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人類一樣，鳥也有貴族和平民的區(qū)別。我的意識里，天鵝、孔雀、白鷺應該歸入貴族，而麻雀、烏鴉、斑鳩應該算是平民。很難說清這種區(qū)分的理由?？傊?，后者更接近于人類中平民階層的感情和生活。
麻雀是鳥類里的平民，是人類最為接近的鄰居。我喜歡它們落葉色的玲瓏身體。在屋檐下，或在鄉(xiāng)村的小道上，抬頭看見瓦楞上或者荒疏的冬枝上，安靜地站著幾只麻雀，瞬間，心靈一片安寧。
麻雀的身上，總是帶有一種泥土的氣息。落葉色的羽毛下，是它們毫不起眼的軀體，讓它先天就注定了平民身份，無法為自己贏得美譽。長相平民，生命力強——這是麻雀的真實寫照。因為普通，它飛翔的高度恐怕是鳥類最低的。如此，它也就喜歡和人類朝夕相處，把窩巢建在屋檐下或者一些舊的建筑，譬如破廟、祠堂、碾坊、戲樓。它的生命里，具備著懷舊的意識。
高處不勝寒。在生活的領空，它選擇了低矮。它最高的去處，是仰首可見的電線、樹枝、屋頂。
麻雀們愿意選擇一些舊的建筑安家，似乎不僅因其清靜，而是感應了老屋的長者那顆慈善的心。
寄人籬下，于人類是一種悲傷。對麻雀來說，卻安全著，快樂著。在它的生存詞典里，人類，是最具善心的動物。于是，它做出了明智的抉擇：親近人類。沒事的時候，它們聚在一起議論著屋主人家里的秘密。白天和黑夜在這老宅所發(fā)生的一切，都躲不過它們的眼睛。
由此，我贊嘆它的才智。
麻雀唧唧的叫聲，好像在吐著“饑”音，總想找東西填飽肚子?，F(xiàn)在，一想起童年時的饑餓感受，我便替麻雀們憂傷。
麻雀在關注著普通人的生活?；蛳不驊n，都是老百姓的情感。
別以為麻雀沒有自尊心。叔本華說過：“人性一個最特別的弱點就是：在意別人如何看待自己?！痹邙B類中，麻雀也許是地位最為低下的?？墒?，它舍棄了人性的弱點，絲毫不顧忌人類和其他鳥類蔑視的目光，它跳躍，它飛翔，它歌唱。
我的祖母是一位瘦小的婦人，但她喜歡貓呀狗呀的動物，對屋檐下的麻雀，也有著一種特殊的情感。每次碾過谷后，她會在老屋的窗臺上為麻雀撒上一些。窗臺面積窄小，麻雀們便利用了緊挨窗邊的一棵拐棗樹。一只麻雀銜走一粒糧食，會馬上返回樹枝上。數(shù)百只麻雀，就這樣不知疲倦地在樹枝與窗臺之間穿梭著，形成一場褐色的疾雨。
上世紀中期，一場消滅害蟲的運動鋪天蓋地而來。麻雀，也被列在通緝令上，罪名是偷吃糧食。上帝的遺產(chǎn)有著公正的分配方案，每種生物都擁有應得的一份。人類可以肆無忌憚地霸占土地和森林，卻不想給一種鳥兒留下一口活命的糧食。在那場有著法西斯色彩的運動中，人類殺害了無數(shù)只麻雀，給它們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傷。可是，祖母卻舍不得搗毀屋檐下麻雀的窩。麻雀知道感恩。有時，祖母閉目在拐棗樹下小憩，它就會落在祖母的肩膀上。安詳?shù)?，柔和的目光，仿佛感應著祖母的心跳?/span>
受祖母的啟示，每天清晨，我在東窗臺上，用一個破損的碗放好清水和食物，邀請麻雀赴宴。初始，麻雀并不信任我，對我的贈品瞧也不瞧。在我九歲時，夏天的一場暴風雨過后，一只還未退清嘴上的黃色，剛剛掌握簡單飛行技術的雛雀，落在地上。它的翅膀上沾滿沉重的泥漿，難以起飛。為了讓它有足夠的體力飛行，我嗑開一粒瓜子，掰開它的嘴，強行把瓜子塞進它的嘴里。我粗魯?shù)淖龇ǎ坪鮽α怂淖宰鹦?。它吐出瓜子，稚氣的臉上充滿了顯而易見的憤怒。
有時，我也學著祖母的樣子給麻雀撒谷粒，不過是撒在了地面上，上面用木棍兒支著篩子，繩子的一頭拴在木棍上，另一頭在我的手里。受谷粒的誘惑，麻雀鉆到篩子下時，我便拉迅速動繩子。這樣一只活生生的麻雀就被俘虜。捕獲麻雀，是童年最快樂的事情。用火將它烤熟，牙齒、口腔、腸胃，就都擁有了幸福的感覺。
我是捕捉到了一只。它仿佛認識我，目光里有著令人心碎的憤怒，還有乞求?？墒牵抑皇倾读四敲匆幌拢桶阉鼇G進了火里。那只麻雀被我俘虜?shù)倪^程，它的家人是目睹了的。此后，我再怎么煞費苦心，麻雀們也不肯上我的當了。我放學回來一進院子，正在院子玩耍的麻雀就驚恐著飛向樹梢，讓我悵惘。
祖母是在屋檐下去世的。那年她七十三歲。“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叫你商量事?！边@是鄉(xiāng)下的民謠。吃過午飯，祖母坐在門口的凳子上打盹，忽然就栽倒在房檐臺上。那會兒，父親不在家，母親在屋后喂豬。那些麻雀驚叫著飛向豬圈，在母親的頭上盤繞，仿佛向母親報喪。那樣的情景，是母親后來意識到的。她在向我訴說時，目光里有許多的迷惘。
在鳥的世界里，我不知道是否還有比麻雀更人性的鳥。
作者簡介：趙豐，西安市鄠邑區(qū)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小說散文集10余部。第五屆冰心散文獎、首屆東方文藝獎、第二屆孫犁散文獎、第三屆柳青文學獎、首屆張之洞文學獎獲得者。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北京文學》《散文》《書屋》《鴨綠江》《百花洲》《雨花》《山東文學》《湖南文學》《四川文學》《福建文學》《安徽文學》《天津文學》《延河》《黃河文學》《散文百家》等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作品800余篇，50余篇獲國家級文學獎，30余篇入選國家級小說散文隨筆年度選本。有作品入選全國高考、中考模擬語文試題、語文教輔書及中學生必讀散文。
【第三屆行參菩提散文獎參賽作品】故鄉(xiāng)，我眷戀的那一片熱土/劉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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