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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讀紅樓”第三十三回(上):筆力千鈞一出戲


第三十三回是紅樓夢中的重頭戲——寶玉受笞。作者暜航是一位編劇,著有多部影視話劇作品,看他以專業(yè)視角,解讀本回的出場人物與情節(jié)。




作者

暜航

曹公行文,不拘定法?!都t樓夢》每回標題由上下兩部分構成,相應地,在內容上一般以兩個段落的故事為主。但第三十三回格外特殊,除了開頭與結尾有少量文字串接外,整個章回講就是寶玉挨打這一事件,描寫了挨打的起因、過程與結尾,無論時間、地點、事件都極為完整緊湊,情節(jié)格外激烈緊張,仿佛是一出獨立的舞臺戲劇,甚至幾乎符合經典戲劇“三一律”(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的一個完整故事)。因此,不妨把這一回看作一出戲,細品其中的人物、情節(jié)與筆法。


戲中的人物



賈政的“正”

本回是賈政、寶玉父子之間矛盾沖突最直接、最激烈的一次,通過細節(jié)塑造,賈政的人物形象更加鮮活。


“政”諧音為“正”,賈政便是極符合古代正統(tǒng)觀念的官宦仕人。他擬的硯臺謎語“身自端方,體自堅硬”,也是其內心的真實寫照,他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正統(tǒng)觀念中行為“端方”的君子。實際上,他雖然以正統(tǒng)觀念要求自己,卻碌碌無為,意識到賈府逐漸衰敗的端倪,但無力解決,只能故作清高,不理俗務,以與清客們閑談下棋的方式打發(fā)時間。

在賈環(huán)誣陷寶玉的情節(jié)中,賈政的這一性格側面極為鮮明地體現(xiàn)出來。遇到問題,他首先想到的是為祖宗開解,生怕玷污了先人的名譽;緊接著,又想當然地把責任推給了掌有權力的奴才,絲毫不懷疑王夫人等當家人;在賈環(huán)進讒言之后,也沒有任何求證、追查的行動,只是一味地以笞撻兒子的方式來消解自己的怒火,同時又缺乏正確教育兒子的方法。賈政的正直端方,顯得那么地無力與無助,“齊家治國”于他而言不過是一句空話,難怪曹公會發(fā)出“金紫萬千誰治國”的感嘆。


賈寶玉的“寶”

與賈政的正統(tǒng)相比,賈寶玉的性格中究竟有什么如寶似玉的可貴之處呢?


賈寶玉不喜讀書上學,更覺得考取功名與他無關;他一味喜歡與年輕姑娘們相處,能夠發(fā)自真心地欣賞并關愛她們,甚至忘記了身份的差異,對丫鬟們也平等相待;與人相處時并不考慮對方的地位官階,率性而為,來往的都是脾氣相投的朋友。以正統(tǒng)的眼光來看,賈寶玉的生活似乎只是無所事事。但這“無事忙”并非游手好閑,而是不愿與滿口仁義道德、實則利欲熏心的官僚為伍,也不愿按照把人分三六九等的正統(tǒng)觀念來接人待物,是獨善其身的堅守,閃爍著人性的光芒。

這一回中提到與他截然相反的一個人物,正是他不愿交往的賈雨村。賈雨村通過鉆營官運亨通,所居住的地方竟是因事生名的“興隆街”,可見門庭若市,官威赫赫。而賈寶玉卻不樂意見他,把自己稱作“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連用三個“俗”,可見他對賈雨村這樣的“國賊祿鬼”有多么反感。寶玉還把“仕途經濟”這類正統(tǒng)人眼中的“正經話”,當作“混帳話”。正因為黛玉從不這么相勸,他對黛玉的愛意中更多了幾分敬重,兩人有著精神層面的默契。


賈寶玉超凡脫俗的優(yōu)點,卻是賈政這類正統(tǒng)人所不能接受的。在他們眼中,賈寶玉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而應到第三十三回,他終于挨了打,由于不受正統(tǒng)觀念的約束,受到了嚴重的挫折。


聾婆子的“謔”

寶玉自知即將挨打,著急找人進內院送信的緊迫關頭,卻只遇到一個聾婆子。寶玉說“要緊”,她聽成“跳井”,若無其事地笑著說“跳井讓他跳去,二爺怕什么?”寶玉又說找小廝,婆子偏又答非所問:“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賞了衣服,又賞了銀子,怎么不了事的!”

