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v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公元1176年,也就是南宋孝宗淳熙三年,這首《揚州慢》橫空出世,整個南宋文壇為之轟動,連續(xù)數(shù)周雄踞宋詞金曲排行榜榜首,不但在文人中廣為傳抄,更是青樓客人的必點曲目,一時間,《揚州慢》的旋律在大街小巷四處飄蕩,經(jīng)久不衰。
自古寫揚州的詩詞歌賦可不少,李白的“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杜甫的“商胡離別下?lián)P州”,杜牧的“春風十里揚州路”、“十年一覺揚州夢”,蘇東坡的“試問江南諸伴侶,誰似我,醉揚州。”等等,都是經(jīng)典之作,揚州作為江南名城,繁華之都,早已深入人心。
而當這首全新詞牌的《揚州慢》一出,古今所有寫揚州的詩詞全部黯然失色,可以說是力壓群雄,一枝獨秀,無人可與爭鋒。
贊嘆之余,大家紛紛猜測,這首詞的作者是誰?是柳永?蘇軾?秦觀?陸游?周邦彥?李清照?還是辛棄疾?
這首詞長期入選高中語文課本,且要求全文背誦。當年高考,就有一道這樣的題:“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背鲎阅氖自~?作者是誰?”
就因為這道題沒有答對,我以2分之差,與北大失之交臂。對,那一年北大在河南的錄取分數(shù)線是672分,我考了67分。
多年以后,當我從藍翔畢業(yè),開著挖掘機在祖國大江南北的拆遷工地上揮汗如雨的時候,仍對此耿耿于懷,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改變了我命運的作者。真的,我有預(yù)感,這道題2020年語文高考還會考,信不信由你。
生活中有些事,有些人,是不應(yīng)該忘卻的,現(xiàn)在,就讓我們牢牢記住他的名字,南宋著名詞人、音樂家——姜夔。
姜夔,字堯章,號白石道人,出生于江西鄱陽一個官宦之家,據(jù)說是三國大將姜維的后裔,父親是湖北漢陽知縣,姜夔從小跟著父親在漢陽生活。
14歲那年,父親去世,家境落敗,姜夔依靠已經(jīng)出嫁的姐姐完成了學業(yè)。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官二代,姜夔多才多藝,會填詞,會作曲,能作文,善書法,是個標準的斜桿青年。但學習成績,怎么說呢,有點偏科,在應(yīng)試科目上,長期穩(wěn)定在年級后十名。姜夔曾先后4次參加科舉考試,每次都是名落孫山,連鄉(xiāng)試都沒過。作為一個寄人籬下的落榜生,日子有多難,心里有多苦,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永遠不會懂。姜夔一咬牙,不考了,還是出去找個工作吧,總不能一直讓姐夫養(yǎng)活對不對。就在外出打工的那段時間里,姜夔在揚州親眼目睹了昔日繁華都市經(jīng)歷戰(zhàn)亂后的破敗凋零,感慨萬千,提筆寫出了轟動一時的千古名篇《揚州慢》,在文壇嶄露頭角。我們知道,宋詞是用來唱的,姜夔不光擅長依照已有的詞牌填詞,而且能自己作曲,說是詞人,不如說是個音樂家。《揚州慢》一炮走紅之后,由他作詞作曲的作品,在江南娛樂圈廣受歡迎,青樓歌妓無不以能拿到姜夔寫的歌為榮,頗有當年詞界天王柳永的風范。不是一個,是一對姐妹,沒辦法,兩個都喜歡,你說咋辦。姐姐叫燕燕,妹妹叫鶯鶯,都是合肥天上人間的當紅歌妓,那一日,赤闌橋上,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初戀總是美好的,那是一段令人難忘的幸福時光,在愛情的滋潤下,姜夔的創(chuàng)作熱情空前高漲,創(chuàng)作了一大批膾炙人口的愛情歌曲,每次一寫完,馬上就跑去送給這對姐妹。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別后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茨橡┰吕淝?,冥冥歸去無人管。
