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弗拉基米羅維奇·納博科夫
Владимир Владимирович Набоков
1899-1977
汪劍釗譯納博科夫?qū)懡o妻子的一首詩
【譯者按】他的妻子叫薇拉,和他相濡以沫很多年,是他忠實的伴侶和助手。這首詩是他寫于早年的愛情詩,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非常少見,詩句甜美柔和,溫情脈脈,節(jié)奏溫婉,如同深陷愛情夢的人的呼吸聲。
你是天空一朵溫柔的云
你是天空一朵溫柔的云,
你是海洋一朵透明的泡沫,
你是大理石上含羞草的影子,
你是靈魂不可避免的回聲……
一支沒有開頭的歌曲響起來。
我呼喚你——你是否會答應(yīng),
我尋找你——你是否會悄悄躲起來,
我能否找到你?我不知道,遠方的人兒。
你引發(fā)秘密的夢幻。
霧茫茫的夜晚讓我激動,
我生活在無法言說的幻想中,
我憑借著惟一的愛情而呼吸。
我夢見了遙遠的幸福,
我夢見了怡人的相會,
一支充滿靈感的歌曲響起來,
蜷曲成一只訂婚的戒指。
納博科夫夫婦
詩人納博科夫
文/馬海甸
過年逛書店,發(fā)現(xiàn)納博科夫以艱澀著稱的小說《阿達》(中譯名《愛達或欲望》)和未完成的遺作《勞拉的原型》都出了中譯本??磥?,作家的十七部長篇小說的中譯本都已出齊。與大多數(shù)人踏上文學(xué)初階時如出一轍,納博科夫早年也寫詩,以后斷斷續(xù)續(xù)地寫,數(shù)量還不少,據(jù)我手邊的俄文納博科夫詩選所載,他的最后一首詩寫于1967年,時年六十八歲,距他騎鶴西去,不過十年而已。據(jù)英文《納博科夫詩選》的序言統(tǒng)計,納氏詩作多達一千首。他的忘年交、小說家伊萬·布寧一生寫詩六百余首,對一位主要以小說成名的文學(xué)家來說,這個數(shù)量誠然可觀,但納博科夫遠不止此數(shù)。有些專業(yè)詩人窮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寫出這個數(shù)量。
2012年,企鵝經(jīng)典叢書出了英文納博科夫詩選,集內(nèi)收詩九十二首,為作家全部詩作的十分之一。詩選分四部分:作家的兒子、德米特里·納博科夫譯的詩作,二十九首;作家自譯、選自詩集《詩歌與問題》的俄文詩,四十首;選自詩集《詩歌與問題》的英文詩,十四首;《詩歌與問題》集外詩,九首。這是迄今為止納博科夫詩作獲得的最高榮譽,繼小說、評論之后,其詩終于躋身經(jīng)典之列。俄文納博科夫詩選以“新詩人文庫”版(656頁,2002年版)最完備,有書評說該書是收詩最多的集子。我沒能買到此書,藏有的一部是1997年莫斯科A CT版,共591頁,篇幅也不小了,最大遺憾是偌大的集子,沒有序也沒有編后記,作家的英文詩,也不曾譯成俄文入集?;蛘呖梢哉f,對納博科夫詩歌的成就,其時還不曾有定論。惟一的定評是:作為雙語詩人,他與里爾克、貝克特和布羅茨基齊名。
乘撰此文的機會,翻了幾部俄羅斯詩選和詩歌專著,發(fā)現(xiàn)無論是俄羅斯,還是中英美諸國,闡釋納博科夫詩作的文字都不多。我想原因有三個:其一,為其小說的大名所掩,納博科夫的詩作至今仍不為人重視;其二,作家離世距今不到四十年,世人還來不及勻出手來研究和迻譯他的詩作;其三,詩作形式過于刻板,在年少氣盛的后來者看來,都什么時候了,還一板一眼地摳詩律、摳韻腳。納詩被譯成中文的,不到十首。
