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土屋
我出生在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市商都縣范家村,雖然那是一個公社所在地,離縣城只有70里,但交通極為閉塞,至今仍然沒有通公交車,村民出行很不方便。
我家住在村子從前數(shù)第二排偏西。那是一個三間土屋的院落。深深的院子,西墻邊的中間有兩間羊圈,圈北是一個放柴草的圐圙;圈南是一片空地,用矮矮的石頭墻圍成,有時也種些菜。多雨的年份,菜會長得特別茂盛。一個小花壇緊挨東墻中段。
三間正房兩扇門,西邊那間是單開門的雜房,放些農(nóng)具、燒火糞等。雖有窗戶,一年四季用泥抹得嚴嚴實實。東邊那扇門,進門是個一米多寬的過道,東西各一間屋子。老屋沒有頂棚,房頂?shù)拇獧_等都裸在外面,多年的煙熏火燎,又黑又亮又臟。房頂經(jīng)常有東西掉下。吃飯時,常有臟東西會掉在碗里飯盆里。從我記事起,東邊那間也是間雜房,窗戶常年用泥抹著,雖然留著兩個小方格通風照亮,白天進去也像地洞一樣黑。找東西都要點亮煤油燈。就是這間房,曾經(jīng)是我的出生地;就是這間房,媽媽因生妹妹死在這里。西邊那間是我們?nèi)业纳顖鏊?。一盤不大的正炕,正好可容納三口人。偶有客人到來會覺得擁擠。緊挨北墻放著一個紫色的粗糙大柜,柜上擺滿了生活用品。西邊緊挨炕是一個很大的灶臺,用土坯壘成。上邊放著一口大鍋,上面蓋著又黑又亮的木頭鍋蓋。隔三差五奶奶會用白泥土刷那個土灶臺。灶臺北邊是放柴火的地方。天氣冷的時候,柴火會堆得高高的。每到冬天,整個北墻都是濕漉漉的。氣溫下降,墻上會出現(xiàn)晶瑩的冰凌花。蒸飯之時,氣霧充滿屋子。雖是共處一室,炕上地下的人,互不見面。飯蒸熟后,開門放氣,然后坐在炕上吃飯,整個屋子像剛過了水似的。家冷飯涼得快,所以吃飯速度要快些。
冬天家家都要披房,就是把胡麻秸稈吊到房頂,均勻地鋪平,下面是一層厚厚的小麥、莜麥的殼,然后壓上重物。這樣屋內(nèi)就暖和多了。嚴冬酷寒之時,上炕都不敢脫掉鞋子,只有睡覺的時候才脫鞋。那時每家炕上都鋪有葦席,只有干部家才鋪大氈。孩子多的人家,一塊席子鋪不到一年,盡管如此,一般人家都要等到過年才買新席子。那時席子一塊好的六七元,差的兩三元??爝^年了全家大小前呼后擁,抱著一塊席子回到家,新席子鋪在炕上,全家人樂在臉上,喜在眉梢。
冬天的土屋太冷了,簡直像個冰窖,睡覺時把全部衣服都搭在被子上,還要再蓋些別的東西,沒有褥子只好睡在葦席上。最發(fā)愁的是早晨起床,天冷時,緊挨脖子的被頭會出現(xiàn)一圈雪花,衣服涼得像塊冰,穿上衣服時冷得上牙下牙直打架。
老屋雖然很冷,但童年的我還是很快樂的。快過年時,天蒙蒙亮,躺在被子里,欣賞著窗戶上小方格里的窗花,那種欣喜、那種高興真是難以言表。窗花是新年的象征,新年到,會有好衣服穿、會有好吃的吃,新年是小朋友最最向往的節(jié)日。
打我記事起,爺爺就是村干部,農(nóng)閑的時候,吃完晚飯,爺爺總是出去開會,等我們睡熟才回。爺爺一走,奶奶就吹滅煤油燈坐在炕上,我偎依在她的身旁,聽奶奶講故事,她腦子里所有的陳芝麻爛谷子統(tǒng)統(tǒng)講給我,我總是不厭其煩地聽著。
東邊那間屋子,后來住進一個從縣城調(diào)來的公社干部。記得兩口子都不是本地人。阿姨是個家庭婦女,話很少,神經(jīng)有點問題,常常扔下她的小孩去公社找他丈夫。阿姨的家常餅做得很好,高興時會送餅給我吃。
后來土屋用鐵絲做框架,糊裱了紙頂棚,我一有時間就躺在炕上,看頂棚報紙上的東西,總是看不夠、看不膩,頂棚給我?guī)砹艘馔獾目鞓贰?/span>
高中畢業(yè)后,我當了民辦老師,經(jīng)爺爺同意,我決定要換窗戶。后來爺爺請來木匠,做了兩開的玻璃窗,老屋一下變亮堂了,閑暇之時,奶奶就坐在窗前曬太陽。
我結婚后,住進學校宿舍,老土屋的菜地成了我們夫妻的勞動場所。
