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一年,王之渙已經38歲了。
生于盛唐,一個氣象萬千蔚蔚大觀的時代,王之渙如東方的啟明星,以傾世詩才啟迪著唐詩云蒸霞蔚的黎明。
彼時,青年李白正在仗劍遠游的路上,蜀道的天空紫氣流嵐,尚在醞釀光華萬丈的噴薄日出。杜甫還是一個默默求學的懵懂少年,“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頑皮而好學的他還不懂人間疾苦,稼穡艱辛。仕途通達的王維狀元剛剛及第,“回看射雕處,千里暮云平”,豪情滿懷的他還沒有找到最好的時間切口參禪悟道。唐詩的黃金時代正在開啟,而撼動晨鐘,鋪排出萬道霞光的,正是以王之渙,孟浩然,王昌齡,高適等為代表的田園、邊塞詩人。
王之渙沒有想到,這一年,他將以一首五言絕句耀登唐詩排行榜前列,也使一座經常棲息飛鳥的樓閣躋身中國四大名樓。
歷史上關于王之渙的記載不多,有限的資料顯示王之渙的人生并不得意。他不熱衷仕途,35歲才在別人的推薦下做了冀州衡水主簿,相當于縣長秘書。但他這秘書卻當得冷冷清清,他不趨炎附勢,也不巴結逢迎,性格豪放不羈的他,如同藤葛糾纏的園子里一棵冷綠的云杉,不蔓不枝,遺世獨立,擊劍彈唱盛世悲歌。但他寫的詩很搶手,大多被當時樂工制曲歌唱,名動一時。
王之渙當衡水主簿不久,衡水縣令李滌看中他的才華,就把三女兒李氏許配給了他。當時王之渙已有妻室和孩子,而李氏年方二九,比王之渙小17歲,但她對王之渙的才華傾慕不已,兩人婚后伉儷情深,十分恩愛。
官場永遠潛流涌動,如一條黑暗中的急流,處處危機四伏。即使一個小小的主簿,王之渙也遭到同事的誣陷和攻擊,卷入莫名漩渦。才高氣盛的王之渙,不愿卷入無謂爭斗,也不愿為了一個小小的卑職而折腰,便憤然辭官,帶著李氏回山西老家了。
這一路,他走得沉重又輕松,像一只羽化的知了,蛻去體制保護的蟬衣,既有抵擋未知的隱隱擔心,又有卸下束縛的身心愉悅。途經山西省永濟市時,他特意繞道前行,信步登上了那座飛鳥翔集的鸛雀樓。
人在得意的時候,希望登高,那是強者在享受征服的快感,山高人為峰,方顯英雄本色。人在失意的時候,需要登高,登高才能望遠,在無限的大自然面前,感受自我的有限和渺小,所有的委屈和憤懣,壓抑和不滿,放在宏闊的時空里,就會如塵埃一樣微不足道?!跋忍熘溃詿o形化有形”,古人早就這樣說過。
王之渙登上鸛雀樓,前瞻東條山脈綿綿蕩蕩,如巨鯨錯落起伏的蔚藍背脊,俯瞰黃河之水浩浩茫茫,洇開半江斜陽,似一帶錦帛蜿蜒抖開,而遠方,一輪大而紅的落日,正依依西墜。亙古的江風撲面拂來,他的心肺仿佛被乍然淘洗,瞬間清澈澄明,純凈如嬰。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蓖踔疁o脫口吟出四句詩。這二十個字,每一個字從呱呱墜地起,就開始隨風輾轉在無數人的唇齒間,迅速老去,通透如玉。
“登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這是一只蟬自信的鳴叫,這也是獨屬于盛唐的華麗發(fā)聲。
2
長河,落日,群山。
攜著黃河豐沛水汽的風撲面吹來,荒涼而熱烈。
王之渙時而抬頭眺望,時而低頭沉吟,他的內心似乎還有未解命題,需要向眼前的山水討要答案。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王之渙想登得更高,看得更遠。
他想看到什么,他沒有看清什么,是山的那邊,是海的那邊,還是他人生的另一面?