詩人葉甫圖申科主編的《世紀(jì)詩章》選納博科夫詩五首,數(shù)量適中,但編者卻不惜辟出數(shù)千字的篇幅加以解說。我通讀了該書的詩人說明后,感到編者對納氏詩作的研讀浮光掠影,所談均為題外話,只有一句話引起我的注意:“他在詩歌方面有兩位老師,先是沃洛申,繼之是薩沙·喬爾內(nèi)?!蔽致迳昃褪邱R克西米利安·沃洛申,一位身兼畫家和翻譯家的詩人,在俄國白銀時代崛起的象征派詩人中,只屬二流人物;喬爾內(nèi)善寫諷刺詩和小品文,今天已罕為人知。兩人的年齡都比納博科夫大不了多少。憑我對納博科夫的膚淺解讀,實在看不出三者之間有些什么師承關(guān)系。所謂發(fā)乎其上得其中,發(fā)乎其中得其下,納博科夫真正的老師,應(yīng)該是普希金和白銀時代的獨立派詩人霍達謝維奇。
在一部名為《俄羅斯詩歌史》(1730—1980)的專著上,俄國學(xué)者巴耶夫斯基關(guān)于納博科夫的詩作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我覺得比葉甫圖申科的話要中肯得多:“納博科夫的領(lǐng)域和手法,比操著巴黎調(diào)門的詩人們要更開闊。一方面,他與古典的傳統(tǒng)更密切;另一方面,則與最先鋒的派別合流。從古典到先鋒派領(lǐng)域的擺動,組成了納博科夫詩作的主要特征。”(莫斯科新流派出版社1996年版)所謂操著巴黎調(diào)門的詩人,應(yīng)該指的是與納博科夫同期流亡法國的俄國詩人。可惜限于篇幅,巴耶夫斯基未能展開自己的觀點。
納博科夫早年的詩作,無論是形式、語言還是手法,都不脫俄羅斯傳統(tǒng)詩歌的町畦。故而有人把他與喬伊斯加以比較,認為兩人在散文寫作上都闖出了一條新路,而詩作卻缺乏新意。新西蘭學(xué)者博伊德另有一見,他在《納博科夫傳》中寫到:“有如這位年輕的詩人使用其他詩人的形容詞和感嘆詞來描繪他的世界和感情一樣,他試圖通過走向鄰近的天堂使人聯(lián)想到有比這個世界更廣闊的空間?!?/span>(普林斯頓大學(xué)1990年版)我們不妨以《大學(xué)的詩章》一詩為例,從形式上說,這首由六十三首十四行詩組成的長詩,與普希金的敘事長詩《葉甫蓋尼·奧涅金》相近而略加變通,正如巴耶夫斯基說的“與古典的傳統(tǒng)更密切”,而內(nèi)容則是帶有自傳色彩的當(dāng)代大學(xué)生生活。用舊囊新酒這句老話去概括納博科夫的詩作諒必不錯,在某些人看來,他的詩歌成就之所以不及小說、評論乃至翻譯,原因或竟就在于此?
納博科夫在訪談錄《激切的見解》一書中談到:“后來,在二十歲到四十歲時,我喜愛的作家是豪斯曼、魯珀特·布魯克、諾曼·道格拉斯、伯格森、喬伊斯、普魯斯特,還有普希金?!?/span>(企鵝經(jīng)典叢書,2012年版)七位作家,有三位是用韻嚴(yán)謹(jǐn)?shù)脑娙?,而且沒有一個現(xiàn)代派,盡管作家這么說時有一個前提,即四十歲后就不一定喜歡這些詩人,但到這個年齡,繆斯女神也越來越少眷顧他了。
[選自馬海甸《我的西書架》(新世界出版社,2014)]
納博科夫詩選
音韻生涯短暫……
音韻生涯短暫,如殘霞云霓,
我的詩句力避荒腔野調(diào),
我的后世子孫個個目光挑剔,
未必記得我外號叫飛鳥。
我們將在頁末的附注中生活,
怎么辦?繆斯,我的生命……
我不能出聲,不能向人們訴說
對上帝應(yīng)當(dāng)要心懷虔誠。
透過我們五彩繽紛的窗簾,
波浪狀的圣靈將會顯現(xiàn);
晝夜盛著生命泉與星光酒,
它們是兩只神奇的玉碗。
不能出聲,不能說話,隨即
我會忘記我蒼白的霞光,
我把自己的余輝奉獻給少女,
這姑娘頭一個把我遺忘。
縱然如此,繆斯,我幸運……
你溫柔安靜,我不悲戚,
不理會日常歌聲的紛繁雜亂,
你以為那是多余的詞句。
1923
寄故鄉(xiāng)
有夜晚是為了思索和抽煙,
為了透過煙霧能和你交談。
好……老鼠爬行沙沙有聲,
窗戶里有很多星很多房頂。
我撫摩著一條骨骼在胸口,
故鄉(xiāng)啊,這定是你的骨頭!
