng)的字省掉。如“臨菑”省作“臨”（見“臨乘丞印”）、“瑯邪”省作“瑯”（見“瑯左鹽丞”）、“豫章”省作“豫”（見“廬江豫守”）等。秦及漢時，單以地名入印者，亦較常見，《秦封泥匯考》就收錄有“女陰”“任城”“即墨”等地名印印泥?？梢?，“?；琛笔》Q“?！?，以地名入印符合秦漢印制習(xí)慣。從印文“?！弊忠嗫煽闯觯撱~印應(yīng)為劉賀于?；韬顕T。
其二，“?！弊帚~印為劉賀所鑄私印?！稘h官六種·漢官儀》載，武帝后，西漢官印多為“方寸”之印，“官印五分”，王、公、侯金印紫綬，二千石銀印青綬，千石以下銅印黑綬?！昂！弊帚~印不符合兩漢官印基本特征，當(dāng)非漢代官印，對此后曉榮先生已有詳述。從形制、印文上看，“?！弊帚~印亦非形制粗糙、文字鑿刻而成的“密章”，卻與漢代私印吻合度較高。一、形制上，“?！弊帚~印為覆斗形、帶邊框印，兼有秦以來田字格特征。秦漢私印，以覆斗紐為常見形制。如廣東南越王“趙眛”玉印、西漢“董輔王”印等（圖九～一一）。除去上方穿孔部分外，“?！弊帚~印背部覆斗形與上述西漢覆斗紐私印非常相似。且前文已述，“海”字銅印覆斗形背部口字殘缺或?yàn)榉亲匀粴p所致，其上應(yīng)還有銅印其他部件。對比兩漢私印，該銅印覆斗形背部口字殘缺部分或即漢代覆斗紐私印上部之圓形紐孔。二、印文上，“?！弊帚~印為朱文小篆長方形印，漢官印多為白文陰刻，然私印卻多見陽文小篆者。如《十六金符齋藏漢印遺珍》所收錄“東呆私印”“任良私印”“黨臺印信”等。三、大小上，漢通官印為方寸印，大小在2～3厘米之間，半通印更小，僅為通官印一半。目前所見漢官印最大者為陜西歷史博物館藏的西漢“皇后之璽”印章，印面方邊長約2.8厘米。私印則無固定尺寸，大小差異較大。最大者如《敦煌漢簡》516印泥槽縱長5.2厘米,小者見《居延新簡》E.P.T48：122A印泥槽1.5厘米×1.2厘米。據(jù)前文，該“?！弊帚~印尺寸在6厘米×4厘米左右，與漢簡牘所見西漢私印尺寸相近。綜合以上幾點(diǎn)推測，海昏侯墓出土這枚“?！弊帚~印，不同于漢官印，亦非隨葬明器印，與漢私印較吻合，應(yīng)為劉賀于?；韬顕T私印。
圖九?“趙眛”玉印
圖一〇?秦漢覆斗紐印樣
圖一一?“董輔王”印
其三，“?！弊帚~印或?yàn)閯①R管理文書檔案之物。從清理位置看，“?！弊帚~印出土于墓室西倉槨，南為文書檔案庫，北為武庫。據(jù)墓葬清理報(bào)告，墓中出土器物依用途分類整齊放置，“?！弊帚~印出土臨近檔案庫與武庫，應(yīng)與兩者有密切關(guān)系。考之西漢，“七王之亂”后，朝廷為防止宗室勢力崛起和叛亂，對列侯武器管理異常嚴(yán)格，武器的制造與發(fā)放權(quán)歸中央，在“物勒工名”制度下，每件武器的鑄造均刻有工匠姓名。在此情況下，劉賀當(dāng)無需對侯國武器鑄印加以管理。排除武庫，“?！弊帚~印與檔案庫關(guān)系無疑更加密切，或極有可能為劉賀實(shí)施文書檔案管理之印信。從已公布?；韬钅钩鐾梁啝┬畔⒖?，其中大部分為“奏牘”簡，內(nèi)容圍繞劉賀及其夫人上書宣帝、太后的奏請展開。如：
海昏侯夫人/妾待……/再拜/上書/太后陛下