緊張的敘事中加入了如此詼諧的一段文字,張弛有度,更加反襯出寶玉的懼怕心理。而婆子所說的內容,正合本回開頭處,王夫人對金釧跳井的善后處理。婆子的口氣,是何等的輕描淡寫,仿佛在敘述一件小到塵埃里的事情,哪里知道,這淡淡的口氣背后,卻是如花生命的離逝?!白屗ァ薄袄显绲耐炅恕?,并非只是婆子的不經心,從這番麻木甚至有些輕佻的話語中可以看出,如此的善后,是何等的“合情合理”??蓢@這婆子聵而不昏,話語中犀利地體現(xiàn)出主子與奴才之間懸殊的等級差異,在主子眼里,奴才的命不過幾件衣服、幾兩銀子的事而已。嬉笑行文背后,是難以言表的悲涼。


賈環(huán)的“誣”

本回回目前半部分為“手足耽耽小動唇舌”,“耽耽”即“眈眈”,表明賈環(huán)是時時刻刻盯著賈寶玉的,無事也要生非,更何況在金釧的事情上賈寶玉確有干系。本是手足,關系卻如此對立,手段竟如此險惡。在挨打原因上,索要琪官一事雖然牽涉重大,但并未寫入回目,倒是賈環(huán)添油加醋的栽贓進了標題。而“小動唇舌”與“大承笞撻”相對應,點明了賈環(huán)行為的卑劣,也表明誣陷更加直接地導致了挨打的后果,不難看出曹公對賈環(huán)這種背地里挑唆、陷害手足行為的深惡痛絕。

而前文第二次出現(xiàn)北靜王所贈的手串時,直接寫作“鹡鸰香串”。古人以鹡鸰喻兄弟,曹公有意杜撰了如此的名目,寓意著兄弟和睦,才能家庭興旺的美好愿望。但事實上,正如探春所說,一家人自殺自滅,才會讓一個大家族徹底敗落。據(jù)考證,在歷史上,曹家的敗落與兄弟不睦也有很大關系?;蛟S曹公正是見識到這些背后行為對兄弟和睦、家庭繁榮的傷害,才以血與淚的文字,安排了賈環(huán)的栽贓。


戲中的情節(jié)



眾多人物交相互動,最終造成了寶玉挨打,細究起來,促成挨打的事件有三個:


首先,承接上回的背景事件,是寶玉應付雨村不夠熱情機敏,且由于傷心,面對父親的問話未能恭敬作答。賈政見了,由無氣倒生了三分氣。

其次,一個突發(fā)事件,忠順王府長史官上門索問琪官下落。看似溫和的筆調下,卻隱藏著忠順王索人的急切與威逼,從賈政謹慎小心的反應來看,官場上的分幫結派、互相傾軋,讓有著高貴身份的他,也不得不如履薄冰。表面上,這是寶玉任意結交造成的,但由于跟權貴有關,其實成了關乎賈府政治生存環(huán)境的大問題。因此賈政才氣得目瞪口歪,表示要打他。


最后,是在關鍵時刻火上澆油的事件:賈環(huán)搬弄事非,將金釧之死栽贓為寶玉淫辱母婢。賈政氣頭上不但未及細問,反而已經氣得面如金紙,甚至“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筆法層層堆疊、疏密有致,讓矛盾沖突積累到了非打不可的境地。若用一句話概括,挨打是因為寶玉的行為,不符合封建正統(tǒng)思想對世家子弟的標準與期望。


寫到這里,情節(jié)已經如同拉滿的弓,暴風驟雨般的高潮隨之而來。寶玉不但被用繩子捆上,按在凳子上,用大板打,甚至賈政還特地吩咐把嘴堵上,又命人把門關了,不讓往里送信。小廝執(zhí)板,自然是虛張聲勢的成分多一些,賈政覺得打得太輕,還一腳踢開小廝,自己奪過板子,咬牙狠“蓋”了三四十板。

女孩般人品的寶玉怎么經得起這幾十板!連門客也知道不好,忙來奪板相勸,誰知賈政不僅不聽,反而口不擇言,一改往日的儒雅形象,遷怒于門客,仍舊狠狠地打。父親的盛怒之下,叛逆正統(tǒng)觀念的賈寶玉,身心受到極大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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