我的胸中積存著你的空氣,
我把自己的詩章奉獻給你。
藍幽幽的夜晚巴掌鮮紅,
守護過你復(fù)活節(jié)的神燈。
雙腳腳掌一直深深思念,
思念你長滿蒺藜的曠原。
整個身體不過是你的投影,
心靈就像涅瓦河上的天空。
抽一會兒煙,躺下,睡眠,
一合眼就嗅到了你的春天:
房屋的角落,難忘的橡樹,
平展展如同耙過的沙灘土……
1924
徽章
祖國的大地剛剛遠離,
幽暗苦澀望遠鏡長嘆,
它發(fā)現(xiàn)云縫中星斗匯聚,
形狀像一把金剛石長劍。
我發(fā)誓珍惜自己的思念,
從此后每當(dāng)把往事回想,
黑土地上空的閃光長劍——
成了我放逐生涯的徽章。
1925
夢
漂泊流浪,夜宿在異國他鄉(xiāng),
我對同行的旅伴們凝神觀望,
傾聽他們憂傷的言談。
我從流亡者的身上尋覓征兆:
誰能回歸祖國,誰無緣看到,
誰將在異域入土長眠。
但愿能判斷。須知漂泊者注定
惟有做夢時才能回國,而做夢
什么也不能夠改變。
何必隱瞞——常常有這種情景,
我一次次做著美夢:在夢境中
從火車站直奔家園,
坐也坐不住,站直了身子趕車,
熟悉春季里車轍的每一次顛簸,
四輪馬車拼命奔跑,
飛馳,我光著頭,沒有戴帽子,
穿一身白衣,與你的頭巾相似,
滿懷心事默默禱告。
上帝呀,我真想尋覓出征兆:
誰能回歸祖國,誰無緣看到,
誰將長眠異國的土地。
但愿能知曉。蹉跎歲歲年年,
有信仰的人們依然滿懷期盼,
可就連我也常常悲戚。
能給人安慰的往往只有夢。
俄羅斯的州,俄羅斯的城,
俄羅斯的集鎮(zhèn)鄉(xiāng)村,
整個俄羅斯啊都化成了夢境,
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漂泊流浪的夢——
當(dāng)異國他鄉(xiāng)夜靜更深。
1926
祖國
祖祖輩輩我們把俄羅斯
稱作我們不朽的幸福,
從沒有見過更美的地方,
雖說游歷過許多國度。
無論道路會通向何方,
我們總夢回俄羅斯大地。
放逐,你的毒刺何在?
異域,你有什么吸引力?
我們熟知這樣的祈禱,
禱詞讓心靈在夜晚放松;
知道俄羅斯不朽的繆斯,
不露行跡的和我們同行。
對祖國曠原的森林濤聲,
我們由衷地說聲“謝謝!”
為林濤引發(fā)的離愁別緒,
為森林譜寫的每一首歌。
在域外偶然落腳的寓所,
放逐者的夢境平靜安逸,
俄羅斯總是環(huán)繞在四周——
像風(fēng),像海,又像奧秘。
1927
處決的槍聲
沒有刮臉,冷笑,蒼白,
西裝上衣還算是干凈,
沒系領(lǐng)帶,一顆小銅紐扣
貼近喉結(jié)扣緊了衣領(lǐng)。
他等著,能夠看到的
只有光禿的高墻圍在四周,
草地上有個鐵罐頭盒,
還有瞄準(zhǔn)的四條槍的槍口。
他就這樣等著,不止一次
沖那些名字冷笑,眨眨眼睛,
他等待著鎂光燈突然一閃,
照亮那些不長眼的白面孔。
完了。刺痛的鋼鐵閃電,
石頭一樣冷酷的黑暗,
盤旋在無底深淵上空,
哭叫的天使已神經(jīng)錯亂。
1928
寄俄羅斯
秉性嚴(yán)謹(jǐn)?shù)牡乩韺W(xué)家
在我手掌上盡情勾勒:
這條條紋路全都通向你,
脈絡(luò)是你的大江與小河。
我像個盲人用清水洗手,
能觸摸到大地上的萬物,
借助于你呀,我的祖國,
這就是我何以覺得幸福。
倘若那是真的,兩天前
我在睡夢中產(chǎn)生了幻覺:
最近一個無憂無慮時刻,
你在別的國家找到了我,
像在中學(xué)傾斜的課桌上,
如地圖一樣你緩緩展開,
剛剛觸及到家鄉(xiāng)的土地,
我就在你旁邊躺下身來。
1928
輕輕的喧響聲
這是一座海濱的小城,
當(dāng)你在陰云密布的夜晚,