不知道為什么,作為盛唐著名詩人,王之渙的詩留存下來的只有6首。其中《涼州詞》二首,其一: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首氣勢恢宏的邊塞詩被譽為唐詩七絕壓卷之作。
還有一首《送別》:楊柳東風樹,青青夾御河。近來攀折苦,就為別離多。這首清淡如水卻又寓意悠長的小詩,被后人認為是最好的送別詩之一。
另外就是《登鸛雀樓》了,千古傳唱,經久不衰。清詩評家認為它冠絕五言唐詩之首。
王之渙的其它三首詩,一首《宴詞》,一首《九日送別》,一首《橫吹曲辭?出塞》,同樣膾炙人口,廣為流傳。
王之渙的才華和實力從這僅存的6首小詩已經可見一斑了。
人的才華通常分兩種,一種是向外的,就像一棵枝葉婆娑的大樹,向每一個縫隙延伸自己的枝葉,向每一個路人炫耀枝頭的果實,所有的努力都放在取得社會成就和得到社會認可上。而另一種是向內的,就像地底的果實,低調,內斂,積蓄內心的力量,看重的不是外部的風起云涌,而是內里的舒卷自如。
王之渙屬于后者。
他的目光從來不是向上看的,他寫《涼州詞》,從羌笛聲聲聽出戍邊戰(zhàn)士內心荒寒,他寫《送別》,從楊柳攀折之苦體味離人送別之苦,他寫《宴詞》,從芬芳的菊香之酒飲出明日天涯各一方的惆悵。他如同路過這個世界的巨人,豪邁的喝酒,賦詩,行走,卻時時以柔軟之心度人,度已,度世間種種,他的詩,是從玲瓏心壺里傾倒出來的琥珀美酒,每一滴都溫情,純粹,濃烈,余味悠長……
那么,當他登上高高的鸛雀樓,看盡眼前風景,卻依然發(fā)出“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感慨時,他是否不止是向這山水,更是在向他的心尋找答案呢?
王國維說,讀書有三層境界,第一層“昨夜西風凋敝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說的是學習和積累;第二層“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說的是執(zhí)著,第三層“驀然回首,那是卻在燈火闌珊處”,說的是頓悟。
我想,王之渙在登高的過程中,也約略經歷了三重境界吧。第一重應是孟浩然的“相望試登高,心隨雁飛滅”。登高是身體和心智的雙重冒險,不確定的風景牽動潛藏的驚喜或嵯峨,心境亦如出發(fā)前隆重備下的絲絨紅毯,被天空的雁影扯得明明滅滅。
第二重應是王安石的“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吧。此刻,所有的經歷都如來路,再怎么扭曲糾纏,也已被拋至身后,而眼前,即使世事如浮云繚繞,卻依然看得清人生每一條岔路,一切明晰如最后執(zhí)子待落的棋局,充滿未知的篤定。
第三重就是王之渙的“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了。當身處最高,拎起紅塵萬丈,抖摟下所有繁華和荒涼,看見世界斑駁的傷痕和底色,唯一看不清的就是自己了。所以,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這最后的一層樓就是站在人生至高之處的自已,需要跳脫和超越,需要置身之外,如長著翅膀的天使飛臨。如是,千里之目是需要往回看的,拔開世事千千重,釋放那顆橫七豎八纏累束縛的心,聽見那溫熱跳動處最澎湃的孤獨和渴望。
顯然,王之渙心中很快就有答案了,他帶著李氏回到太原老家,從此居家十五年,日子清貧,內心安穩(wěn)。
王之渙離去之后,唐代許多詩人都慕名來到鸛雀樓,可是當他們看看眼前的風景,再默念一遍王之渙的詩,會忽然之間感覺詞窮,只好搖搖頭,悵然離去。唯有兩首詩差可比擬,一首是李益的《登鸛雀樓》:
“鸛雀樓西百尺檣,汀洲云樹共茫茫,漢家簫鼓空流水,魏國山河半夕陽。事去千年猶恨速,愁來一日即為長。風煙并起思鄉(xiāng)望,遠目非眷亦自傷?!?/p>
另一首是暢當的《題鸛雀樓》:
“迥臨飛鳥上,高出世塵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
從氣象上看,李益的詩已夾帶著中唐淡淡的憂傷,暢當的詩,字里行間也暈染了晚唐的蕭瑟氣息。明亮而氣勢千鈞,人們張口即來的,依然是王之渙的這首五言絕句《登鸛雀樓》。
他讓登高從一種行為藝術變成一種哲思藝術,也讓鸛雀樓一夜之間變成登高圣地,名垂千古。
3
鸛雀樓又名鸛鵲樓,因時有鸛雀棲息其上而得名,位于山西省永濟市蒲州古城西面的黃河東岸,始建于北周,相傳為北周宰相宇文護軍鎮(zhèn)河外之地蒲州時所建。
有人說鸛雀樓當時是一座軍事建筑,它立晉望秦,獨立中州,前瞻中條山秀,下瞰大河奔流,龍踞虎視,占盡山河之勝。但這座樓樓體壯觀,結構奇巧,加上修建時間前后十年,作為一座軍事建筑,未免過于精致和奢華。
于是又有人說,宇文護當年修建鸛雀樓,是因為一個女人。
據史料記載,宇文護在南北朝時,任北周宰相,并統領兵權。后來,宇文護的母親在戰(zhàn)亂時期陷落北齊,被齊王長期幽禁,以此做為籌碼長期要挾,無奈罷兵的宇文護,日夜期盼齊王放母親歸來,于是在黃河岸邊建造了高大雄偉的鸛雀樓,憑欄眺望母親所處的敵國,以此來寄托思母之情。
相比前者,我更愿相信,鸛雀樓不是一座冰冷的軍事建筑,而是一磚一瓦都貯滿深情的北周后院,是一首蘊滿鄉(xiāng)愁的赤子之詩。
可惜的是,鸛雀樓歷經隋、唐、五代、宋、金700余年之后,元初被金兵所毀,今天的鸛雀樓是現存最大的仿唐建筑,重建于1997年。
重建源于重要。
一座已經失去軍事功能,失去主人,也失去故事的樓閣,為何時隔千年依然如此牽動人們的心?