……□□拜謹(jǐn)使陪臣行家□事仆□/……年酎黃金□□兩/中庶子□□□臣饒□……/……/元康四年
南藩?；韬畛假R昧死再拜上書言/□□□臣賀昧死再拜謹(jǐn)使陪□□□事仆臣饒居奉書昧死/再拜為秋請/皇帝陛下陪臣行行人事中庶?……臣賀昧死……/皇帝陛下/……康四年……
南藩?；韬?臣賀昧死/再拜/上書/皇帝陛下
從《奏牘》內(nèi)容看，包含請求“入酎”宗廟、秋請及上書言事三種，奏請的頻繁程度為其他列侯少見。究其原因則是由于劉賀被廢后，雖然宣帝“于賀甚厚”封為列侯，但同時卻剝奪了他作為宗室“奉宗廟朝聘之禮”權(quán)力，這對于曾為“嗣昭帝后”的故昌邑王劉賀而言，無疑是嚴(yán)重打擊。心理上就直接造成了劉賀作為宗室列侯身份，卻對列侯群體身份認(rèn)同感的缺失。為彌補(bǔ)這種心理缺失，劉賀轉(zhuǎn)而就將全部精力的重心放到給皇帝及太后的“奏請”上，期盼重新獲得宗室身份。大量奏牘的書寫及傳送，必然需要有一套完整的制度加以管理，“?！弊帚~印或即在其間起到行政文書檔案管理的重要作用。西北漢簡經(jīng)?？梢娨运接♀j蓋印泥之上用于文書呈送或以私印“行事”等事例。如
師就印
1.甲渠官
卒同以來 《居新》E.P.T8：10
2.元康二年六月戊戌朔戊戌肩水候長＝生以私印
行候事寫移昭武獄如律令 《合?！?0.11
3.年六月己巳朔丁丑甲渠候破胡以私印行事敢言之謹(jǐn)移戍卒朱寬等五人
貰卒候史鄭武所貧毋以償坐詐□□名籍一編敢言之
《居新》E.P.T51：199
簡1“師就印”中“師就”為人名，簡文中“師就印”即是師就以自己私印鈐封印泥用以文書傳遞。簡2說的是肩水候長生以“私印”代行肩水候職責(zé)，“寫移”文書至昭武獄。簡3甲渠候破胡同樣以私印行使候的職責(zé)，移戍卒等名籍至上級機(jī)構(gòu)（居延都尉）。顯見，漢代以“私印”進(jìn)行行政文書管理是普遍現(xiàn)象。且從印文上看，“海”字印文深峻、字口垂直、字底平凈，鈐蓋印泥之上，印跡必然清晰可辨，非常適合做行政文書管理之用。
三、結(jié)語
綜上考述，南昌?；韬钅钩鐾吝@一特殊“海”字銅印，印文深峻、字口垂直，背部呈覆斗形，背頂部有不規(guī)則缺口，朱文，無印紐，異于漢通官印、明器印，也有別于先秦秦漢烙馬印“印紐方形中空，上有方孔，以納木柄，印文為與馬密切相關(guān)字號”等顯著特征，可斷定該印非烙馬印，屬以地名入印之私印，或?yàn)槟怪骱；韬顒①R進(jìn)行行政文書檔案管理之重要印信。觀該印形制，印文正面“水”部右下角沿邊有破損，缺口凹凸不平，或?yàn)槿斯で昧阉?，覆斗形背部頂端口字缺口沿邊呈不?guī)則鋸齒狀，背部正面有一小型不規(guī)則缺口，亦非自然腐蝕造就。從銅印邊線與背部側(cè)面、頂端三處非自然損毀狀推測，此“?！弊帚~印下葬時應(yīng)受到多處人為損壞，或說明該印于墓主劉賀有非同尋常意義。
項(xiàng)目基金：本文國家社科基金重大委托項(xiàng)目《?；韬羁脊虐l(fā)掘與歷史文化資料整理研究》（項(xiàng)目編號：16@ZH022）成果。
文章來源：《文博》2019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