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這邊的親戚們信奉權力,我媽那邊的親戚們熱愛金錢。一種完美的合力。要逃脫的話,需要像我一樣,擁有一種近乎終極的冷漠。
他們各自分屬兩個龐大的家族,分別有5個和8個兄弟姐妹。我媽的親生母親因為每年生一個的巨大的身心消耗,不到40歲時就去世了。而且她隨手把我媽,她最小的女兒,扔進了一個干草堆。我猜別說母愛,連厭煩都不存在了,只剩一種對待多余東西的心情。因此我媽幾乎余生都在向黑暗處詢問:“為什么就多我一個?為什么偏偏要扔掉我?”
沒有答案,就像是個玩笑。
先說我爸這邊。這算是一個小知識分子家族,所有人都對“更高處”有著一種自覺的向往,最終形成了一種氛圍:每年春節(jié)聚會的高潮就是小孩子們比期末考試的成績,后來變成了比工作、比婚姻,再比下一代……簡直是沒有終點的競賽。
伯父早就跟權力結緣,也奠定了某種價值導向。他是長子,當兵在當時幾乎是唯一的希望,而他不負眾望,退伍之后順利進了政府部門,最終以副局長的身份退休。大概是“長子綜合征”,他對每個人都很照顧,視之為義務,又無法消化那些超過界限的部分。這帶來一種奇特的權威:在飯桌上不管他講什么笑話,所有人都會不約而同地哄堂大笑,簡直成了條件反射。
作為排行第二的孩子,從任何家庭心理學的角度來講,我爸都是被忽視的那個,為此他終生都在謀求大家庭的認同感。就像是鮭魚,一直希望能夠逆流而上,回到家族體系中。但自從入贅我媽家之后,離家族就越來越遠。他曾經(jīng)寄希望于下一代,可惜我和我弟卻成為家族中背離得最遠的:我至今沒有結婚生子(這令他們傷心欲絕),而弟弟則沉迷于創(chuàng)業(yè)(“竟然連份正式工作都沒有!”)。
總要有人守著祖宅,這便是我三叔的角色。雖然一輩子最大的愛好就是打牌,但他的兒子,即我的堂弟,頗有要擔起整個家族復興重任的傾向,在私企和銀行之間,他當然選了銀行。之后他娶了大客戶的女兒。親戚們暗自在想他哪天是不是能當上行長什么的。似乎為了落實這種猜測,他的體重已經(jīng)是以前的兩倍。沒人會相信他當年曾英俊風流,號稱“辣手摧花”。現(xiàn)在看上去,他僅僅是一個每天都在陪領導、客戶喝酒喝到浮腫的人。
姑姑當初嫁給姑父時并不被看好,但兩個人早早開始經(jīng)商,很快成了最富裕的一家。即使這樣,他們最向往的依然是體制內的安穩(wěn),希望得到權力的庇佑。姑姑的女兒,即我的表妹,是一名令人震驚的學霸,在重點理工大學也依然立于不敗之地。碩士念完,即被家里召了回去……一切都安排好了:工作、房子、車子。當然是進了國企,并且立刻訂了婚。好像她的人生就是跑出來念個書再回去。我姑父很滿意:“我女婿的工作特別好,什么都不用干,只需要陪領導打打高爾夫?!彼麄儌z都還不到25歲,卻早早賦閑了,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繼續(xù)繁衍,延續(xù)這種幸福。我一直以為父母那代人的辛苦和犧牲,會換來我們這一代某種嶄新的自由,但困在一種看似沒有挫折的生活里真是太容易了。
這個家族最受寵的小兒子,我的小叔叔,總是笑瞇瞇的。為了女兒的教育問題他最終放棄了原本應該在研究院里度過的人生,近40歲時果斷舉家移民加拿大。日子想來應該很艱難:根本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有段時間聽說他成了燈光師。女兒如愿以償考入常青藤盟校,跟姓氏稀少的德國男生談戀愛。臉是中國芭比,身材是美式大妞?;蛟S她是唯一真正突圍的那個人,以父輩自覺的犧牲為代價。
這是一個從不吵架也從不產生任何糾紛的家族,彼此彬彬有禮,但也看不出有什么深厚的感情。有一年春節(jié)他們喝得酩酊大醉,講起小時候小叔叔掉到河里被兄弟姐妹集體營救的故事,又笑又哭,唱歌到大半夜。那使我想到親情和青春這類的東西。但后來那個故事被一再重復,逐漸失去了魅力。他們再也沒有那樣快樂地酩酊大醉過。
