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集,天空中隱隱有雷聲傳來。
“到了驚蟄節(jié),鋤頭不停歇。”父親早就忙開了,他在潮土的二分地里,專門劃出一塊平整的長方形,作為培育秧苗的溫床。這是個細(xì)致活兒,父親十二分地用心,它也關(guān)系著一年稻谷的收成。父親用鋤頭刨取最上面的一層土,堆在地邊,他要先鋪上一層沙子。
二姐在河灘上篩沙子。二姐能干,是父親的得力助手。沙一圈一圈地摞上去,形成一個倒錐形。篩密沙細(xì),握在手里,指縫間止不住地往外滲,就像時間。父親用竹編的篼裝上沙,扁擔(dān)晃悠著,一擔(dān)一擔(dān)傾注到剛刨取土的那壟地里。見差不多了,父親取下肩頭的扁擔(dān),用齊整的一面在地里平推,抹平沙的表面,再將刨取的那層泥土,仔細(xì)地攤開在沙層之上。泥土厚實綿軟,父親用鋤頭把它們碾嵌得細(xì)細(xì)的。末了,泥土之上再撒上一層薄薄的細(xì)沙。
時近中午,收工回家。路過魚塘,有草魚在水面浮游覓食。父親就近扯了一把青草,隨手甩進(jìn)了塘里,驚起一大片水花,形影倏忽。鶯囀上林遠(yuǎn),魚游春水歡。
院壩里擺著兩條長凳,上置圓形簸箕,箕內(nèi)晾曬著稻谷種子,長扁形的,或者說是橢圓形的居多,粒粒飽滿。這是母親上午從水里撈起來的水稻種子。水稻種子已經(jīng)在水里泡了兩三天,谷體尖的那頭丁點發(fā)白,有破殼而出的沖動。剛剛好。水氣曬干后,抓在手里的稻種才便于拋灑均勻。父親走過去瞅瞅,用手在簸箕里來回?fù)芾藥妆?,濕的一面又翻在了上面?/p>
收拾好碗筷,母親提了一筐石灰房前屋后轉(zhuǎn)了一圈,撒石灰消毒殺蟲。這個節(jié)氣,蟲卵孵化,百蟲萌動?!绑@蟄蛇出動”,這是老家的諺語。蛇也叫“干黃鱔”,眼鏡蛇、烏鞘蛇之類的有劇毒,聽起來都讓人毛骨悚然。母親害怕,二姐害怕,我也害怕。據(jù)說雄黃可以克制蛇蝎,制蠱毒,母親便將雄黃磨成粉末,撒在磚墻、泥土墻的縫隙、洞口,驅(qū)逐蛇蝎。還好,自從十歲那年在竹林里見過一次菜花蛇,后來就無緣再見。
攬鏡自照的是那株水邊的桃樹。它在月亮田的西頭。村人文化不多卻不乏詩意:形似月亮的水田就叫月亮田,兩頭窄小中間寬的就叫扁擔(dān)田,兩個長邊都大弧度彎曲的一牙水田叫耳朵田。耳朵田是我們家的,面積攏共不過二分。月亮田敞亮,周圍無房舍竹林遮掩,是阿貴家的。桃樹經(jīng)年日久,春春桃花開。此時的桃枝,黃中泛青。起始,桃花只是一點一點地淺紅,慢慢地洇紅,不勝嬌羞的樣子,像山里的小姑娘。三兩枝條斜垂下來,挨近水面。風(fēng)一吹,樹就止不住心動,撓動水的臉,一切就意味深長起來。桃花不知道,它也只是春姑娘臉上的一抹胭脂,水一浸潤,胭脂就花了。
麗日晴好。遠(yuǎn)山近水的山野里——坡上,坎下,田邊,地里散落著人們,他們或蹲或立或彎腰,或側(cè)身忙碌著,除草、上肥、施藥、間苗、松土。大叔、二伯、三表哥、四姨、幺老爺……一個村子里全是親戚,不是親戚,也總能找到關(guān)系排上輩分。一個個身影看起來像逗號、句號、問號,或者感嘆號,形神兼?zhèn)?,卻又風(fēng)過無痕。綠油油的麥苗成壟,胡豆苗青蔥,豌豆苗翠中泛白,有紫色的小花搖曳其間。紫色是絕對的中性色調(diào),在燦然的陽光下顯得典雅,在晦暗的陰雨中,卻有一種淺淺的說不出的憂郁。沒有移動的人們,田野就是一塊多彩的畫版。有了移動的人們,田野就是一篇散文,或者一首詩,有字,有詞;分行,分段,還分章節(jié)。我喜歡散文,但很多人說,春天的田野是詩。
“初驚蟄。鵓鳩鳴怒,綠楊風(fēng)急……燕支濕。花梢缺處,畫樓人立?!狈冻纱笫悄纤沃信d四大詩人。綠楊隨風(fēng),濃杏拂墻,燕支重色,高高的畫樓之上,稀疏的樹冠之間,飄逸站立的人瞧什么呢?詩人只道是詩人,醞釀的是畫面,縹緲的是深韻。那個人或許就是范成大自身的投射,他沉醉在驚蟄的美景中。他沒有看見耕種的農(nóng)人,看見田野中我的父親和二姐,以及那些忙碌的耕耘者。
“我來撒一把種子?”少小的年紀(jì),多少有些長大的渴望。父親嘴角上翹,笑意勾起了額上的皺紋。
手不捏得太緊,出手要穩(wěn),撒出去的谷子要成一個面……父親諄諄復(fù)諄諄。二姐俏笑兮。父親不躁,耐心將我撒落在溝邊旁處的谷子小心撿拾起來,復(fù)又扔進(jìn)土壤之中。一粒粟,萬顆子。當(dāng)了一輩子農(nóng)民的父親深諳此理。
用薄膜遮蓋好育種地,天光云影暗淡下來。
或許晚上會下一場雨,打雷是免不了的,這是一個好兆頭。二三十天后,稻谷種子就會生發(fā)出青綠的葉子:一片、兩片、三片或四五片,到時再移栽進(jìn)水田里。
父親眼里閃現(xiàn)出青綠的秧苗。細(xì)細(xì)的根莖上,幾片青綠的葉子像張開的手,托舉著陽光雨露,托舉著美好、希望。
一把種子,一卷好詩,一場雨水,春疇漸暖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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