傷感地順手推開窗欞,
輕輕的喧響聲來自天邊。
你側(cè)耳諦聽,仔細分辨,
海在喧響,海思念陸地,
你的心關(guān)注夜海波瀾,
對傾聽的心須倍加珍惜。
一整天聽不見大海濤聲,
白晝不請自來業(yè)已消遁,
就像玻璃板上酒杯空空,
叮叮咚咚地響了一陣。
再次置身于無眠的寂靜,
你把窗扇盡情地敞開,
這世界廣闊而又安寧,
你可以獨自陪伴著大海。
靜夜中并非傾聽海濤聲,
我用心聆聽另一種喧騰:
那是祖國輕輕的喧響聲,
是她的呼吸,她的律動。
喧響中的口音各有差別,
那么親切,卻突然沉寂,
有人吟唱普希金的詩歌,
而難忘的松林如訴如泣。
喧響中有慰籍也有歡欣,
有對放逐者的深情祝福。
然而白天聽不見這聲音,
嘈雜的白晝總忙忙碌碌。
不過在午夜的沉寂時刻,
不眠的耳朵會久久聆聽,
聆聽著祖國和她的動靜,
聆聽她永生不死的心靈。
1929
致未來歲月的讀者
你,未來歲月的開朗居民,
你,古風(fēng)的愛好者,在約定時刻,
你偶然打來開了詩歌選本,
這些詩不該忘卻,但早已被人忘卻。
你不妨像一出戲劇中的丑角,
按照我那個時代的趣味化裝。
支起雙肘,聽吧,繆斯的螺號——
往昔的歲月是多么響亮!
十六行詩句,戴著橢圓形的冠冕,
附帶業(yè)已模糊的圖片……厭棄吧!
你盡可厭棄那衰邁的語言,
厭棄我的潔癖和我的貧乏。
我在此與你交談。你無法躲避。
穿過茫?;璋滴屹N近你的胸脯。
你覺得寒冷:這寒冷來自往昔……
再見吧!我已經(jīng)感到滿足。
1930
眼珠
一個人終于濃縮為
一只巨大無比的眼珠,
沒有臉,沒有額,沒有眼瞼,
身體的側(cè)面輪廓更是看不見。
有恃無恐地俯視大地,
(它完全不像那張笑臉,
笑臉從汪洋大海中升起,
一團火焰,閃耀著光斑。)
這眼珠看不見山,看不見浪,
看不見清澈明亮的海灣,
看不見云中無聲的攝影機,
看不見莊稼和葡萄園。
當(dāng)然,它不看食堂的角落,
也不看親人們臉色如鉛——
它在寂靜中轉(zhuǎn)動、巡視,
卻對一切都視而不見。
永恒與物質(zhì)已失去界限,
想必這就是問題的關(guān)鍵,
萬事萬物都不用大寫字母,
超凡入圣的眼珠何必再看?
1939
我干了件壞事……
我干了件壞事,十惡不赦,
我是個惡棍,還是生性放蕩?
我讓整個世界神魂顛倒,
為我那可憐的姑娘*而發(fā)狂。
噢,我知道人們害怕我,
又為我的魔法而奉承夸獎,
他們著迷中毒已不可救藥,
因我的藝術(shù)而紛紛死亡。
多么滑稽,在篇章未尾,
違背了校對和時代的愿望,
我親手雕鑿的大理石上
竟有俄羅斯樹枝輕輕搖晃。
1959
___________________
*指長篇小說《洛麗塔》的女主人公。
頭頂是雪光……
頭頂是雪光閃爍的峰巔,
面對這些落葉松與云杉,
在我看來,生存的屈辱
尚可忍受,不怎么討厭:
也許顯得有些呆板單調(diào),
但無疑生活得更有尊嚴(yán),
在此地了卻不幸的一生,
距離我的永恒十分遙遠。
1965
我曾經(jīng)酷愛……
我曾經(jīng)酷愛古米寥夫*的詩篇!
可如今已不再翻閱瀏覽,
但有些詩句銘刻在我的腦海,
詩意充盈有無盡的內(nèi)涵:
“我會死,但不死在夏日涼亭,
不是由于炎熱或暴飲狂餐,
我會像天庭的蝴蝶陷入羅網(wǎng),
死在荒蠻的野山之巔?!?/span>
1972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古米寥夫(1886—1921),俄羅斯阿克梅派詩人。
燕子*
有一天傍晚我們兩個
在一座古老的橋上站立,
我問你,讓你告訴我說,
可會至死記住那只燕子?