我是在一個寒風呼嘯的冬日登上鸛雀樓的。
冬日的天空灰茫遼闊,闊大天宇下巍然屹立的鸛雀樓,高臺重檐,黑瓦朱楹,兼具雄渾和典雅之美。樓身繁復的仿唐油漆彩畫,修舊如舊,自帶時光深處的旖旎,每一條花紋都綻放著大唐芳華。
走進樓內,迎面撞見盛唐。大型硬木彩塑《中都蒲坂繁盛圖》微縮景觀撲入眼簾,隔著一道護欄,讓人恍然若置身高高的城樓之外,伸著腦袋扒墻在看那些繁華的街道,魚鱗樣的屋頂,招展的酒幡,耳邊似乎還有熱鬧的吆喝隱約傳來,大唐蒲州盛景呼之欲出。
轉過身,再次遭遇王之渙。大廳右側,是大型歐塑壁畫《旗亭畫壁》,說的正是王昌齡、高適和王之渙旗亭賽詩的故事。
一個微雪初霽的冬日,王之渙和王昌齡、高適三人在一起喝酒,剛好有一個梨園班子的三個姑娘在唱詩。王之渙信心滿滿的跟另外兩位詩人打賭,說最后那個美麗的姑娘一定會唱他的詩,果不其然,那姑娘唱了他的《涼州詞》。這件事如果發(fā)生在其它朝代,真實性倒還值得考究,但發(fā)生在盛唐和王之渙身上,人們卻一點也不驚訝。盛唐的詩,有這樣的魔力,王之渙的詩,有這樣的底氣。
相傳后來,王之渙流寓薊門,高適聽說好朋友來了,興匆匆登門拜訪,結果沒有見到,只好留下一首惆悵的詩郁郁而歸。詩是這樣寫的:適遠登薊丘,茲晨獨搔屑。賢交不可見,吾愿終難說。迢遞千里游,羈離十年別。才華仰清興,功業(yè)嗟芳節(jié)。曠蕩阻云海,蕭條帶風雪。逢時事多謬,失路心彌折。行矣勿重陳,懷君但愁絕。
那么今天,四面八方的游客不顧天寒地凍來到鸛雀樓,是否和高適有著某種相似的心境呢?不遠千里來到一個地方,為了一場久違的相遇,而那個人,那首詩,或者那座樓,在你心里已經很久了,你們在心里曾無數次重逢,他是你從未謀面的故知。
沿著仄仄的木梯,扶著雕花的扶手,一階一階拾級而上,游者摩肩接踵,絡繹如流。一個胖嘟嘟的小男孩一手拉著媽媽,一手舉著一只彩色公雞剪紙,奶聲奶氣的背著: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身后兩個人,一路討論著鸛雀樓到底是六層還是七層。更多的年輕人,腳步急匆匆的奔向頂樓,擲下一連串咚咚的腳步聲。
似乎走了很久,樓梯的折轉有柳暗花明的繁復和期許,到了第六層才是開放式結構,一跨出門檻,風便無遮攔的撲過來,一下就把人吹成扁而后凹的平面,衣服則在身后鼓起一個膨脹的大包。頂著風艱難走到護攔周圍,極目遠眺,天是陰沉的鉛灰,遠山是相差幾個色階的深灰,如山體濃重投影,曠古的風如凜冽刀鋒,在黯淡天宇下錚錚嗚咽,黃河則如一道巨蟒隱約的暗影,從黃沙掠起的大地貫穿而去。
此刻,沒有落日,沒有東流,只有天地一色的灰,風如利刃劈過來,卻破不開眼前的混沌,一如掃不去人們心中深藏的疑問。
有人說:看不見《登鸛雀樓》里的風景啊!
有人說:好冷啊,真是高處不勝寒。
也有人說:王之渙當時沒有上到最高層吧,所以才會寫“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我亦在圍欄徘徊,印證,像是要把那首詩里的每一個字,都拓印到眼前的風景里。
看見,或看不見,鸛雀樓早已在王之渙登樓的那一刻定格成一幅永不褪色的畫面,定格成登高者的精神圖騰,任時光漫漶,任游客來來往往追尋,任千年的風不停地吹啊吹,它一直都在那首唐詩里端然遠望,如同宇文護站在樓上眺望遠方的母親一樣。
也許,這就是唐詩的魅力吧。無數人前來追索的,無非是那二十個字的高度。
王之渙在時間深處意味深長地笑了。
鸛雀樓高六層,沒有第七層。
(文/說歷史的女人·華之,女,廣播電臺主持人,作家)
參考:《王之渙傳》《登鸛雀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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