1986年,爺爺、奶奶相繼去世,父親把老屋賣給鄰居,鄰居在老屋舊址蓋起了磚房。每次回家,我都要在老屋門前走幾次,老屋在我心中永存。
農(nóng)家院和他的老父親
前幾天,我和四姨夫(我的老師)去鄉(xiāng)下看大姨媽。進村后,在人們的指點下,我們來到了表妹的大門前。鋼筋焊的大門,兩開。表妹看到我們來了,熱情地迎了出來,隨著表妹我們走進了深深的院子??吹侥吧斯否R上叫了起來,一只拴著的大狗,一只自由的黃色寵物小狗;滿院的羊羔活蹦亂跳;三只紫紅的大母雞在院里覓食;豬圈里有一頭大母豬,一頭小豬。院中間拴著一頭騾子正在吃草。東邊圐圙的墻上整齊地碼著一排羊磚。家門口有兩位年齡較大的人在按著一只羊不知干什么。
這是三間土房,一堂兩屋。走進堂屋,我們直接進入西屋。干凈的花格炕布,整齊的被子疊在墻的一角;西墻上嵌著一塊大鏡子。緊挨北墻幾個不大的小柜,擦得锃亮,柜的上邊是一排鏡子和相框。這個家干凈,利索,充滿了生機。
一進門我們就坐在炕上,熱乎乎的炕越坐越舒服。大姨媽拉著我的手問這問那。過了一會,院里的兩位長者進來了,原來他們在扇羊寶。先進來的那位有60多歲,是表妹的姑父, 自我介紹后上了炕。后進來的那位有80多歲,高高的身軀,駝背,紫褐色的臉,飽經(jīng)風霜。大大的眼睛流著淚,胡須很稀,似乎反應遲鈍,衣服臟兮兮的。說話聲音低而緩,原來是表妹的公公,今年八十一歲。他不知道我們是何人,雙手托著炕,看著我們,稍微招呼之后,說他要給牲畜去背草。略站了一會就出去了。好一會,老人背著一大袋子草,一直背到窗前的圐圙旁,慢慢放下袋子,把草一把一把撕到圐圙內(nèi),剩下一些,一半放到院中的一口鍋里,一半放到筐里。那些羔羊看到草,立刻跑到筐邊、鍋邊,頭扎在一起吃了起來。這時老人一會打掃院子,一會驅趕家禽。過了一陣,院里的羊不見了,老人也不見了。
表妹用最豐盛的午餐招待了我們,餃子、鈍雞、炒雞蛋、炒活羊肉(羊寶)、拌涼粉。吃午飯時老人回來了,盤腿坐在炕上,大大的手掌,長長的手指凍得像紅蘿卜似的。姑父關切地問:“你老手怎么這么涼?”老人說剛才幫另一個兒子栽瓜去了。
這位老人可不是一般的父親?。∷藲q,妻子因生產(chǎn)失血而離世。給他留下五男一女。最大的17歲,最小的兩歲,女兒居中。四十多年,他當?shù)之攱?,付出的艱辛是常人難以想象的。他流了多少汗水、多少淚水,為了縫補熬了多少個夜晚,無人知曉。全家人一日三餐都是他打理,稠的稀的葷的素的,一頓飯不親自燒,孩子們就會餓肚皮。老人一生受了多少累,吃了多少苦,可想而知。如今孩子們都成家立業(yè)了,進入耄耋之年的他,仍然閑不住,幫完這家,又幫那家;今天干完,明天接著再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無休止地勞動,硬是受彎了腰。聽說老人年輕時,一表人才,挺直的腰板。
第二天早飯后,老人又出現(xiàn)在表妹的院里。像頭老黃牛,默默地做著他力所能及的活。今天表妹的女兒要回來,他買了雞架,要親手做給孫女吃。
偌大年齡的他,仍然獨立門戶,繼續(xù)在老土地上辛勤耕耘,不要兒女們一分錢。閑暇時還要幫兒女們干活,難道老人不累嗎?真可謂是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
老人為兒女無私地奉獻,這種博大的胸懷,偉大的父愛,是用詞語無法形容的,只能去體會,去想象。我被老人的所作所為而感動。回到家,老人的高大形象時時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心潮澎湃,思緒萬千,做兒女的又能給老人些什么呢?
作 者 簡 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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