你聽了回答:那是當(dāng)然!
我們兩個是怎樣哭泣,
像生命飛逝一聲悲嘆……
到明天、到黃泉、直至永遠——
那一天,在一座古橋的旁邊……
____________
* 選自長篇小說《天賦》
[以上 谷羽 譯]
致自由
你緩慢地沿著失眠的街道蹣跚;
在悲慘的額頭上沒有了以往的光澤,
這光澤曾有過愛情和燦爛高度的召喚。
熄滅的蠟燭在一只手中戰(zhàn)栗。
受傷的翅膀掠過一具具尸體,
鮮血淋漓的臂肘擋住了目光,
你再度受騙,再度走到一邊,
而你背后,嗚呼,依然站立著那個夜晚!
湖泊
你望一眼湖泊:無論是太陽,無論是星星,
無論是粗大的橡樹,無論是纖細的苔蘚,
哪怕它們有多么明亮、多么深入的倒影,
都不可能在湖泊中留下什么痕跡。
你望一眼我的靈魂:存在的夢幻在里面
復(fù)現(xiàn)得多么激動、多么清楚!
里面的憂傷多么陰暗,快樂又多么美好……
——我也多么安寧!
失眠者的太陽
失眠者的太陽!
——拜倫
憂傷的星球,失眠者的太陽!你指示黑暗,
可是,你那遙遠而激動的光線無法驅(qū)散這黑暗。
我用回憶的光輝與你來相比,
往事的閃光,——幸福年代的閃光——
在迷霧中戰(zhàn)栗;要知道,像你一樣,無力的火焰
被憂郁所滲透,無法烘熱,——
明亮而寒冷,清晰而遙遠……
為了生活得幸福
為了生活得幸福,我的
心靈需要什么?如此之少……
我愛野獸、樹木和上帝,
正午的陽光,子夜的黑暗。
而在非存在的邊緣,
我將說:哪里有傷心事?
我歌唱,而倘若我哭泣——
也不過是用淚水來贊美……
旅館的房號
說不上是床,還是長椅。
憂郁的黃色糊墻紙。
兩把椅子。歪斜的鏡子。
我們走進去——我和我的影子。
我們和叮當(dāng)聲一起打開窗子:
反光掉落到地上。
停止呼吸的夜。看家狗從遠處
用各種吠叫驅(qū)散寂靜。
我在窗戶旁屏息不動,
在天穹黑漆漆的叢林里,
彷佛一滴金黃的蜂蜜,
月亮甜甜地閃爍。
普通的歌曲
普通的歌曲,普通的憂傷,
河水在遙遠的樹枝間閃爍,
五月的金龜子飛來飛去,
嗡嗡叫得如此低沉有力。
我無法言說的喜愛
日落鮮紅的慵懶……
丁香花芬芳而迷蒙,
彷佛黯淡的黃昏。
夜晚警覺,月亮謙遜,
貓頭鷹蘇醒,草地露濕。
在明亮的天空中,美麗的
白樺每片樹葉都輪廓分明。
彷佛是鮮紅貝殼中的珍珠,
月亮在這方閃爍,
姑娘的歌聲在河面蕩漾,
散發(fā)著往昔的歡樂。
在天堂里
你好,死神!——長翅膀的旅伴,
指點著通向天堂的道路,
可是,在我面前突然閃現(xiàn)出
一座溫柔的齒形綠森林。
穿著光亮的衣服,沉默的我
沖上去,將在樹林里找到
我塵世的舊屋子,像從前一樣,
當(dāng)我走進去的時候,房門開始哭泣。
在我蔚藍的小窗戶上,
長著一團四月的蒲公英,
還有卡累利阿樺木做成的沙發(fā),
還有玻璃下面蝴蝶的家。
我將再度成為塵世的詩人:
桌子上攤開了練習(xí)簿……
倘若我把這些告訴上帝,
他再也不會責(zé)怪我。
教堂
烏云在群山之上漫步,
旅行者在群山之間彳亍,
一座教堂在懸崖上聳立:
這座教堂不大,有彩色的
壁畫,還有三個窗子;
在第一個窗子上,
有一個眩目的太陽,
第二個窗子——白色的月亮,
第三個窗子是星星……過路者!
