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任昭君
獨角仙人故事在印度和中國的佛教故事及民間傳說中都有記載,它講述了一個 “鹿人”的故事(仙鹿結(jié)合而生),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有:“鹿人”出生;因天雨路滑而摔倒,怒施法術(shù),導(dǎo)致干旱;“鹿人”為女色所迷,法力盡失,天復(fù)下雨。故事的主旨在于強調(diào)戒色戒欲,包含著濃厚的文學(xué)色彩,想象力豐富。諸如“色誘鹿人”、“鹿人跌倒”“仙鹿結(jié)合”等橋段,既有幽默感,有帶著俚俗、輕松和戲謔的成分,這無疑很適合民間故事的品位。本文將從印度、漢譯佛典和中國民間故事三個方面來考察獨角仙人的故事演變情況。
一
獨角仙人的故事最早是在印度流傳開來的,文獻的記載十分簡潔,只能說是一個大體的框架,這樣的設(shè)計有一點寓言故事的性質(zhì),它把枝節(jié)剪除了,故事直奔主題。
獨角仙人在翻譯佛典中音譯為“倚介尼陵伽”、“勝渠”、“俱舍頻頭”,意譯有“一角”、“獨角”、“鹿角”、“善覺”等。故事在諸佛典中有種種記敘,主人公為一仙鹿結(jié)合的鹿人,其長相描述見《經(jīng)律異相》第三十九《獨角仙人情染世欲為淫女所騎》:“大類如人,頭有一角,其足似鹿?!?即是仙人之子,自有神力,因雨天路滑摔倒,以神力令天不雨。后國王派淫女迷惑仙人,騎其項而返。仙人失神通,天降大雨。佛典中將此故事作為“欲人可令諸仙被誑惑”的一個典型例子。
印度史詩《羅摩衍那·童年篇》中也有記載,第八、九章“獨角仙人的故事”,他是迦葉波的兒子,名叫毗槃咤迦。鴦伽王犯了錯誤致使天旱不雨,婆羅門建議國王“要用一切手段把毗槃咤迦的兒子弄到手”,“這樣鴦伽國王就派妓女把仙人兒子引誘出山林?!?,妓女們把他拐走,“天老爺立刻就下了雨”。[1]獨角仙人相關(guān)的故事還見諸其他印度早期著作,在民間此故事也廣為流傳,玄奘到達天竺時見到了獨角仙人的窣堵波,《大唐西域記》卷二:“健馱邏國……其側(cè)窣堵波,無憂王之所建也,昔獨角仙人所居之處。仙人為淫女誘亂,退失神通,淫女乃駕其肩而還城邑?!盵2]道宣撰《釋迦方志》卷上也載:“又西北行百余里,越小山至大山。南有一寺塔,僧學(xué)大乘,昔獨角大仙爲(wèi)女亂處?!笨梢姶斯适率菍崒嵲谠诔霈F(xiàn)在印度生活之中的。早期的獨角仙人故事在印度已初具雛形,但情節(jié)還不夠豐富,人物形象還不夠飽滿。
二
漢譯佛典中的獨角仙人故事,其重要情節(jié)是從印度翻譯過來的,之后中土僧人又在漢譯文獻的基礎(chǔ)上,把情節(jié)更加豐富化了。這樣無疑是造就了一個好故事,使它更受歡迎了,但同時也增加了文學(xué)色彩,降低了教諭性。
獨角仙人相關(guān)故事按照翻譯佛典的先后,較早流傳至中土的有曇無讖譯,馬鳴《佛所行讃·離欲品第四》:今此王太子/持心雖堅固/清凈徳純備/不勝女人力/古昔孫陀利/能壞大仙人……勝渠仙人子/習(xí)欲隨沿流……如彼諸美女/力勝諸梵行[3]這里的勝渠仙人子就是獨角仙人,此處列舉了女色破壞修行之事。與此相同的,用列舉反面教材的方式出現(xiàn)的獨角仙人相關(guān)故事還見闍那崛多譯《佛本行集經(jīng)》卷十六:“又復(fù)往昔,有一仙人,名爲(wèi)?yīng)毥窍扇酥印幸粙H女,名曰商多(寂定),誑惑彼仙,遂令失禪及五神通?!盵4]這里列舉了三位仙人的事跡說明“諸如是等大神仙人,多有被于諸婬婦女之所誑惑……”可見早期佛典是將這個故事作為反女色的例子列舉出來,而故事相對較簡單。