因為被遺棄,雖然知道了親生父母是誰,但我媽只跟住得較近的3個姐姐來往比較多。3個姨媽家里都有一對兒女,都以經(jīng)商為主,衡量世事乃至道德的唯一標準就是金錢。
大姨媽比我媽要大20歲,近乎我媽的母親。她是個和藹的女人,卻嫁給了一個自私的男人。姨父總是第一時間把菜放到自己面前。有一次她的筷子剛剛伸向一條魚,姨父幽幽地說了一句:“那是我留給自己晚上吃的。”他曾任廠長,一對兒女繼承了他在追逐金錢方面的天賦,擅長冒險。大表哥尤其傳奇,幾經(jīng)起伏,50歲時跟第二任妻子生了一個兒子,一生在貧困和暴富之間來回,從沒有中間地帶。一度潦倒,卻很快又住別墅開寶馬,但帶我們到辦公室參觀,沙發(fā)卻是破的。沒人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只有錢來來去去的蹤跡。
掙錢和省錢,尤其是后者,是二姨媽一輩子的樂趣所在。她開小賣部,還賣菜,養(yǎng)成了錙銖必較的個性。在我家吃飯時,她震驚地問我媽:“為什么要買雞翅?為什么不買雞胸?便宜而且肉多啊?!睂疱X的熱愛和敬畏綿延至下一代:兒子為了等老丈人分房,一家三口在幾十平方米的舊房里擠了很多年。終于,老丈人分到了房子,但又找了個新妻子,房子自然給新妻子了。這份等待良久卻最終絕望的痛苦,我光是想想,就覺得人生真是很虛無。
小姨媽是個醫(yī)生,是個自學成才、從未受過任何專業(yè)訓練的醫(yī)生。她對我們很好,經(jīng)常帶著藥箱大老遠來給我們看病。我想親戚間的愛不過如此,如果你能真的感受到,那就是很愛很愛了。表姐當年被我伯父介紹到市里一家工廠工作,老板和老板娘都待她挺好。不久那老板卻離婚娶了她。我伯父對那老板娘一直感到愧疚,但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現(xiàn)在表姐跟著丈夫、帶著弟弟一起做生意,日子過得很不錯,講話的聲音還是像以前一樣,又響又脆。
最終,有一年我們表兄妹們坐在一張大桌上吃飯,卻無法順利地叫出對方的名字。
每到春節(jié),親戚們就像害蟲一樣圍攏過來,他們認真地審視你,卻不觸及更復雜的部分。沒人關心你的理想,你快不快樂,你對未來的期待。親戚的字典里沒有“人生”這個完整的詞,只有幾個分裂的組成部分:掙多少錢、愛人是做什么的、房子多大、什么時候生小孩。這一切都構成了扭曲的標準,而這正是親戚們令人煩躁的原因:我們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卻無法被親人完整而公平地看待。
我是同齡人里為數(shù)不多有一個弟弟的人,這曾在我成長期間無數(shù)次地困擾我,有時我甚至會感到羞恥,總是想跟別人解釋我弟弟并非“超生”的產物,還得解釋我父母并非因為重男輕女才生下了他。同時又覺得父母的愛被分割了,經(jīng)濟上壓力更大,自己也有了一個永遠無法擺脫的羈絆。
然而過了30歲之后,我卻意識到世界上存在一個跟自己血緣如此親密的人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他緩沖我跟父母的矛盾,與我一起分擔父母年邁的壓力。更重要的是,他令我不再覺得那么孤獨,仿佛一顆流星在茫茫宇宙中找到了一個坐標。
在這種感受的基礎上我才第一次認真去想親戚們究竟是什么樣的一群人——不管我多么厭煩他們的價值觀,拒絕被他們評價和談論,互相無法理解,但他們依然是這個世界上離我最近的一些人,是見過我出生時候樣子的人,是有固定稱呼的人,是在某些儀式上必然會到場的人。
是眾生在你周圍一種親切而溫柔的呈現(xiàn)。
(雨濤摘自電子刊《ONE·一個》,喻梁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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