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家
費厄潑賴
我在兩歲或三歲的時候就被忙得東顛西跑的父母甩給姥姥和姥爺了。我所以記不清歲數(shù)是因為父母和姥姥、姥爺在這個問題上沒有能達成共識。姥姥為了顯示我們祖孫倆親情深厚,一口咬定兩歲,父母為了證明他們不是無情無義之輩,固執(zhí)地認定是三歲。
不管幾歲吧,他們也爭不出有什么水平的學(xué)術(shù)論文出來。總之一穿上開襠褲,我就生活在姥姥家了。姥姥家遠吶,依稀記得父母跟我搭車、走路、過河才接近姥姥家。一大片綠色的東西淹沒了姥姥家的房子。許多年以后,當我能準確地辨識出韭菜之后,我才知道那一大片東西叫麥苗。
姥姥家的四周當然不會永遠是麥苗。姥姥家的四周是什么,要看季節(jié)是什么。暖融融的春天里,除了綠茸茸的麥苗,還有金燦燦的黃得晃眼的菜花。菜花黃,蝴蝶忙。菜花亮,蜜蜂唱。姥姥拍著我的手,一字一字的輕吟著,輕吟著。姥姥每每一唱,我就感到跌進了深遠的夢中,布谷鳥在天外“布谷播谷”地呼喚,一陣一陣倦意襲上來,我雙眼迷離發(fā)黏。姥姥說,莫睡,莫睡!姥姥,我要做夢,做一個香甜的夢,我無力也無法表達這個意思,只躺在姥姥的懷里鼻息酣然。多少年之后,姥姥姥爺仍詫異于我這個習慣。
夏天的時候,我已經(jīng)“迫降”了遙控飛機,“癱瘓”了電動汽車,“肢解”了絨布娃娃。姥姥、姥爺嚴厲制止了父母為玩具升級換代的打算。姥姥說,鄉(xiāng)下哪兒沒樂子?不花一分錢,有時還倒貼呢!你們城里倒好,捏著錢買樂子,到了買了個烏七八槽。說完就張羅開飯菜。美寧,你拿上鉤刀隨我到菜園子去,姥姥招呼著我母親。可人,去雞窠里摸幾只蛋,姥姥支使著我。老頭子,帶上女婿到河溝頭,把提繒用上,再到水田里摳幾條長魚。今兒這頓中飯,不另外花錢,看看是鄉(xiāng)下靠譜還是城里靠譜?吃飯的時候,姥爺、父親和母親臉紅通通、汗涔涔的,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興奮的。父親說了聲,吃魚不如取魚樂,我聽不出這話什么意思。
我繼續(xù)留在姥姥家。姥姥舍不得我回去困在方尺之中。幾天一憋,還不憋出毛病來,姥姥撫著我的頭,對姥爺說。姥爺回答,也是。于是我像滿天飛的麻雀,在河坎邊,在草垛尖,在田埂上,在小河中,蹦蹦跳跳,嘰嘰喳喳。渴了,掬一捧清洌洌的河水灌幾口;餓了,抓一只米飯團啃幾下。傍晚洗澡了,褪下褲衩,光著腚,從木板橋中心往河里一扎,濺起滿河的水花,驚得姥姥待我冒出頭才合上嘴巴。后來父親看見我說,這是從山西哪一家煤礦上挖出來的呀?
我的野性、灑脫不羈多半得自在姥姥家的幾年。姥爺做過小學(xué)教師,提前退了休。得空的時候,姥姥說,教孫子認幾個字吧。姥爺說,也是。這時,姥姥會找遍全村,把我交到姥爺手中。在我的記憶中,姥爺有三樣伴身之物:藤椅、老花鏡和酒壺。傍晚六點鐘,當太陽斂去最后的暑氣,姥姥在庭院的地面上潑灑一層涼水,把小板桌搬出來。姥爺照例擺出那張破舊的藤椅,穩(wěn)穩(wěn)地端坐下來,從鏡盒中取出老花鏡,放在鼻梁上,看一段《西游記》和《水滸傳》。我坐在板凳上,反復(fù)看那些配了圖案的識字卡片。不耐煩的時候,姥爺就會放下正看著的書本,把眼光從老花鏡的鏡框上射過來,說,到代銷店里給我賒一瓶寶應(yīng)二曲來。我所以樂意干這件事,是因為大多數(shù)時候,姥爺把斟酒的權(quán)利授給了我??吹嚼褷斶湟豢诰浦竽欠N陶醉的樣子,我真以為他會變成仙人。姥爺用筷子頭蘸點兒酒,沾在我舌尖上,麻辣的味道讓我把全部舌頭都吐出了唇外。姥姥聽到我啊啊的叫聲,快捷地夾了一塊鹵豬耳放進我嘴里。姥爺說,也是,這么大喝酒還早了點。端起酒盅,飲干了剩酒。我想再斟,姥爺看過瓶中的酒位,果斷說,不飲了。
姥爺一直不把飲酒說成喝酒,這個說法可能源于《三國》或《水滸》。這兩本書里有著太多的豪飲場面。姥爺?shù)奈幕e累主要來自平時看的書本。端坐在藤椅上的姥爺不時欠身回應(yīng)村里人的致意,看得出此時他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顯得十分滿足。
姥爺看《西游記》全是為了我,看過之后,在夏夜,姥爺一段一段地講給我。姥爺看《水滸》是為補一課。姥爺年輕時聽人說,少不看《水滸》老不看《三國》,姥爺讀了一些書,獨獨留下一部《水滸》沒去讀。等到光線暗淡,看不清字,姥姥就會端出姥爺?shù)男【茐?。姥爺?shù)娜龢影樯碇锞蛥R齊了。
那個時候,照明電已經(jīng)通到了姥姥、姥爺?shù)募?。一到夏天,姥爺就催促姥姥把小板桌挪到屋外,滅了屋里的電燈。在皎潔的月色中,姥爺敞開胸襟迎對南風。清風、明月、藤椅、老花鏡、酒壺,全在這個夏天集聚到姥爺這里來。姥姥家的夜晚充滿了神秘的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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