因為總能得到姜夔的新歌首發(fā),燕燕鶯鶯的身價也扶搖直上,很快成為合肥娛樂圈最炙手可熱的一線明星。可當姜夔鼓足勇氣,向燕燕表白的時候,卻遭到了無情的拒絕,再去找鶯鶯,同樣吃了閉門羹。盡管那時姜夔在合肥文藝界已小有名氣,但畢竟是沒有正式工作的“肥漂”,我們女人要的是可以托付終身的安全感,你有房嗎?有車嗎?有存款嗎?小姐姐連發(fā)三問,讓姜夔無地自容。不是每個戀曲都有美好回憶,愛有多銷魂,就有多傷人,這段戀情對姜夔來說,可謂刻骨銘心。他一生流傳下來的詩詞有80余首,其中竟有22首是寫給這對姐妹的,占作品總數(shù)的四分之一,用情之深,天地可鑒。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當上帝為你關(guān)上一扇門,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如果連窗戶也關(guān)了,不要氣餒,那可能是上帝要開空調(diào)了。
公元1185年,31歲的姜夔離開合肥這個傷心之地,輾轉(zhuǎn)漂泊到了湖州,情場失意,窮困潦倒之際,遇到了他生命中的貴人——肖德藻。名字大家可能不太熟悉,但在當時,肖德藻的詩詞與陸游、范成大、楊萬里齊名,是南宋文壇響當當?shù)囊惶柸宋铩?/section>更重要的是,肖德藻與姜夔已故的父親是同科進士,如今在湖州任縣令,對姜夔的詩詞文才頗為賞識,不但在文壇極力抬舉姜夔,見姜夔三十好幾了仍孑然一身,還主動提出將自己的侄女嫁給姜夔。姜夔雖然對前輩的厚愛十分感激,但心里仍放不下合肥那對姐妹,一時頗為躊躇。肖德藻苦口婆心地勸他:你說你愛了不該愛的人,你的心中滿是傷痕,你說你犯了不該犯的錯,心中滿是悔恨,你說你嘗盡了生活的苦,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你說你感到萬分沮喪,甚至開始懷疑人生,要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因為愛情總是難舍難分,何必在意那一點點溫存,有些事情你現(xiàn)在不必問,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在肖德藻的極力勸說下,姜夔痛斬情絲,在湖州成婚,開始了新的生活。在湖州生活的這十年里,肖叔父為了侄女婿工作的事兒真是操碎了心,帶著他頻繁出入官場文壇,結(jié)識了不少社會名流,并把他介紹給了在杭州任職的著名詩人,寫過“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楊萬里,楊老師對姜夔也十分欣賞,稱贊他“為文無所不工”,是個好苗子,又將他推薦給了文壇更厲害的人物范成大。范成大官居參政知事,副宰相,位高權(quán)重,雖說當時已經(jīng)退居二線,在蘇州休養(yǎng),但老干部的聲望地位仍在,范老看了姜夔的詩詞,贊不絕口,不但主動向別人推薦,還邀請他來家里共進晚餐。那是歲末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席間,賓主雙方把酒言歡,就共同關(guān)心的話題進行了親切友好的會談,并在飯后移步后花園,踏雪賞梅。作為后生晚輩,姜夔受寵若驚,依照范老的指示,當場寫出了流傳后世的詠梅佳作《暗香》: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范老讀完連聲說好,興之所至,馬上讓家中一個叫小紅的歌女學習演唱,姜夔現(xiàn)場教授,耐心輔導(dǎo),不厭其煩,眉眼之間,竟與歌女暗生情愫。
這一切當然沒能逃過范成大的眼睛,畢竟是老司機了,男女聲二重唱《暗香》演唱完畢,范成大主動提出,將小紅賜予姜夔。一首詞換個姑娘,姜夔喜出望外,生怕范老師是酒后沖動,事后反悔,除夕之夜,冒著漫天大雪,帶著小紅乘船回家,一路上,按捺不住興奮心情,一口氣寫了10首七絕,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那首《過垂虹》:這首詩曾被歌手多次翻唱,其中的“小紅低唱我吹簫”一句尤為傳神,被譽為姜氏情歌的經(jīng)典之作。在范成大、楊萬里兩位大佬的極力提攜下,姜夔在文壇的聲名如日中天,就連朱熹、辛棄疾這樣的大咖也開始主動為姜夔點贊。公元1196年,借著這股勢頭,姜夔干脆移居杭州,畢竟在京城的機會多一些,要知道,已經(jīng)42歲的姜夔,此時依然是個布衣,既沒有職務(wù),也沒有工作。認識那么多高官,這不就是領(lǐng)導(dǎo)一句話的事嗎?不行,我大宋朝在干部任用方面還是非常嚴格的,沒有學歷就無法入仕,誰打招呼遞條子也不行,如果想要被破格錄用,除非有特殊貢獻,特殊才能。當時,由于多年戰(zhàn)亂,南宋宮廷樂譜大多散落失傳,公元1197年,姜夔嘔心瀝血,搜集整理了《大樂議》和《琴瑟考古圖》兩部宮廷音樂典籍,獻給朝廷,希望以此獲得提拔,但有關(guān)部門只是口頭表揚了一下,連音協(xié)副主席這樣的職位都沒給姜夔安排一個。姜夔不死心,兩年后,再次向朝廷獻上填補國內(nèi)空白的音樂巨著《圣宋鐃歌鼓吹十二章》,這次終于打動了朝廷,下詔特許他破格參加禮部進士考試,也就是說,不用參加初賽復(fù)賽,直接進入決賽,吶,別說我沒給你機會啊。