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村里最悲傷的姑娘,叫小芳》的時候,就想到了這個大唐艷遇故事。
故事的男主人公,叫元稹。
粗通詩詞的人都知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詩句,作者便是元稹。
這詩句聽起來,很癡情很煽情的感覺吧,而且引用頻率很高。但是其實寫出這樣句子的人,并不像我們以為的那么用情赤誠。
舉凡才子,一般都比較風流,況且唐人三妻四妾都很尋常,所以元稹如果只是風流,我也真的不會詬病他。只是這位老兄的為人,實在令人不齒。
要說風流,張愛玲的前夫胡蘭成,在逃難途中一路艷遇不斷,從小護士到小寡婦,從女房東到黑幫老大的女人,幾乎遇佛殺佛花見花開魅力爆表,我覺得他風流,卻并不下流,甚至于某種角度說,還可算得有情有義,為啥呢?你看他后來逃到臺灣,生活穩(wěn)定后,真的一個個去尋訪當年愛過的那些花兒,并且把能找到的接到臺灣,從此廝守。胡蘭成是舊式文人,骨子里風流成性。但是對待張愛玲,他畢竟算得珍重,是離了婚再與之締盟的,沒有讓張作他妾室,這里至少見得張在他心中地位不同。而后來那些女子,他也沒有輕易辜負。張是新派女子,胡是舊式文人,他們的離散是注定的悲劇,但是對于胡,拋開政治因素,他至少人格不算得很低劣。可是,元稹,完全可算是下流胚子一個。
故事就從一個眾所周知的元雜劇說起,叫做《西廂記》。那是一個很動人的愛情故事,大家都知道?!段鲙洝肥峭鯇嵏懙摹5峭鯇嵏Φ摹段鲙洝肥菑脑〉摹稌嬗洝犯木幎鴣淼?,《會真記》基本是個自傳體小說,小說中的張生就是元稹自己,小說中的鶯鶯是元稹的表妹崔雙文。而所謂"會真",陳寅恪先生說: "會真即遇仙或游仙之謂也。"在唐代語境中,"真"或"仙"不僅指美貌女子,而且語含輕佻,甚至"多用作妖艷婦人,或風流放誕之女道士之代稱,亦竟有以之目倡妓者"(陳寅恪語)。所以《會真記》,用現代話說,那就是《艷遇記》。
和我們熟知的《西廂記》不同,《會真記》的結局并不是大團圓。張生與鶯鶯成其好事之后,便去長安趕考,在長安的張生曾給鶯鶯寫過一封信,同時捎去花粉和胭脂。鶯鶯給張生回了信,隨信送給張生玉環(huán)一枚、頭發(fā)一縷,文竹茶碾子一個。信中說:"臨紙嗚咽,情不能申……因物達情,永以為好耳。"姑娘的一片癡心,卻被張生傳閱眾人,然后向眾人表示:這樣的女人,注定是妖孽。我已經決定跟她斷絕往來。因為紅顏是禍水,我雖然德行不夠,沒能抵抗住妖孽的誘惑,但現在我可以忍住我的情感了,所以以后再不會與她往來。
你看,多么偉大的君子節(jié)操!玩弄了感情之后,再在無良文人圈里將對方肆意意淫,最后還要博一個君子美名。仿佛人家姑娘的感情,就是你拿來練“忍者神功”用的。拜托,是你死皮白賴沖上去要跟人家來一場驚天動地的戀愛的,到頭來原來你卻是那個被妖孽迷惑了心智的君子啊。元稹,婊子做了,牌坊也立了!
元稹假托張生之口講述這個故事,其實一切都是他自己所為。因為崔家已經失勢,而他元稹正前途無量。美色不可辜負,且嘗之。得手之后,便換做一副君子面孔,并昭告天下:我,多么君子多么能抵擋美色誘惑啊!
援引魯迅先生的句子,那我就不憚用最壞的惡意來揣測一下元稹的用心:到長安后的元稹初次考試不第,無聊中大概就靠講述此行途中艷遇史打發(fā)寂寞空虛冷,將其與崔氏的故事繪聲繪色演繹給了眾人聽,但是無奈手中憑證不夠,只怕當時還有人笑話他講大話,于是給崔氏書信一封,等崔氏回了信,這下,如同現代人手握艷照,吹牛的資本更雄厚。
可憐崔氏,一片真心空付,還落得個妖孽的罵名,并被人作為驗證自己定力的標本,從此標榜:你看,面對那樣的尤物,我,懸崖勒馬了!多么偉大多么英明!
我呸!什么東西。始亂終棄,不覺羞愧,還要往人家身上潑糞。
《會真記》里又寫,一年多后,張生在長安考中當了官,在長安娶別人為妻,鶯鶯也另嫁他人。有一次,張生因事經過鶯鶯的家鄉(xiāng),請求以表兄的身份見鶯鶯。鶯鶯拒不相見,只贈詩一首:"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二人從此老死不相往來。在此為崔氏點贊:當年你將我拋棄,現在還來糾纏做什么。有這份心意,好好去對待你現在的女人吧。崔氏曾經被他的甜言蜜語所惑,但是到底看穿了他的嘴臉,也算得吃一塹長一智。閨閣女兒的一片真心被這般玩弄,終究,你能傷我一次,卻騙不了我第二次。
到了元朝,王實甫大概實在看不下去這么薄情寡義的故事了,索性給《會真記》寫了個全然不同的結局,才有了如今我們熟知的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西廂記》,于是故事里的崔鶯鶯的一片癡心,終于沒有所托非人。
元稹赴京應試后,因文才卓著,被太子少保韋夏卿賞識,娶了韋夏卿的小女韋叢。七年后,韋叢病死,過了兩年元稹即納一小妾,再過數年,他又娶了一個名門望族的女人裴淑為妻。陳寅恪先生因而對其評價說"自私自利!綜其一生行跡,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為可惡也。豈其多情哉?實多詐而已矣"。
原來元稹竟是一位中國歷史上的"漂亮朋友"(莫泊桑小說《漂亮朋友》,男主利用女人躋身上流社會),靠女人上位,還如此刻薄寡恩,始亂終棄之后再掉頭將被他拋棄的女人斥為禍水,展現一番自己的君子風范。他在《會真記》中還往自己臉上貼金:"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好一個"善補過者"。原來始亂終棄的代名詞,竟是“善補過”,真真好笑。
元稹的始亂終棄并不是孤例。和韋叢成婚的第七年,韋叢身染重病,臥病在床,這時候元稹任監(jiān)察御史,去成都出差,與名妓薛濤如膠似漆。第二年韋氏病逝,元稹離開成都,回到長安后,他又把薛濤扔在成都,任由她終身未嫁凄涼收尾。他也曾寫詩表達對薛濤的思念:"別后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fā)五云高。"但也只是寫寫詩而已,沒有任何行動。因為薛濤不過是妓,可褻玩,不可當真的。
所以姑娘們,永遠不要相信男人的嘴巴,能寫出"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這樣美麗情詩的人,也不過這樣刻薄寡恩。永遠不要去聽他對你說什么,要看他為你做了什么。否則,只怕你空付了一片真心,結果不是被愛了,卻是被玩兒了。
元稹卒于大和五年(831年),時年53歲。
民間傳說,他,死于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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