在漢譯佛典中獨角仙人故事更加生動形象,符合佛家邏輯。佛陀跋陀羅、法顯譯《摩訶僧祇律》卷第一,《初比丘僧戒法學(xué)》中獨角仙人名字為“仙人童子倶舍頻頭”、“鹿斑”,因神力能“能移山住流,捫摸日月”,天帝釋生畏懼,命天女懷之。后綜述說“佛告諸比丘,爾時仙人童子倶舍頻頭者,豈異人乎。即今禪難提是。天女阿藍浮者,今此天女是?!迸c《摩訶僧祇律》所述故事完全不同地是鳩摩羅什譯,龍樹《大智度論》卷十二中言獨角仙人故事乃是佛陀與耶輸陀羅的本生故事。“佛告諸比丘,一角仙人我身是也,婬女者耶輸陀羅是?!惫适氯宋餅榱_奈國婬女扇陀、一角仙人,內(nèi)容與《大唐西域記》等其他中土僧人引述基本一致,主旨為佛教教義“天下可畏無過女人”,并且為佛陀與耶輸陀羅之間關(guān)系做很好的辯解,“今生結(jié)婚也是夙世因緣,也算是一種‘障吧。”[5]
憑著馬鳴和龍樹著作的影響,獨角仙人的故事流傳開來,特別是以龍樹《大智度論》中引述的故事更加普遍得到其他著作的轉(zhuǎn)述?!夺尪U波羅蜜次第法門》舉例“如獨角仙人,因觸欲故,退失神通,爲(wèi)婬女騎頸。”[6]論述觸欲者,起障道業(yè)的教義。道世在《法苑珠林》更是感嘆:“是以周幽喪國,信褒姒之愆。晉獻亡家,實孋姫之罪。獨角山上,不寤騎頸之羞。期在廟堂,寧寤焚身之痛?!盵7]受傳統(tǒng)儒家文化的中土僧人往往將此作為破戒的警告,視婬女騎頸為羞恥,女人如禍水。有經(jīng)云:“女人最為惡,難與為因緣,恩愛一縛著,牽人入死門?!盵8]、“女為惡根本,能失一切物?!?[9]便是明證。
三
獨角仙人故事通過佛典從印度帶到了中國,又從寺院佛堂流傳到了街頭巷閭。民間沒有寺院的清規(guī)戒律,多了大膽的想象和藝術(shù)化、世俗化的包裝,故事也更加本土化。
包含有一角仙人故事母題的中國傳統(tǒng)小說有《清平山堂話本》中的《五戒禪師私紅蓮記》、馮夢龍《喻世明言》第二十九卷《月明和尚度翠柳》、《醒世恒言》第十二卷《佛印師四調(diào)琴娘》,這些故事都是以僧人受女色誘惑為主題,與佛教故事已經(jīng)完全不同,多了民間的戲謔游戲,并糅合了儒家傳統(tǒng)思想。
《月明和尚度翠柳》中柳府尹因怨惱玉通禪師不出寺迎接,命紅蓮色誘使其破戒。與獨角仙人故事不同的是,玉通禪師自知破戒,命人燒湯洗浴,留下《辭世頌》圓寂了。這樣的結(jié)局與《五戒禪師私紅蓮記》一樣,和尚自知破戒,圓寂轉(zhuǎn)世。民間小說中的僧人形象與僧人在佛經(jīng)中的自我認知頗為不同。在佛教中,特別是密教經(jīng)典中破女色戒并沒有嚴格到需要以死謝罪,甚至被認為是修行得道的方便法門。如《維摩詰所說經(jīng)·佛道品第八》中載以欲色勾牽使人了悟的方便,“或現(xiàn)作婬女,引諸好色者,先以欲鉤牽,后令入佛道?!钡耖g文化中對色情之事并不避諱,甚至津津樂道?!斗鹩熕恼{(diào)琴娘》中加入了文人雅趣似的詩詞,如佛印得知蘇學(xué)士威脅琴娘與自己私合時做詩:“傳與巫山窈窕女,休將魂夢惱襄王。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fēng)上下狂?!?張邦畿撰《侍兒小名錄拾遺》也作頌總結(jié)一番:“有道山僧號至聰,十年不下祝融峰。腰間所積菩提水,瀉向紅蓮一葉中。”[10]