根本沒有時間復(fù)習,姜夔倉促上陣,再次落榜。這么多年不摸課本了,誰特么能考上?姜夔從此絕了仕途之念,以布衣終老。因為一直沒有固定收入,姜夔的生活始終飄忽不定,幸好后來又結(jié)識了杭州富家公子張鑒,張公子是個文藝青年,雖然與姜夔經(jīng)濟地位懸殊,但與姜夔一見如故,結(jié)為至交。張鑒說:“我交朋友不在乎對方有沒有錢,反正都沒我有錢?!睆堣b曾想花錢為姜夔買官,姜夔怕讓人笑話,婉言謝絕了。但在生活上,在杭州的那些年,姜夔基本上是靠張鑒包養(yǎng)的,倒也衣食無憂。可惜后來,張鑒病故,姜夔一下子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生活開始走向困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久,杭州城內(nèi)發(fā)生了一起特大火災(zāi),兩千多戶民房被燒,姜夔的屋舍也在其中,因為沒有買保險,只能自認倒霉。既沒有退休工資,也沒有社保,姜夔晚年一貧如洗,僅靠微薄的稿費,幾乎難以為生。公元1221年,67歲的姜夔在窮困潦倒中去世,死后靠朋友捐資,才勉強葬于杭州錢塘門外西馬塍。 在中國文學史上,宋詞與唐詩,就好比少林與武當,藍翔與新東方,雙峰對峙,并稱雙絕。
唯一不同的是,唐詩是專屬于文人的高雅藝術(shù),而宋詞則屬于通俗文學,自誕生以來,就與流行音樂緊密相連,青樓歌妓演唱會,是宋詞的主要傳播方式,歌詞內(nèi)容多是些風花雪月,男歡女愛之類,不免流于艷俗,所以,學術(shù)界素有“詞為艷科”的說法。特別是婉約派領(lǐng)軍人物柳永自暴自棄變雅為俗以來,詞壇更彌漫著一股淫靡之風。不單是柳永、李清照這些婉約派,就是蘇軾、辛棄疾這樣的豪放派,遣詞造句,也偶有低俗之語。而姜夔就不一樣了,雖然是個普通群眾,但卻能在思想上嚴格要求自己,反俗為雅,下字運意,空靈含蓄,力求醇雅,即便是寫男歡女愛,字里行間也是滿滿的正能量,其“清空、騷雅”的詞風,正迎合了南宋后期貴族雅士們棄俗尚雅的審美情趣,因此,姜夔詞自成一派,被奉為“雅詞”的典范。姜夔本人被后世尊為與辛棄疾并列的詞壇領(lǐng)袖,浙西派詞人甚至稱姜夔為宋詞第一作家。姜夔多才多藝,對詩詞、散文、書法、音樂,無不精善,是繼蘇軾之后又一難得的藝術(shù)全才,他留給后人的《白石道人歌曲》六卷,是現(xiàn)存唯一一部帶有曲譜的宋代歌集,被視作“音樂史上的稀世珍寶”,這其中包括14首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曲目,是南宋唯一以詞調(diào)曲譜傳世的杰出音樂家。既然評價這么高,那為什么感覺姜夔一生潦倒,窮得連個戀愛都談不起,混得不咋地呢?而且,好像也沒有那么出名,我打賭,好多人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知道的也未必能準確寫出來。柳永、李煜、蘇軾、秦觀、陸游、晏殊、晏幾道、周邦彥、李清照、辛棄疾、歐陽修、王安石、黃庭堅等等,群星閃耀,姜夔置身其中,其光芒難免有所掩蓋。其次,姜夔差不多是宋代詞壇唯一一個從來沒有做過官的人,不僅沒做過官,連個正經(jīng)工作都沒有。而其他詞人,幾乎都是體制內(nèi)的,有的曾做過一國之君,比如李煜;有的是朝廷大員,比如晏殊、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陸游、辛棄疾;有的是官太太,比如李清照;最不濟也當過副縣級、正科級的基層干部,比如柳永、晏幾道。這些領(lǐng)導(dǎo)在本職工作之余搞創(chuàng)作,作品一發(fā)出來,下面一堆人點贊,平時策劃個宣傳報道,出個書開個作品研討會啥的,那都不叫事兒,這些優(yōu)勢都是作為平民百姓的姜夔所不具備的,客觀上也影響了姜夔詩詞的廣泛傳播。姜夔生前雖一度頗有聲名,但并沒有達到今天的高度,就像河南的杜甫,荷蘭的梵高,生前也是窮困潦倒,混的一塌糊涂,直到死后,才被人們認識到價值,將其推舉到了一個高峰。名不見經(jīng)傳的杜甫被尊為詩圣,與李白齊名;生前只賣出過一幅畫的梵高,如今作品已經(jīng)賣到了數(shù)千萬美元。只是,人都沒了,整這些,于當事者而言,又有什么用呢?正所謂: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云去。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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