這里是所有道路的起點……
熾熱的太陽——是上帝,
溫柔的月亮——是上帝之子,
迷霧中小小的星星——
是大地上的蕓蕓眾生。
[以上汪劍釗 譯]
弗拉基米爾·弗拉基米羅維奇·納博科夫,俄裔美國作家,20世紀(jì)杰出的文體家、批評家、翻譯家、詩人、教授以及鱗翅目昆蟲學(xué)家。出生于圣彼得堡富有和地位顯赫的家庭。納博科夫家庭使用俄語、英語、法語三種語言,他在孩童時代就已通曉這三種語言。1917年俄國二月革命爆發(fā),納博科夫一家離開蘇聯(lián),前往克里米亞,他們在那里住了18個月。在克里米亞的白軍起義失敗之后,納波科夫一家離開蘇聯(lián)前往歐洲西部開始背井離鄉(xiāng)的生活。在1919年從俄國移民之后,納博科夫一家在英國定居,納博科夫成為劍橋大學(xué)三一學(xué)院的一名學(xué)生,有計劃地學(xué)習(xí)斯拉夫語和羅曼語。1922年,納博科夫的父親在德國柏林被俄羅斯君主制主義份子刺殺,原因是他盡力掩護了他們真正的目標(biāo),一位擁護憲法的在野黨領(lǐng)袖(這一關(guān)于錯誤認知而導(dǎo)致誤殺的情節(jié),后來反反復(fù)復(fù)出現(xiàn)于作者的小說,例如,在《微暗的火》中,約翰·席德被錯認為是Zembla之王而被刺殺)。6月,納博科夫接受劍橋法文與俄文學(xué)位,并遷往柏林與家人同住,以私人教授英語、法語、網(wǎng)球、拳擊等維生。1923年,納博科夫母親偕妹葉蓮娜移居布拉格,以孀婦身份接受政府撫恤金。5月8日,納博科夫于柏林一慈善化裝舞會上,初識猶太律師之女薇拉,兩人在1925年于柏林成婚。1929年,納博科夫偕妻赴巴黎;1934年他們的兒子德米特里出世;1937年,納博科夫與薇拉移居巴黎,以避日漸蔓延的納粹禍亂。在歐洲生活的這些年里,納博科夫出版小說《瑪麗》《王、后、杰克》《防守》《眼睛》《榮耀》《黑暗中的笑聲》《天賦》《斬首之邀》《天賦》,并發(fā)表和出版了一些翻譯作品、詩集、詩劇和劇本。劇本《事件》與《華爾茲發(fā)明》在巴黎以俄語上演。1940,納博科夫一家赴美。1941年在紐約博物館工作;1942年,任哈佛大學(xué)“比較動物學(xué)博物館”研究員,每周三日于威斯利學(xué)院教授俄文。1945年,納博科夫與薇拉成為美國公民;1948年,任康奈爾大學(xué)俄國與歐洲文學(xué)教授;1952年,任哈佛大學(xué)斯拉夫語文客座教授。這期間,他出版了《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尼古拉-果戈里》《俄國三詩人》《庶出的標(biāo)志》《故事九則》《確證》等書。1955年,《洛麗塔》遭四家美國出版社拒絕后,由巴黎的Olympia Press出版。1958年,《洛麗塔》在美國出版。這期間,他還出版了《菲雅爾塔的春天》《普寧》《納博科夫十三篇》,并與獨子德米特里合譯出版萊蒙托夫小說《當(dāng)代英雄》。四卷本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的英譯本凝鑄著納博科夫多年的心血,其中三卷是逐詞逐句的詳細注釋與分析。他的譯作使西方讀者加深了對于俄羅斯文學(xué)的了解。說他是溝通俄羅斯文學(xué)與西方文學(xué)的橋梁,決非溢美之詞。1960年,全家遷往瑞士的小城蒙泰勒。在瑞士時期,納博科夫出版的英文長篇小說《幽暗的火》《阿達,或稱情欲》是這位享譽世界文壇的雙語作家最成熟也最復(fù)雜的作品。1967年,長篇小說《洛麗塔》由納博科夫親自譯成俄文出版。1970年,雙語詩集《詩與棋譜》出版,其中包括39首俄文詩,14首英文詩和18盤國際象棋棋譜。1972年4月,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索爾仁尼岑給瑞典皇家科學(xué)院寫信,推薦納博科夫為諾貝爾文學(xué)獎候選人。1977年7 月2 日,納博科夫在瑞士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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