獨角仙人故事從印度民間傳說到中國民間小說演繹,有了中國話本小說的故事敘述特色,又融入佛教故事與佛教空觀、輪回觀,讓人津津樂道。然,除了和尚破戒的感官刺激之外,其他并無新意,正如陳寅恪先生評價禪宗語錄及故事時說:“摹擬過甚,殊有生吞活剝之嫌……東施效顰,終為識者所笑也?!盵11]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佛教教諭、故事、民間喜好這三者之間具有奇特的互動關(guān)系,佛教教諭和民間故事都借助了故事的方式,故事可以作為說理的工具,但故事本身又切合了人的窺伺、獵奇的心理;民間故事和佛教故事常常混雜在一起,但二者的出發(fā)點和著力點又完全不同,有時甚至可以說是對立的,佛教故事無非是要勸人戒欲行善,而民間故事常常把惡當(dāng)作重要的談資,把欲望渲染得天花亂墜,民間故事中雖也有“善”的教益,不過它常?!皠癜僦S一”,最后的勸誡之詞幾乎成了多余的尾巴。正是從這個角度講,獨角仙人才向我們展示出如此豐富的意義來。
注釋:
[1]季羨林譯《季羨林文集》第十七卷《羅摩衍那》,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5年10月。
[2]玄奘《大唐西域記》卷二,《大藏新脩大藏經(jīng)》第51冊,第881頁,中欄。
[3]馬鳴《佛所行讚》卷一<離欲品>,《大藏新脩大藏經(jīng)》第4冊,第7頁,上欄。
[4]闍那崛多譯《佛本行集經(jīng)》卷十六<耶輸陀羅夢品>,《大藏新脩大藏經(jīng)》第3冊,第726頁,中欄。
[5]白化文《從“一角仙人”到“月明和尚”》,《中國文化》第六期。
[6]智顗說《釋禪波羅蜜次第法門》卷二,《大藏新脩大藏經(jīng)》第46冊,第487頁,下欄。
[7]道世撰《法苑珠林》卷七十五,《大藏新脩大藏經(jīng)》第53冊,第847頁,中欄。
[8]《釋氏六帖·五境為緣部第四十》,《大藏經(jīng)補編》,第13冊,第416頁,上欄。
[9]元魏·婆羅門瞿曇般若流支譯《正法念處經(jīng)》卷十四《地獄品之十》,《大藏新脩大藏經(jīng)》第17冊,第79頁,中欄。
[10]張邦畿撰.《侍兒小名錄拾遺》. 北京:中華書局, 1985.
[11]陳寅恪. 金明館叢稿二編[M]. 古籍出版社, 1980,第256頁。
參考文獻:
[1]季羨林譯《季羨林文集》第十七卷《羅摩衍那》,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5年10月。
[2]玄奘《大唐西域記》卷二,《大藏新脩大藏經(jīng)》第51冊。
[3]陳明《一角仙人故事的文本、圖像與文化交流》,《全球史評論》,2015年。
[4]馬鳴《佛所行贊》卷一<離欲品>,《大藏新脩大藏經(jīng)》第4冊。
[5]闍那崛多譯《佛本行集經(jīng)》卷十六<耶輸陀羅夢品>,《大藏新脩大藏經(jīng)》第3冊。
[6]白化文《從“一角仙人”到“月明和尚”》,《中國文化》第六期。
[7]慧皎撰《高僧傳》卷十一,《大藏新脩大藏經(jīng)》第50冊。
[8]智顗說《釋禪波羅蜜次第法門》卷二,《大藏新脩大藏經(jīng)》第46冊。
[9]道世撰《法苑珠林》卷七十五,《大藏新脩大藏經(jīng)》第53冊。
[10]《釋氏六帖·五境為緣部第四十》,《大藏經(jīng)補編》,第13冊。
[11]元魏·婆羅門瞿曇般若流支譯《正法念處經(jīng)》卷十四《地獄品之十》,《大藏新脩大藏經(jīng)》第17冊。
[12]慧覺等譯《賢愚經(jīng)》卷五,《大藏新脩大藏經(jīng)》第4冊。
[13]張邦畿撰.《侍兒小名錄拾遺》. 北京:中華書局, 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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